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漢帝國對匈奴發起最後一擊的時候,羅馬帝國做夢都不會想到,這竟然會在200多年後成為他們的噩夢。
東漢永元三年(91年),漢朝大將竇憲率領大軍再次出擊,並在金微山(今阿爾泰山)大敗北匈奴,「北單于為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經過從漢武帝時期開始的持續兩百多年的打擊,在這場大漢帝國與匈奴部落的戰爭中,最終以大漢帝國的勝利告終,而協助漢朝在背後戰勝強敵的,有一種秘密武器就是:
氣候變化。
此前,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十二年(46年),「匈奴中連年旱蝗,赤地數千裡,草木盡枯,人畜飢疫,死耗太半。」在劇烈的氣候變化和災害打擊下,匈奴隨後內部分裂為南北匈奴,到了東漢建武二十六年(50年),南匈奴已經難以支撐下去,於是向東漢稱臣乞求救濟,對此光武帝詔賜「河東米糒二萬五千斛,牛、羊三萬六千頭,以贍給之。」
從大氣候而言,地球存在大冰期與小冰期的間隔,而在小冰期之中,則存在與暖溼氣候相間隔的冷期,自從公元0年開始,新千年的第一個冷期即將光臨北亞大地,而他們即將摧毀的,是當時盤踞北亞高原的遊牧部落:匈奴。
隨著冷期的降臨,蒙古高原的氣候不斷劇烈演化,先是不斷發生旱災,而旱災之後則是接連而至的蝗災和饑荒,漢明帝建初元年(76年):「南(匈奴)部苦蝗,大飢,肅宗廩給其貧人三萬餘口。」
到了東漢明帝章和三年(89年),「北(匈奴)虜大亂,加以飢蝗,降者前後而至。」
▲乾旱往往伴隨蝗災
對於匈奴來說,在漢帝國持續兩百多年的打擊下,加上自東漢初期開始的劇烈變化,眼下,他們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地步,昔日「控弦三十萬,牛羊無數」的強盛局面更是一去不返。
隨著南匈奴的歸附和南遷,眼看北匈奴在連年的自然災害前日趨衰落,於是公元89年和公元91年,東漢名將竇憲兩次率軍出徵北匈奴,並先後在稽洛山(今蒙古國額布根山)和金微山(今阿爾泰山)大破北匈奴主力,招降北匈奴各部近三十萬人,從而為大漢帝國最終徹底擊潰北匈奴奠定了基礎。
在氣候變化和漢帝國的雙重強勢打擊下,在歷經公元91年的最後一次大戰後,北匈奴一部分南下投降漢朝,一部分則向西逃竄,導致蒙古高原一度出現「漠北地空」的局面。
而向西遷徙的北匈奴人,則西逃至今天的巴爾喀什湖一帶,經過200年的休養生息,大約在公元290年左右,匈奴人向西方發起了進攻,他們先是將阿蘭人(某個高加索部落)驅趕到西邊,從而打翻了摧毀羅馬帝國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在匈奴人的打擊下,阿蘭人被迫向西遷徙將東哥特人趕到西邊,東哥特人又將西哥特人趕到西邊,西哥特人則向西遷徙到義大利,當時,由於氣候長期偏冷,以致多瑙河和萊茵河經常封凍,使得羅馬帝國的北方邊界成為不設防地帶,在大量進入羅馬帝國境內後,這些彪悍善戰的蠻族騎兵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易越過冰河,並屢屢擊敗羅馬帝國的大軍,並最終在公元476年徹底摧毀了西羅馬帝國,此後,歐洲進入了長達一千年的中世紀。
而追究這場多米諾骨牌效應的根源,則是氣候變化和自然災害對北匈奴部落的持續打擊。
除去大漢帝國和蠻族西遷等人為因素的持續打擊,可以說,正是乾旱和嚴寒,從東到西徹底摧毀了北匈奴和西羅馬帝國。
但實際上,即將掀起摧毀西羅馬帝國漣漪的東漢帝國,卻事先倒在了氣候變化的浪潮之下。
在這場從公元0年開始預演的氣候變化中,到了東漢末年,大規模的氣候變化開始接踵而至,從公元181年開始至公元540年,中華帝國開始進入了新千年的第一個冷期,從而使得中國歷史進入了長達三百多年的漢末魏晉南北朝亂世。
而掀起這場暴.亂的,則是東漢末年開始的黃巾軍起義。東漢靈帝光和七年(184年),在連年的大旱、莊稼絕收和瘟疫之後,太平道教主張角在「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讖緯傳言下發起了黃巾大起義,從而掀開了此後三百多年亂世的序幕。
根據氣候史學家研究,追究這場中國歷史上最長時間的亂世可以發現,這場從公元初年就開始的冷期,先是從北亞開始蔓延,在給蒙古高原帶來頻繁自然災害、摧毀匈奴的同時,這場從北向南的冷期,最終又蔓延到中華帝國區域,帶來長期的氣候變化,掀起了此後長達三百多年的亂世,並在4世紀-5世紀時達到了最低點,氣溫平均下降達2.5-3攝氏度,而平均氣溫則比現在低了1.5攝氏度左右。而有學者更是研究認為,在這場從公元初期開始,並在181-540年達到最巔峰的冷期中,年平均氣溫要比現在偏低2-3攝氏度。
儘管氣候變化貌似不大,但實際上,在中國北方的農業與遊牧交錯地帶,如果平均溫度降低1攝氏度,中國各地氣候帶相當於向北推移了200-300公裡;如果降水減少100毫米,則中國北方農區將向東南退縮100公裡,在山西和河北則為500公裡。
簡單來說,如果氣候變暖變溼,則意味著中國農區將向北擴張,宜農土地增加;反之,則將使得一些地區變得不適合農作物的生長,農區將向南退縮,宜農土地減少。
而從秦漢以來,中國東部地區氣候經歷了多次暖溼、冷幹的交替變化,農牧交錯帶也相應地出現了多次明顯的北進和南退:其中秦漢時期氣候溫暖,中原農業文明甚至遠進到當時還不是沙漠的居延海和烏蘭布地區,這也是秦漢帝國強盛的農業基礎;而從東漢末年開始的這場冷期,則使得北方的農區大幅度向南退縮,牧業甚至挺進到華北平原。
對於這場從東漢末年開始的冷期,當時人也留下了大量的記載。
歷史進入三國時代以後,曹魏黃初六年(225年),魏文帝曹丕親自率領水軍循渦水入淮水,不料當時天氣大寒,淮河在歷史上竟然第一次出現了結冰的記載,「是歲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還。」
到了東晉成帝鹹康二年(336年),由於渤海嚴寒、出現了大規模結冰,前燕慕容皝甚至率領數萬大軍踏著海冰、越過渤海討伐慕容仁,當時,從昌黎海岸(今遼寧錦州市)到今天的山東營口一帶的渤海海面全部結冰,因此才能承載數萬大軍步行穿越。
根據北魏時期的農書《齊民要術》記載,當時華北地區物候現象和農作物生長時間,均比現在晚了15-28天,而當時要到農曆三月桃花才開,一月之後棗樹生葉,與今天對照,整整遲了一個月的時間。此外,當時石榴樹露地栽培需要包裹過冬,否則就會凍死;而在現代河南、山東等地石榴均可以露地安全過冬。
據統計,從三國初年到兩晉的200年時間內,今天的中國區域出現的嚴寒災害次數就有46次之多。其中最寒冷的氣候條件出現在西晉武帝鹹寧(275—279年)和太康年間(280-289年),幾乎每年都會爆發嚴寒災害,在這種持續數百年的嚴酷自然災害影響下,北方的少數民族也開始了大規模的南遷和侵襲歷程。
在歷史的記載中,在西漢時期,內蒙古陰山一帶、河西走廊等地區還遍布著大規模的森林,然而到了三國時期,在長期的乾旱和人為開墾等因素影響下,這些地方已經到處都是戈壁沙漠了。
以甘肅天水、隴西一帶為例,西漢時期,這裡「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然而三四百年後,到了曹魏景元四年(263年),當司馬昭率軍西徵羌人時,靈州(今寧夏靈武縣)等地已經是「北臨沙漠」,而廣大河套地區則從原來的水草豐美之地,變成了遍布戈壁沙漠之地了。
在劇烈的氣候變化和環境演變下,東漢初期,南匈奴在東漢王朝的允許下南遷到今天的內蒙古五原等地,而鮮卑則在兼併蒙古高原的匈奴殘餘部落後,由大興安嶺北部向西南方向遷徙,在今內蒙古呼倫湖地區定居下來。
在大規模的氣候變化影響下,由於北方氣候嚴寒、草地枯萎、遊牧業難以維持,因此,各個少數民族紛紛南下,當時,除了南匈奴和鮮卑,羌、氐、羯等少數民族也紛紛進入中原腹地,《晉書·匈奴傳》就記載:
「(晉)武帝踐陣後,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難等二萬餘落歸化,帝復納之,使居河西故宜陽城下。後復與晉人雜居,由是平陽、西河、太原、新興、上黨、樂平諸郡靡不有焉。」
在從東漢初年開始的這波遊牧部落大規模南下的浪潮中,到了西晉初年,江統在上給晉武帝的《徙戎論》中就指出:「關中之人百餘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在以往漢民族長期佔據絕對多數的關中地區,當時少數民族竟然佔到了人口的50%左右,其中匈奴「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
對此,曹魏景元四年(263年),司馬昭在迫使魏帝封其為晉公、相國時所下詔書中,曾對當時北方少數民族內遷者的數量作過估計,稱:
「九服之外,絕域之氓,曠世所稀至者,鹹浮海來享;鼓舞王德,前後至者八百七十餘萬口。」
至此,到了三國末年和西晉初期,當時北方的少數民族人口總量,已經和北方漢人的數量相當,對於曹魏和司馬家族而言,從東漢初期以來大規模南下的少數民族,是他們與蜀漢和孫吳對抗的重要資本,而烏桓騎兵等少數民族武裝,更是成為曹魏和司馬家族最終平定天下、結束三國之亂的重要武裝。
儘管在武力強盛時有把握控制這些少數民族,然而隨著氣候變化、南遷少數民族不斷飆漲,在西晉建立後,這種人口構成已經成為了北方動亂的重要誘因。
對此,西晉初年侍御史郭欽就尖銳指出:
「魏初人寡,西北諸郡皆為戎居。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馮栩、安定、上郡盡為狄庭矣。」
在郭欽看來,曹魏時期由於大規模的戰爭動亂和災荒瘟疫導致人口銳減,因此曹魏不得不大規模引入少數民族以充實人口和賦稅,但這種人口形勢到了西晉初年,已經成為西晉朝廷的一大隱憂,一旦動亂,西晉內部將幾乎沒有設防的戰略縱深空間與時間,因為敵人就在內部肘腋之下。
在此情況下,氣候變化,最終成為毀滅西晉王朝的重要推手。
當時,早在曹魏時期,嚴重旱災就已開始頻繁侵襲中華大地,《宋書》記載,「魏高貴鄉公甘露三年(257年)正月,自去秋至此月旱。時晉文王圍諸葛誕……初,壽春(城)秋夏常雨潦,常淹城,而此旱逾年,城陷乃大雨。鹹以為天亡。」
司馬家族篡魏後,從西晉初年到東晉初年的公元271年到337年的短短67年間,中華大地上有超過半數的年頭(35年)發生旱災。其中,從271-274年、280-282年、284-290年、309-311年、325-327年、333-337年更是連續發生旱災。
到了西晉惠帝元康七年(297年)七月,「秦、雍二州大早,疾疫,關中飢,米解萬錢。因此氏羌反叛,雍州刺史解系敗績。而飢疫荐臻,戎晉並困,朝廷不能振,詔聽相賣鬻。其九月,郡國五旱。」
在殘酷的氣候變化和大規模旱災下,西晉政府不得已甚至允許民眾進行人口買賣,以解決民眾的謀生問題,而到了西晉永寧元年(301年)「自夏及秋,青、徐、幽、並四州旱。十二月,又郡國十二旱。」
而大旱之後,往往伴隨著蝗災。從西晉惠帝永寧元年(301年)到東晉元帝太興二年(319年),19年間共發生了10次大規模蝗災,其中西晉懷帝永嘉四年(310年)的蝗災更是遍及整個北方地區,甚至出現連牛馬身上的毛都被蝗蟲吃掉了。
在這種常年大規模的旱災侵襲下,西晉內部卻紛爭不斷,爆發了長達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亂(291-306年),當時,北方長期大旱,在北方以遊牧為生的少數民族生計維艱,而西晉各個權貴力量卻仍然嚴酷奴役他們,使得內亂隱患日益堆積。
於是,西晉永興元年(304年),南匈奴貴族劉淵以「晉為無道,奴隸御我」的名義,在左國城(今山西離石)發動南匈奴部眾起事,建立漢政權,此後各個少數民族力量也紛起響應,北方局勢一燃即爆。
在這種殘酷的局面下,毀滅西晉王朝的最後一根稻草悄然來臨。
西晉永嘉三年、公元309年,中國歷史上出現了有史記載以來的一件千古奇事,當時由於長期大旱,當年夏天,長江、黃河、漢江、洛水水流竟然接近枯竭、水量少到人可以涉水而過,「江、漢、河、洛皆乾涸可涉」。
▲誰能想像浩瀚長江在1700年前竟然一度瀕臨枯竭?
就在長江、黃河瀕臨枯竭的這一年,劉淵利用西晉政權失去大江大河等天然屏障的千載良機,傾巢而出先後擊敗晉軍,輕易突破了黃河天險,「敗王師於河南」,儘管在進攻洛陽時遭遇晉軍阻擊,但劉淵等少數民族勢力卻趁機而起,從一個割據晉中的地方性政權,一躍成為進軍中原、能夠威脅西晉政府生存的強大力量,從而掀開了此後南北朝亂世的開端。
對於當時這種西晉的末日亂世,西晉時人描述說:「雍州以東,人多飢乏,更相努賣,奔進流移,不可勝數。……又大疾疫,兼以饑饉,百姓又為寇賊所殺,流屍滿河,白骨蔽野。劉曜之逼,朝廷議欲遷都倉垣,人多相食,飢疫總至,百官流亡者十八九。」而平民百姓更是「其幸而存者蓋十(分之)五焉。」
在這種旱災與蝗災和內亂的交替打擊下,西晉整個社會組織也隨之解體,長江、黃河枯竭的第三年,西晉永嘉五年(311年),劉淵之子劉聰又派遣石勒、王彌、劉曜等率兵攻晉,並在寧平城之戰中殲滅晉軍主力,當年,劉聰軍隊最終攻破洛陽,並俘獲晉懷帝,殺王公士民三萬餘人。
就在劉聰的軍隊攻破洛陽前,晉懷帝「羽檄徵天下兵」,但各個地方州郡卻「莫有至者」。因為在殘酷的氣候變化和自然災害前,整個西晉社會在北方已經瀕臨解體。
洛陽城陷後5年,西晉建興四年,南匈奴劉曜又率軍攻入長安,並俘虜晉愍帝,消滅了遷都至此的西晉,至此,從漢末魏晉時代開始的氣候變化,徹底掀開了兩晉南北朝亂世的大幕。
而窺探歷史暗藏的奧秘,氣候變化和大自然就像隱形的推手,開始了支配中國歷史的又一履程,並在其他因素的交織下發酵壯大。
至大者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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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張敏:《自然環境變遷與北魏的興衰》
章典:《氣候變化與中國的戰爭_社會動亂和朝代變遷》
徐德克:《2000年來氣候周期性冷暖波動與中國朝代更迭關係初探》
▽好聽:最愛君的「冷門歷史」在喜馬拉雅上線了,來聽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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