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課
吹笛人穿一件白色T恤(俗稱「老頭褂」),保留原來顏色的話,人在景中很沒有存在感,同學評議「看著像沒畫完」。完成其他部分最後畫T恤時,很自然地用畫中已有的檸檬黃和淺藍色表達明暗。這個水到渠成的配色,讓我意外而欣欣然,我筆下的畫兒能教我畫畫了,這應該是勞動積累之功。
借的是「星のや軽井沢」的景。
離家思念鄉音更甚,這是真的。鄉音倒不止家鄉話,無意識流淌耳邊的音樂歌曲都是鄉音。相比西洋音樂,民樂響徹我們的成長過程,從大腦到身體細胞對民樂都有本能反應,這很正常。我丈夫稍稍有些不正常,他沒有多少音樂天賦,卻愛擺弄二胡、竹笛,我覺得跟他曾上山下鄉脫不了干係。
我丈夫是最後一批知青。他們那個時候中學學制4年,初中2年、高中兩年,因此他16歲就下鄉了。知青知青,重點還在「青」,知識未成系統,性格沒有成人,人際關係稚嫩,然而見識和自我認識畢竟比正宗鄉下人高一點點,欲望稍微複雜一點點。鄉下夜裡熄燈早,書籍匱乏的時代想讀的書都是大毒草,可以讀的書又多數沒營養,精神飢餓中各自尋找路經投入熱情。有偶得「九陽真經」、知遇貶入僻壤的大儒、國手、藝術家者,只是這種傳奇有限,多在文藝作品中;談戀愛呢是比較親民的消磨方式,但全身投入的似乎女性居多。更多更大概率的是被身邊「民粹」吸引,其中受民樂洗禮的機會很多。要知道高手在民間,沒有校音哨、沒有節拍器,鄉下人會自己手工做二胡、竹笛竹簫,民風都是帶節奏、帶跳躍音符的。我丈夫的二胡、笛子情節應該是那時種下,沒有機遇過足癮而已。後來留學日本,離家遠了,舊症發作,情不可耐,必須自己玩一遍這些樂器才解恨:他每次回國必逛樂器店,先是二胡,後來因二胡琴筒蒙皮用蛇皮、蟒皮有違華盛頓公約(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不便過海關,好在外行入坑不深,見風了那便使舵唄,二胡換豎簫,再換橫笛,逐漸定格,到如今必定每天傍晚「吹一通」一天才算完。
孩子們抱怨「老爸太吵」,宰相肚裡撐船,老爸選擇性失聰。從前氣盛,他會故意跟著抗議的人,在人耳邊一路吹過去……如今氣度大略養成,氣定神閒中也還會被兒子囑咐,「今天有網課,拜託不要吹(笛子)。」
金瓶似的小山
畫這幅畫兒時在YouTube上找到水彩授課「水流下面鵝卵石」(關鍵字river rocks underwater),受益不淺。我這樣的繪畫初學者,囚於某一個困難時意外看到一道門、一扇窗,這樣的發現和欣喜比什麼都重要,技術的提高麼,慢慢修行就好了。
同學志賢旅居紐西蘭,先生是德國人——交待這麼詳細是有緣故的:離開中國環境太久人會變遲鈍變傻,這也是真的。
前年春天志賢和我遊玩京都,我倆租了自行車沿鴨川兜風,穿過丸太大道橋底下時,聽到熟悉的竹笛聲,熟悉的中國曲子:《金瓶似的小山》!我倆立刻掉頭,循聲找過去,吹笛人正飛揚笛聲。
這笛子,這曲子,借水聲蕩漾笛聲這手法,沒錯一定是中國人,來自大陸的中國人。笛音落時志賢上前搭訕,果然分毫不差。吹笛人89年某事件後去國來到京都,之後滯留日本至今。他鄉故音,志賢很激動,告訴他我也住日本,請他加我微信。吹笛人略猶豫,回答手機沒有帶在身邊。志賢熱情不減,又約他一起晚飯。吹笛人馬上回答,這事兒得先問過太太再做決定。上世紀90年代初我也住在京都,那時留學生不多,擁有幾個共同知道的中國人姓名本不奇怪,然而我列舉的幾個名人吹笛人都說不知道。話說到這裡,不願意繼續交往的意思清楚無二,志賢卻堅韌不拔約他晚上再出來,我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吹笛人,請他隨時聯繫。
這幾天跟志賢討論我畫的當時情景,她還在嘟囔「你說我魯莽,我經常約第一次見面的人一起吃飯啊。」
我已經是傻子了,你不要比我還傻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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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丈夫,那位鴨川河邊的吹笛人,他們反覆溫習的是什麼,我們不在其情其景,倒也能約略幾分其思其想。音樂像媽媽的料理,自己擁有過的不一定世界第一,卻眉頭心間,其形其性。沒有人要求、沒有文字規定必須的熱愛,深透骨髓,長比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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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 插圖:江潔(京 夜 聊 jingyel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