一不留神,「批判思維」這幾年開始流行起來了,而且越來越流行。有時候,似乎不談點「批判思維」,就顯得人沒什麼思想,沒什麼境界。但是,我又發現很多人談的「批判思維」,似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起碼,我能確定我懂得什麼是「批判思維」的。所以,今天我想談談我對批判思維的理解。
為什麼要趕在教師節這天談批判思維呢?雖然「批判思維」的說法是近些年才流行起來的,我也是工作好幾年之後才接觸到這個概念,但是讀完幾本講批判思維的書之後(尤其是李笑來老師早年複印了好幾本相關的書給我,在此特別表示感謝),我發現批判思維的方法自己在大學就已經掌握了。
是怎麼掌握的呢?主要還是受老師的訓練和啟發。一直訂閱我的公眾號的朋友應該看過,我寫過兩篇回憶大學老師的文章(文末會給連結)。
在那個師生關係簡單、學風淳樸的年代,我有幸得到兩位老師的悉心教導,無論是在晚自習之後在雪夜裡一路走一路探討,還是在暑假沐浴著北方下午的陽光海闊天空地暢聊,話題或許千奇百怪,討論的方法卻是大同小異的:
我提出一個觀點或疑問,首先得到的並不是「對」或者「錯」的判斷,而是「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和「你是基於哪些事實(或學術觀點)、經過了什麼邏輯,得到現在的結論的」。然後老師通常逐步引導我就這些事實和推理邏輯逐項討論,或者引入更多的事實,或者發現邏輯的漏洞,或者,如果事實也沒有問題,邏輯也沒有漏洞,那麼就給先前的結論「蓋上大印」:這是靠譜的。
後來我讀柏拉圖的對話錄,發現蘇格拉底最擅長這種方式,也因此惹惱了不少人。好在,當時老師們都是和藹可親、循循善誘的,所以即便感到難堪,感到更多的也是不好意思,而不是惱怒,慢慢也接受了這種思維方式。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覺得相當慶幸。
再往後讀各種「批判思維」的書,往往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噢,原來批判思維就是這樣!其實和我大學受過的訓練差不多,無非是思維的方法和套路,更多用來指導我們如何正確思考,如何避免思考中的陷阱,和中文語境裡的「批判」並沒有太多關係。而且這玩意兒並不是西洋專屬,胡適先生曾告誡青年學人治學的時候不應「不加思索就直接引用古人的話」,這就體現著批判思維的精神。
所以在我看來,批判思維本身並不稀奇。不過稀奇的是,很多人把它奉為神明,或者打著「批判思維」的名頭不幹正事,反而混淆了視聽。下面我就想澄清關於「批判思維」的幾個誤區。
第一,把「批判」當成動詞而不是形容詞。
其實「批判思維」的翻譯是有點點問題的,也可以翻譯為「關鍵性思考」。無論如何,其中的critical(「批判」)和動作沒有直接關係。但很多時候,大家一聽到「批判思維」,就把「批判」理解為動詞,而且是及物動詞了。
這或許也和我們所處的語境、我們所受的教育有關。讀過馬列原著的人大概都知道,馬克思有句名言「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替代武器的批判」,其中的「批判」就等同於很多人理解的「批判思維」的批判。所以,既然要「批判」,就得「武器的批判」,就必然是橫眉冷對、張牙舞爪。
在我看來,馬克思的這句話翻譯就是有問題的。依照中文習慣,誰能講清楚什麼叫「武器的批判」呢?譯者刻意強調形式的對仗,反而產生了新的混亂。其實馬克思的意思是:「批判其他人不能只拿理論當工具,還得有實際的行動」。恐怕,「武器的批判」更合適的翻譯是「武裝的批判」。
我們要知道,真正的「批判思維」,重點並不是強調對某個對象的「批判」動作,而是在拓展自己的見識和知識時,融合辨析、反思、比對的思考過程。有很多人聽到「要有批判精神」,就無論遇到什麼都衝上去鞭撻一番,這壓根兒就不是什麼「批判精神」。
第二,過分喜歡用「照你這麼說」來反駁。
本來,歸謬法也是有效的思考辦法。但是它既然是有效的思考辦法,必然有嚴格的講究,比如要分清原理論的前提條件和推理邏輯,然後才可以設計歸謬,通過嚴格推理得到錯誤的結論,最終證明原理論的錯誤。
但是現實中的很多「批判思維」,就簡化成了「照你這麼說」——不管人家說了什麼,而是斷章取義,從中抽出自己看得見的、用得順手的部分,再打個看起來明顯有問題的比方,就可以把對方狠狠批倒,再得意洋洋地踏上一隻腳。
網際網路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最常見的,只要某種東西不是百分百的有害或者有利,就可以反駁「照你這麼說,刀可以用來切菜也可以用來殺人,現在刀殺了人,難道要把賣刀的人抓起來嗎?」 這麼說的很多人完全不懂的定量分析和定性分析的區別,也不懂得對工具有程度的判定,更不在乎禁槍國家犯罪率就是比不禁槍國家低、容許私人持有武器的美國也要根據武器種類施行不同管理規定的事實。如果這樣也叫「批判思維」,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你贊同上面我說的兩點,那麼估計你也會贊成下面這點:真正厲害的批判思維,如果用來「批判」,一定不會使什麼斷章取義、胡亂演繹的伎倆,而是直奔問題的核心,立時上演「劫法場」的好戲。我自己就經歷過好幾次,直接被對方現場手撕,除了面紅耳赤外加佩服,其它什麼也說不出來。不過今天為了避免難堪,我且不列舉自己被批判的例子,就舉幾個自己運用批判思維的例子罷。
第一,前幾天在網上看到這樣的發言。
大家都知道,如今確實出了很多怪力亂神的現象,深得廣大人民群眾反感,而且很多人對馬列主義的看法也相差迥異。所以從概率上看,圖像反映的情況如文字所說,這是有可能的。果真如此的話,大多數人都會贊同發言者的厭惡之情。
但是我們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架飛機的風擋玻璃形狀和國產C919有很大區別,更重要的是,機頭側面還寫著Long Wan,下面的方塊字看不清楚,國產飛機一定不會這麼寫的。上網稍微搜索就可以發現正經新聞稿,原來這是澳門航空新購入的A321飛機,命名為「龍環號」。無論照片、命名都可以對上,所以配圖的文字錯得離譜。
第二,前段時間很多人在傳這樣一段話:
有位英語老師寫了這樣一首情詩,「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is world, Sun、 Moon and You, Sun for morning, Moon for night, and you forever」。它的中文翻譯是「浮世三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嚴復說:翻譯要講究信、達、雅,這就是信、達、雅。
說實話,我覺得這個例子太荒謬了。嚴復確實提出了翻譯要信、達、雅,但是我們要知道,他說的「雅」,是不管什麼文章都要按照他喜歡的桐城派散文的風格來貼近「古雅」,這明顯是不合適的。我看過如今很多關於翻譯的討論,不強求「雅」可以視為學界共識。
具體到這首情詩的翻譯,也出現了同樣的問題。原文完全是大白話,根本沒有什麼韻律的講究,充其量有一些想像。但是翻譯為中文,不但憑空多出來很多意思,整個味道也全部變了。好比原本簡單清新的風格,翻譯之後換了副搖頭晃腦的面孔。這樣的處理,這無論如何不能叫好。
第三,某位著名愛國人士教了妻子一些關於二戰的觀點,於是引發了關於電影《敦刻爾克》的血(蠢)案。
如何辨析其中的是非,我覺得批判思維也相當有用。對於歷史事件,如果一個點一個點摳,就很容易造成錯誤,甚至是錯得異常離譜。相反,如果你記住的不只有事件,還能用邏輯和因果鏈把它們串起來,即便犯錯,也不會犯大錯,反而更容易識別其他人的錯誤,不讓自己受到蒙蔽。
且不說敦刻爾克反映的到底是英軍和德軍還是日軍的戰爭,即便是和德軍的戰爭,那麼說敦刻爾克「在粉飾英軍的同時,更是埋葬和無視甚至是抹黑了中國人的英勇抵抗。當時,英軍以曼德勒會展為要挾,強迫10萬中國遠徵軍在喬克巴為英軍撤退充當肉盾和炮灰」,反映出來的也是對歷史的極度無知,因為它完全不合邏輯。
二戰是1939年爆發的,歐洲大陸的戰爭很快就結束了,所以敦刻爾克應該是1940年的事情(也確實是1940年中的事情)。
英軍如果要和日軍開戰,兩國必然已經宣戰。
日本和英國開戰,就必然和美國開戰,日美開戰是1941年12月7日偷襲珍珠港之後的事情。
所以,遠徵軍、曼德勒起碼也是1942年的事情(也確實是1942年)。
所以,這個所謂的「當時」,只能是一廂情願、拉郎配的「當時」,絕不是符合歷史的「當時」。我相信,如果夫妻交流時,不只講講故事,還能教授一點批判思維,結局一定不會那麼慘痛。
最後,附上我之前寫的兩篇回憶文章。
憶王老師
懷念孟老師
本周要推薦的書是《青年史達林》。我們大都很熟悉成年以後,尤其是掌權以後的史達林。但是,這個喬治亞的孩子,是如何成長為日後蘇聯統治者,甚至拋棄自己的民族身份,推行「大俄羅斯沙文主義」的,大概只能從他的成長軌跡裡看出來。
實際上,在我知道史達林早年就讀於神學院,而且受過正統的神學和古典思想教育時,我的第一反應是:以後大數據強大了,能不能分析分析,早年史達林受的神學和古典思想教育,到底對他日後的性格產生了百分之多少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