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某網站官方微博在其博文中稱部分漢字讀音改變,提醒用戶「不要讀錯」。一時間引起沸沸揚揚的討論。之後有媒體進行報導,稱網上正在被熱議的文章有不實之處,其中涉及的多個讀音修改出自2016年國家語委對我國第三次普通話審音後修訂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教育部相關部門也對此進行正式回應稱:「改後的審音表尚未通過審議。」現在,筆者姑且不論此次討論起因的細節,就只談談漢語中文字和讀音的關係。
閆巖
《毛詩》內頁。更改讀音古已有之,宋代學者就曾為了押韻而更改《詩經》中的讀音 TAKEFOTO供圖
在表明我自己關於此事的觀點之前,先來說一個明朝人的故事。這個人叫陳第,是個福建的讀書人,後來他寫了一本書,叫《毛詩古音考》。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呢?簡單說,是為了反對宋人的「葉(協)韻」理論。所謂「叶韻」,就是宋人覺得古詩(主要是《詩經》)中有很多地方不押韻,為了押韻,就改變了某字的讀音。比如,《詩經·行露》中有這樣幾句: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宋儒朱熹主張,第一段裡「誰謂女無家」中的「家」應讀作「谷」,從而與第一段中「屋」、「足」押韻。第二段的「家」應讀作「空」,從而和「訟」、「從」押韻。從此,宋人讀音便越改越多,越來越隨意。陳第很不欣賞這種不講規矩的事兒,於是就寫了《毛詩古音考》,頗有「你們不要胡改」的潛在意思。
陳第給這本書作了自序,有這樣的說法:「士人篇章,必有音節;田野俚曲(指民歌俗曲),亦各諧聲,豈以古人之詩而獨無韻乎?蓋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故以今之音,讀古之作,不免乖剌(違逆,不和諧之意)而不入,於是悉委之葉。夫果出於葉也?」
說了這麼多,我想表達的觀點其實和陳第自序裡面講的一樣:漢字的讀音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始終在變化的,這是自古至今都存在的規律。但是是否改變字音,要看時間跨度的長短:屬於古代漢語範疇的,應該尊重歷史上的規律;屬於現代漢語範疇的,則應該尊重現代規律。比如「一騎紅塵妃子笑」的「騎」就不應該改讀「奇」音,而應延續讀「寄」音,但蕁麻疹的蕁改讀「尋」是可以接受的。
之前網友們爭論比較激烈的一個問題是古詩詞中的讀音是否應該改變。這裡要說明的是,古詩詞中的語音比日常交流中的語音發揮著更多一重的作用:日常交流中的語音只擔負表意的作用,聽得懂就可以,但古詩詞中的語音除了表意的作用以外,還肩負著音樂性的審美作用,因此改變其讀音更需要慎重。
這就像一塊磚頭,如果它只是用來蓋一座新房,把它放在樓頂或者地板上,其實區別不大,建造者高興就好了。但是一塊秦磚漢瓦,它自身就附帶了建築材料以外的審美和歷史功能,當然不應隨意挪動。
讀音關乎古詩詞的格律,格律不僅包括押韻,還包括平仄。關於變音影響押韻,講個安祿山的笑話。安祿山學問不高,卻喜歡作詩,一次作了首《櫻桃詩》:「櫻桃一籃子,半青一半黃,一半寄懷王,一半寄周贄。」作完之後有人說把第三句和第四句顛倒一下位置,就押韻了,還有人說,安祿山這是叶韻,意思是說,把「贄」字改個讀音,比如念成「狀」就可以了,顯然這種所謂的「叶韻」改音是徹頭徹尾的指鹿為馬,純屬胡鬧。
關於變音影響平仄也可舉簡白個例子:白居易《琵琶行》「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句,如「騎」讀作「寄」,平仄為「平平仄仄」對「仄仄平平」,但如改讀「奇」,平仄則為「平平仄仄」對「仄平平平」。一般而言,律詩中的讀音都大多是平仄相對的,改後的三連平,讀來十分拗口不諧。
再多說幾句漢語語音的不穩定問題。從歷史的角度看,漢語讀音的穩定性要遠弱於文字的穩定性。文字是視覺的,語音是聽覺的,中國人記錄視覺符號的方法早在文字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而記錄聽覺資料的歷史只有100多年。說出來的語音和可以被寫下來的文字的穩定性自然不能同日而語。這僅僅是從時間的角度進行的討論,何況從空間的差異看,各地有不同的方言、方言之間的相互影響,就更加速了語音的不斷變化。
如明人陳第所說,影響語音變化的因素非常複雜:「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規範日常生活中的讀音本來就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而人們常用的原則無非以下幾條:第一,約定俗成;第二,避免歧義;第三,區別詞性。約定俗成無非是遵循了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讓較少的人改變讀音是一種相對高效的作法,比如「呆板」的「呆」從「癌」音改讀作了「呆」音。避免歧義則是為了在口語中快速區別意義,比如「血」有「寫」音和「穴」兩個音,之所以沒有「雪」音,是為了和下雪之雪區別開來,但實際上在口語的應用語境中,「血」和「雪」之間產生歧義的情況並不太多見。最後一點是區別詞性,比如「處」,表示名詞性質的時候讀四聲,如處長、處所、收費處等,表示動詞性質的時候讀三聲,如處理、處罰、處置等。
為什麼一定要規範普通話的語音呢?其必要性何在?其實在日常生活交流中,必要性並不大,但對一些從事與宣傳教育工作相關的人士而言,必要性就很突出了,比如播音員和語文教師。我的朋友中有不少中小學語文教師和對外漢語教師,他們對改變讀音的抱怨之聲最大。不過有一位語文教師告訴我,有爭議的讀音一般不考,希望真的如此,頻繁變化的讀音別太為難在一線教學的老師和面臨升學應試的學生。
總之,調整現代漢語讀音需要謹慎而為,而「以今之音,讀古之作」的做法確是明顯不可取的。
聲音記錄的歷史並不長,但不也正是因為這種短暫,才讓我們對歷史產生了很多可想像的空間嗎?文天祥有首詩,是這樣描寫我們這個國家最著名、神秘的聲音之一《廣陵散》的:「萬裡風沙知己盡,誰人會得廣陵音?」不知道文天祥那個時代的人,又是用怎樣的語音讀出這句詩的呢?
(原標題:以今之音讀古之作)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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