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七年四月,中原中也出生於山口縣吉敷郡山口町(今山口市),外祖父政熊在當地開設了一家外科醫院。父親謙助曾是一名軍醫,後來入贅中原家,並繼承了政熊的醫
院。中也自幼聰穎過人,被譽為「神童」。作為長子,中也肩負著家人的厚望長大卻無心繼承家業。在母親的影響下,中也從初中開始就積極地給當地報紙的和歌欄目投稿,十五歲時就與詩友聯名出版了和歌集。在山口中學讀三年級時,中也因成績不合格而不得不轉學到京都立命館中學。在那裡,曾經的和歌少年迷上了達達主義詩歌。《山羊之歌》中的《春日的傍晚》即是這一時期的作品。通過文友介紹,中也邂逅了比自己年長三歲的劇團女演員長谷川泰子,不久後兩人開始同居。十七歲,接觸到蘭波、魏爾倫等法國象徵主義詩人的作品並深受影響。十八歲,與泰子一同遷往東京。在東京,中也依然無心考學,成日與文學青年交往。年輕的中也才華橫溢,詩歌幾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遇到意氣相投或值得佩服的文友,他往往不管對方是否樂意,便擅自搬家到其居所
附近,以便隨時登門造訪,不厭其煩地與人探討藝術和詩歌的種種。日後成為評論界泰鬥的東京帝國大學學生小林秀雄也是中也最親近的友人之一。在東京不到一年的時間,泰子與中也分手,投入了小林秀雄的懷抱。但中也對泰子的愛並未因此消減,直到去世,中也都對泰子始終懷有親情般的愛意,
對泰子與別人生下的孩子也是百般疼愛。不論失戀還是失意,青春時代的傷痛都被中也化作了詩歌創作的養分。
十九歲,中也考入日本大學預科,他依然無心學習,半年不到就瞞著家人退了學。為了更深入地理解法國詩人的作品,中也開始到語言學校學習法語。也是這一年,「五月,
我寫下《晨歌》。七月左右示與小林。那是來東京後初次將詩作示人。總之,於《晨歌》大致確立了方針。」(中原中也《詩的履曆書》一九三六年)
用跨越生死的目光觀望自己的死亡,這也許是中也為衝破時間束縛而慣用的一種思考方式,也可說是他特有的創作手法之一。就像宮澤賢治位於「第四次元的延長」的心象素描那樣,詩人的思維總能超越死亡,在時空之間自由地來去。
如有陽光照在秋夜的河灘
你只管回到寧靜的房間就好。
背對煥發的都會夜夜燈火,
你只管,走上郊道就好。
心的低語,且慢慢聆聽就好。
晨歌
天花板上 黃紅色的
順著門縫 洩入的光,
粗鄙的 軍樂的記憶
沒有什麼事 要去完成。
聽不見 小鳥們的歌
天空今日 會是淡藍色,
對已倦怠的 人的心
沒有什麼人 需來諫言。
樹脂的芳香 晨間為之煩惱
已失去的 種種夢想
樹林 會在風中鳴響嗎
廣闊 平坦的天空,
會沿著河堤 漸漸消失嗎
美麗的 種種夢幻。
春日狂想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
務必殺死自己才行。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然若如此,罪業深重,
仍要長久存活的話,
應擁有 奉侍的心意。
應擁有 奉侍的心意。
因為摯愛之人 死去了,
的確是因為 死去了,
因為無論怎樣,已是無可奈何,
為著那個人,為著那個人
必須擁有 奉侍的心意。
必須擁有 奉侍的心意。
雖有了奉侍的心意,
但也並非就能 做特別的事。
於是比從前,閱讀更精細。
於是比從前,待人更體貼。
步履堅定地散步,
虔誠地編織草帽的麥辮——
仿佛就此,成了玩具士兵,
仿佛就此每天,都是周日。
悠悠漫步,走過神社向陽處,
向遇見的熟人,致以微笑,
與賣糖的爺爺,成了好夥伴,
給鴿子的小豆,沙沙撒下,
陽光耀眼,就走進日蔭,
在那兒重新觀察地面與草木。
苔蘚傳來涼爽的氣息,
妙不可言,今天的好天氣。
參拜的人們也絡繹前行,
我對一切 都毫無怒氣。
《人生誠如,一瞬之夢,
如氣球般,美麗易逝啊。》
升上天空,閃閃發光,然後消失——
近來還好嗎?
好久不見,之後有何打算?
在附近找個地方,一起喝杯茶吧。
振奮精神走進了茶店,
可是談話卻,欲言又止。
悶悶不樂地抽了幾根香菸,
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覺悟,——
外面實在是熱鬧非凡!
——再見,請替我問夫人好,
去了國外的話,請務必給我來信。
酒還是少喝一點為好。
馬車開過,電車也開過。
人生誠如,新婚嫁娘。
炫目地,美麗地,側俯下身體,
若與其搭話,也會覺得厭倦?
即使如此我仍漫不經心地想,
人生,誠如,新婚嫁娘。
那麼諸位,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節奏分明地,握手吧。
即是說,我等欠缺之物,
正是忠厚正直與相互理解。
Bye,那麼諸位,bye,請一起——
節奏分明地,握手吧
懵懂之歌
想來已行得太遠
十二歲冬天的那個晚上
響徹港口天空的
汽笛的熱氣如今在何方
月在雲間
那樣的汽笛聲聽在耳中
不禁悚然瑟縮
那時月在空中
自那以後已過了多少年
將汽笛的熱氣茫然地
用眼光追隨心中悲涼
那時的我今在何方
想來已行得太遠
從今往後究竟到何時呢
可是遠行而來的日與夜
實在過於令人眷戀
難免覺得沒有自信啊
即便如此只要活下去
終究我這執拗的本性
想來連我自己都覺得
實在是慘痛不堪啊
想來其實不過如此
即便終究要堅持
往日也有過愛戀之時 並且
總歸也能繼續吧
想來其實簡單
終究是意志的問題
除了去做也別無他法
只管去做就好吧
想來那也不過如此
十二歲冬天的那個晚上
響徹港口天空的
汽笛的熱氣如今在何方
宿醉
早晨,遲鈍的陽光照著
有風。
一千名天使
打籃球。
我閉上眼睛
哀傷的酒醉啊。
已經沒用的爐子
蒼白地生著鏽。
早晨,遲鈍的陽光照著
有風。
一千名天使
打籃球。
月夜海濱
月夜的晚上,一粒紐扣
落在,海岸邊。
將它拾起,充作他用
雖然我並未這麼想
不知為何不忍將它扔棄
我將它,放進衣兜裡。
月夜的晚上,一粒紐扣
落在,海岸邊。
將它拾起,充作他用
雖然我並未這麼想
沒能朝著月亮將它拋棄
沒能朝著海浪將它拋棄
我將它,放進衣兜裡。
月夜的晚上,拾起的紐扣
沁入指尖,沁入了心中。
月夜的晚上,拾起的紐扣
為何卻要,將它丟棄呢?一個童話
秋夜,在遙遠那方
有一片,儘是石子的河灘,
太陽,是沙沙地,
沙沙地照著。
雖說是太陽,卻猶如矽石什麼的,
猶如非常細碎的粉末,
正因如此,才沙沙地
也發出著細微的聲響。
而那石子上,此刻正停著一隻蝴蝶,
淡薄,卻又輪廓清晰地
投射著影子。
而後那蝴蝶不見了,不知何時,
直到剛才還沒有水流的河床上,水
是沙沙地,沙沙地流著······
這首《一個童話》是《往日之歌》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照亮秋夜的陽光。所以這是「一個童話」。不妨將這束超現實的陽光看做照亮人生的詩歌之光,秋夜短暫而寂寥猶如人生,河灘象徵枯燥無味的現實生活,散落在河灘的一粒粒石子就像我們自身,流水是人生中那些歡愉的時光,偶爾停棲石上的蝴蝶是捉摸不定的愛戀,流水沙沙,光芒沙沙,那輕快柔和無以言傳的感觸,不正是中也詩歌想要傳達的「名辭以前」的詩的撫慰嗎?
現實生活中的中也始終是個無能之人。離家十餘年,一直學業無成,從未有過固定工作。奉父母之命結婚後生活仍然要靠家人接濟。對於俗世的生活,中也始終是個局外人。幸而有母親支持,詩人才得以為詩歌奉獻一生。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二日,中也病逝於鎌倉,終於未能回應家人的期待回到故鄉。臨去世前,中也對母親說:「我其實是孝順之人啊。」
中也的母親中原福逝於一九八零年,享年一百零一歲。她親眼目睹了自己全力庇護的「浪蕩子」中也得到世間認可的全過程。一九九四年,中原中也紀念館在位於山口市湯田
溫泉的中原家舊址上建成。紀念館前那株樹齡超過一百二十年的龍柏,曾陪伴中也出生、成長,見證了中原家的變遷,如今依然枝繁葉茂地守護著紀念館的正門。
吳菲
2018年仲春 於山口市後河原
———world’s end girlfriend
———海邊的電影院
———吳菲 譯
《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