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李、杜詩歌的地位,在歷代唐詩選本中是有很大變化的,或者說是逐漸升溫的,李、杜詩歌的經典化,體現在唐詩選本中,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對李、杜詩的關注度,在明代唐詩選本中達到頂點,這又與明朝「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時代風氣若合符契。當代學者唐詩選本研究成果豐碩,如盧燕新《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張智華《南宋的詩文選本研究》、陳斐《南宋唐詩選本與詩學考論》、金生奎《明代唐詩選本研究》等,這些成果對本文均有重要啟發,但上述著作對李、杜詩歌的經典化進程,多語焉不詳,這也給本文留下了進一步深究的空間。
一、唐五代:滯後期
唐人選唐詩,據記載有170種之多,現存較全的匯刻本是傅璇琮、陳尚君、徐俊先生主編的《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該書在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唐人選唐詩》(十種)的基礎上進行增刪,共收入唐詩選本十六種,其中有些選本,或因年代原因,或因地域因素,未選李、杜詩。如《翰林學士集》收錄唐太宗時期君臣唱和詩51首;《珠英集》(又稱《珠英學士集》)五卷,成書與《三教珠英》同時(公元701年)或稍晚(702年左右),現僅存卷五之殘卷,存沈佺期、崔湜等人詩59首;《搜玉小集》一卷,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曰:「自崔湜至崔融三十七人,詩六十一首」,以上三種選本,均只收初唐詩人的作品,不可能選李、杜詩。再如殷璠《丹陽集》,只收潤州詩人(共十八人,起丁仙芝,止申堂構),每位詩人名下都有殷璠簡短的評語(缺三人),這批詩人生活年代雖與李白相近(早於杜甫),但因其為地域性選本,李白非該地人,其詩不可能入選。
專選盛唐詩歌的殷璠《河嶽英靈集》,是現存影響最大的唐人唐詩選本之一,成書於唐玄宗天寶十二載(753),該書選錄盛唐24位詩人之詩230餘首*,就數量而言,王昌齡16首列第一,常建、王維均為15首,並列第二,李頎14首,列第四,李白、高適均13首,並列第五,對李白的評語亦較簡短:「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十數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然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也。」首先肯定其文章之「縱逸」,又說其《蜀道難》等詩「奇之又奇」,自騷人(屈原、宋玉等)以來無此體調,評價雖不低,但似乎視李白詩為別調,甚至是另類,至少沒有像後世那樣將李白詩作為唐詩之最高典範。殷璠《河嶽英靈集敘》說:「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雲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後,聲律風骨始備矣。」足見「聲律風骨」兼備,是殷璠評價盛唐詩的最高標準。又說:「粵若王維、昌齡、儲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嶽英靈也」,並未舉李白為代表。我們知道,李白本不長於聲律,且輕視聲律*,殷璠在評李白時,亦未強調其「風骨」。相反,殷璠常用「風骨」「氣骨」為標準,來評論《河嶽英靈集》中其他詩人,如評劉昚虛詩:「情幽興遠,思苦詞奇,忽有所得,便驚眾聽。頃東南高唱者十數人,然聲律婉態,無出其右。唯氣骨不逮諸公,自永明已還,可傑立江表。」這是肯定其「聲律」高而不滿其乏「氣骨」。評高適:「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評崔顥:「顥少年為詩,屬意浮豔,多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評薛據:「據為人骨鯁,有氣魄,其文亦爾。」評王昌齡(含儲光羲):「元嘉以還,四百年內,曹、劉、陸、謝,風骨頓盡。頃有太原王昌齡、魯國儲光羲,頗從厥跡。且兩賢氣同體別,而王稍聲峻。」這是說,元嘉以來,曹(植)、劉(楨)、陸(機)、謝(靈運)諸人詩的優良傳統(風骨)已不復存在,王、儲之詩,又恢復了「風骨」,所舉王昌齡詩句,多為風骨勁健之作。殷璠《河嶽英靈集論》自述選詩標準云:「璠今所集,頗異諸家,既閒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論宮商則太康不逮。」這是「聲律風骨」兼備的另一種說法。從殷璠《河嶽英靈集》的評語及選詩數量來看,在他心目中,李白是當時一位有才氣、有個性的詩人,但並非詩壇的領袖人物。至於杜甫,因其生年較晚,成名亦較晚,殷璠選此書時,杜甫困守長安,殷璠處在遠離長安的潤州,杜甫的詩名尚未遠播至此地,故未錄杜詩。
成書於天寶三、四載,定稿於肅宗乾元、上元(758761)年間的芮挺章《國秀集》,「集李嶠至祖詠九十人詩二百二十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今存85人,詩218首,平均每人不到3首,入選盛唐詩人較多者為王維、孟浩然各7首,崔國輔6首,崔曙、王昌齡各5首,李頎4首,未錄李白詩。芮挺章天寶三載編纂此書時,在長安為國子生,李白天寶元年至三年在長安為翰林供奉,其詩得唐玄宗、玉真公主、賀知章等人賞識,杜甫《飲中八仙歌》:「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說明李白當時名滿帝都,為唐玄宗所賞識。芮挺章不選李白詩,有些不合情理,或許是因為李白無正式官職,或者芮氏不喜其放誕不羈的行為,或不喜其詩風,總之,只能說明芮氏眼界不高,李白詩未獲社會普遍認同。杜甫此時尚未成名,故其詩未入選。
盛中唐之交的詩人元結作《篋中集》,成書於乾元三年(760),錄沈千運、王季友、於逖等七人詩二十四首,顧名思義,《篋中集》之得名,當系這幾位詩人的作品在元結的行囊中,故取以編輯成書,其書的主旨是崇尚雅正,其所選之詩,多為傷離、傷別、不遇之詠、輓歌等,情緒偏於感傷,偏於個人情懷,只有趙微明《回軍跛者》是反映「安史之亂」的。詩人亦非盛唐主流作家,李、杜二人均未入選,不足為奇。在此前後,杜甫作《賊退示官吏》、《和元使君〈舂陵行〉》等詩讚美元結,元結《篋中集》卻未選杜詩,亦值得玩味。
李康成《玉臺後集》,是接續徐陵《玉臺新詠》的,內容是以詠婦女生活之詩為主。李康成曾與劉長卿交往,劉克莊《後村詩話續集》卷一說康成與李、杜、高、岑大致同時,《玉臺後集》成書於天寶之後。「採梁蕭子範迄唐張赴(按:當作張起)二百九人所著樂府歌詩六百七十首」(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下),惜原書已佚,陳尚君先生輯得作者71人、詩106首,刊入《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輯本中無李、杜詩,因文獻散佚,無法討論。
《中興間氣集》是與《河嶽英靈集》時代相接、體例相同、名聲相近的著名唐詩選本,選者高仲武,生平事跡不詳,其《自序》云:「仲武不揆菲陋,輒罄謏聞,博訪詞林,採察謠俗,起自至德元首,終於大曆十四年己末。述者26人,詩總134首,分為兩卷,七言附之,略敘品匯人倫,命曰《中興間氣集》。」該書所選,多為大曆時期知名詩人,如錢起、李嘉祐、戴叔倫、朱灣、韓翃、郎士元、崔峒、劉長卿等,多錄格律精嚴、詩風清麗之作。在高氏此選的時間範圍內,李、杜都有大量優秀作品傳世,而且大曆末年李、杜皆已去世,可以蓋棺定論,高仲武不選二人之詩,反映了其藝術眼光的狹窄(如對李白詩的認識)或見聞不廣(杜詩尚未流傳),這也說明李、杜詩歌的經典化尚未完成。
中唐另外幾種唐詩選本,各有明確、特定的選詩標準,如令狐楚《御覽詩》,成書於元和九年至十二年(814817)之間,是翰林學士令狐楚選編、呈給憲宗皇帝以備御覽的,選「劉方平而下迄於梁鍠凡三十人、詩二百八十九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主要為肅宗、代宗、德宗時期之詩,李、杜均未入選。佚名編《元和三舍人集》,收錄元和時期三位中書舍人令狐楚、王涯、張仲素之詩。唐宣宗大中時人褚藏言編《竇氏聯珠集》一卷,收錄竇叔向五子竇常、竇牟、竇群、竇癢、竇鞏之詩,每人錄20首,共100首,此書有家集性質。蔡省風《瑤池新詠集》,專錄女性詩人,這幾種詩選不選李、杜,均合乎情理。
姚合《極玄集》情況又有所不同。姚合自題云:「此皆詩家射鵰之手也。合於眾集中更選其極玄者,庶免後來之非,凡二十一人,共百首。」該書開篇即選王維3首、祖詠5首,說明盛唐詩在其範圍之內,而李、杜亦均未入選,可見他對李、杜詩的價值認識不足。以接續《極玄集》自命的韋莊《又玄集》,《自序》說選作者150人,詩300首,今實存146人,詩299首。四唐詩人均有選入,盛唐錄李白、杜甫、王維等19人,但杜僅7首,李僅4首,數量偏少,去取頗為隨意。五代後蜀韋縠所編《才調集》十卷,每卷100首,共1000首,是現存唐人選唐詩中數量最多者,《自敘》說:「暇日因閱李、杜集,元、白詩,其間天海混茫,風流挺特,遂採摭奧妙,並諸賢達章句。不可備錄,各有編次。」似乎是精心之選,但實際上並不嚴謹,胡震亨《唐音癸籤》言其「隨手成編,無倫次」,有理。《自敘》重點提及「李、杜集」,卻未選杜詩,李白詩入選28首,數量雖多於初、盛唐其他詩人,但明顯少於一些中、晚唐詩人,如元稹入選57首、溫庭筠61首,韋莊63首,杜牧33首,李商隱40首,且所錄李白詩,以樂府詩為主,面貌多風華旖旎,遠未反映李詩之全貌及主要特點。
據《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考察,此書共錄十六種唐詩選本,僅《河嶽英靈集》《又玄集》《才調集》三種選了李白詩,且選詩數量在三書中並不突出;杜甫則更加被忽視,僅《又玄集》一種,錄杜詩7首。可見唐代選家對李、杜詩重視不夠,李、杜詩的經典化過程,在唐代選家手中,顯得頗為滯後。究其原因,一是李、杜二人非進士出身,又非高官顯宦,在當世詩名不甚高,二是李、杜身逢「安史之亂」,生活艱辛,漂泊無定,作品很難保存乃至迅速流傳,初盛唐詩人的作品普遍傳世較少,恐怕也與此不無關係。三是當時印刷術尚未普及,除了白居易等少數有心人之外,多數詩人的作品均自生自滅,李、杜詩集能夠保存下來,已屬萬幸,當時選家難以見到二人的作品,也是很自然的。
相對而言,中、晚唐詩人對李、杜的評價則要高得多,最典型的是韓愈,其《薦士》詩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調張籍》:「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石鼓歌》:「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酬司門盧四兄雲夫院長望秋作》:「高揖群公謝名譽,遠追甫白感至誠。」另如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吟詠留千古,聲名動四夷。文場供秀句,樂府待新詞。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近者四君子,與古爭強梁。」《雪晴訪趙嘏街西所居三韻》:「命代風騷將,誰登李杜壇。少陵鯨海動,翰苑鶴天寒。」李商隱《漫成五章》其二:「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皮日休《郢州孟亭記》:「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國初,主上好文雅,風流特盛,沈、宋始興之後,傑出於江寧,宏肆於李、杜,極矣。」*黃滔《答陳磻隱論詩書》:「大唐前有李、杜,後有元、白,信若滄溟無際,華嶽於天。」
唐人選唐詩對李、杜詩相對漠視,中晚唐詩人對李、杜評價頗高,二者之間形成巨大反差,說明李、杜詩在唐代社會被大眾認可的程度較低(普通民眾主要是通過選本來了解作品,唐人選唐詩忽略李、杜,對在大眾中傳播李、杜詩有很大影響),李、杜詩的價值仍處於被嚴重遮蔽的狀態,李、杜詩之經典化進程,遠未完成。
二、宋元:尊而不親
李、杜之詩在唐代流傳不廣,與其全集尚未刊刻有直接關係。入宋之後,隨著印刷術的發展,二人的全集皆被多次刊刻並廣為流傳,李、杜詩開始廣為人知,並得到高度認同。然而,宋代的唐詩選本,卻對李、杜詩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如北宋著名唐詩選本《唐百家詩選》,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序》曰:「餘與宋次道同為三司判官,時次道出其家藏唐詩百餘編,諉餘擇其精者,次道因名曰《百家詩選》。廢日力於此,良可悔也。雖然,欲知唐詩者,觀此足矣。」該書選唐詩人104家,詩1200餘首,入選詩作較多的是王建、皇甫冉、岑參、高適等,均在七十首以上,韓偓、戴叔倫、楊巨源等皆四五十首,孟浩然、王昌齡、盧綸各二三十首,但是,既然說「欲知唐詩者,觀此足矣」,卻未選唐代兩位最重要的詩人李白與杜甫,是絕對說不通的。對此,嚴羽《滄浪詩話》的說法是「李、杜、韓、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載」*,這是很牽強的觀點。此書偏重中、晚唐,而略於初、盛唐,不選李、杜,主要原因應當是王安石執拗的性格,他欲與唐人分庭抗禮,其詩從中、晚唐一路發展而來,故有意「忽略」李、杜詩。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成書於宋孝宗淳熙時,所選唐人絕句約一萬首,李、杜皆在其中,入選李白五絕83首,七絕85首;杜甫五絕32首,七絕108首,數量均較多,意在求全而少選擇,而且此書只選絕句一體,並不能代表李、杜詩的全部(或者主要)成就。南宋「永嘉四靈」之一的趙師秀選《眾妙集》,共選唐詩人76家,詩228首,李白、杜甫、王維、高適、韓愈、白居易等大家均未入選,多選中、晚唐不知名的詩人,《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評曰:「是集乃以風度流麗為宗,多近中唐之格」。趙師秀有《二妙集》,專選賈島、姚合之詩,當然不會選李、杜。
南宋的一些絕句選本也常常忽視李、杜,如柯夢得《唐賢絕句》,原書已佚,《郡齋讀書志》卷五下記載其選李、杜等五十四人之作,但「白止四首,甫六首,愈八首,宗元四首,惟牧二十五首」,也是偏重晚唐。劉克莊《唐五七言絕句》已佚,其自序(見《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云:「惟李、杜當別論」,說明其未選李、杜詩。宋趙蕃等人撰、謝枋得注《註解選唐詩》(一作《唐詩絕句》),全書五卷,專選唐人七絕,共54人,詩101首,亦偏重中、晚唐,如劉禹錫14首,杜牧8首,李商隱、韋莊各4首等。
周弼《三體唐詩》是宋末重要的唐詩選本,據友人張智華教授統計,該書選錄七絕(173首)、七律(150首)、五律(201首)三種詩體,詩人140人,其中初唐6人,盛唐16人,中唐66人,晚唐52人,同樣未選李、杜詩,張智華曾推測其原因,但並無確證。
金代著名唐詩選本《唐詩鼓吹》,為元好問選,其弟子郝天挺注。元人趙孟《左丞郝公注〈唐詩鼓吹〉序》:「鼓吹者何?軍樂也。選唐詩而以是名之者何?譬之於樂,其猶鼓吹乎?遺山之意則深矣。中書左丞郝公當遺山先生無恙時,嘗學於其門,其親得於指授者,蓋非止於詩而已。……嗟夫!唐人之於詩美矣,非遺山不能盡去取之工;遺山之意深矣,非公不能發比興之蘊。」明確指出《唐詩鼓吹》選者為元好問,注者為郝天挺。趙序作於至大元年,即1308年。姚燧《唐詩鼓吹注序》云:「鼓吹,軍樂也。……取以名書,則由高宗退居德壽,嘗撰唐宋遺事為《幽閒鼓吹》*,故遺山本之,選唐近體六百餘篇,亦以是名,……遺山代人云南參政郝公新齋視為鄉先生,自童子時嘗親几杖,得其去取之指歸。恐其遺忘,以易數寒暑之勤,既輯其所聞,與奇文隱事之雜見他書者,悉附章下。則公可當元門忠臣,其又鄭箋之孔疏歟?」
同樣肯定此書為元選、郝注。盧摯《唐詩鼓吹後序》亦云:「新齋郝公繼先注《唐詩鼓吹》集成,既命江東肅政內翰姚公端父為之序,而屬摯跋於篇末。《唐詩鼓吹集》者,遺山先生元公裕之之所集。公以勳閥英胄,幼受學遺山公。嘗以是集教之詩律,公慨師承之有自,故為之注。」盧序作於大德七年(1303)。武乙昌《注唐詩鼓吹序》云:「唐一代詩人,名家者殆數百,體制不一。唯近體拘以音韻,嚴以對偶,起沈、宋而盛於晚唐,迄今幾五百年,未有能精其選者。國初遺山先生為中州文物冠冕,慨然當精選之筆,自太白、子美外,柳子厚而下凡九十六家……名曰《唐詩鼓吹》。……今中書左丞新齋郝公,以舊德為時名臣,早嘗講學遺山之門,念此詩不可無注,於是研覃精思,為之訓釋。詩人出處皆據史傳,詳著下方,使當時作詩之悉浮遊於辭氣之表,而遺山擇詩之意亦從是可見,真天壤間奇書也。」武序對元選、郝注《唐詩鼓吹》同樣肯定,且明確指出此書未選李、杜詩。武序作於至大元年(1308)。姚序雖未標明作年,但文末有「惜今白首」之語,故知作於姚燧晚年,姚燧生卒年為12381313年,故此序與趙、武二序大致作於同時,當在盧摯序之稍前,亦即1307年或稍前。從諸序得知,郝天挺為元好問及門弟子,郝之生卒年為12471313年,故上述諸序,均作於郝天挺在世之時,或許是受郝天挺所託而作。則《唐詩鼓吹》為金人元好問選、其弟子郝天挺注可以確定無疑矣*。吳汝綸曰:「遺山《題中州集後》絕句云:『陶謝風流到《百家》,半山老眼淨無花。』此選大率亦以《百家》為藍本,又所選詩多慷慨激昂、豪邁沉著之篇,與遺山所為詩同條共貫,以此推之,其為遺山所選,決非妄說。況有趙孟、武乙昌、姚端父諸人為序,豈得盡目為偽撰者哉?」所論較確。
《唐詩鼓吹》只選七律,主要選中、晚唐詩人之作,第一卷即為柳宗元10首,劉禹錫15首,許渾31首,初盛唐詩僅見於卷二,亦僅選王維8首,高適1首,岑參1首,張說2首,對中、晚唐詩的選擇亦不夠精審。對於該書未選李、杜,清人王清臣是這樣分析的:「至於李、杜之作,唐人諸選,惟殷璠、韋縠僅及青蓮廿餘篇,此並李、杜而軼之。蓋以兩家專集,光焰萬丈,無可去取,故世有選李、杜者,亦有取五經四子書而甲乙之,未嘗不令人捉鼻也。」如果如吳汝綸所言,《唐詩鼓吹》主要取材於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則元好問與王安石一樣,不選李、杜詩,則為順理成章之事,王清臣的解釋,也缺少說服力。
元代知名的唐詩選本,前有方回《瀛奎律髓》,後有楊士弘《唐音》。「《瀛奎律髓》成書於元至元二十年(公元一二八二年),當時即已刊刻流行。」(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前言》),《唐音》「始於乙亥(1335)成於甲申(1344)」,刊刻於至正四年甲申(1344)(楊士弘《〈唐音〉自序》),二者相差了六十餘年,二書反映了元代人對李、杜詩看法的重大改變。
《瀛奎律髓》專選唐、宋律詩約3000首,385家,其中唐詩1200餘首,宋詩1700餘首,數量上偏重宋詩,其選詩的主旨是重視杜甫及江西詩派,全書49卷,其中29卷有杜詩入選,共選杜詩209首,佔入選唐詩總數(1227首)的六分之一,比例非常高。方回是著名的宋詩派,他選《瀛奎律髓》,目的是為「江西詩派」壯大聲勢,為此,他提出了著名的「一祖三宗」說:「古今詩人,當以老杜、山谷、後山、簡齋四家為一祖三宗,餘可預配享者有數焉。」論七律時也說:「老杜詩為唐詩之冠,黃、陳詩為宋詩之冠。黃、陳,學老杜者也。嗣黃、陳而恢張悲壯者,陳簡齋也;流動圓活者,呂居仁也;清勁潔雅者,曾茶山也。七言律,他人皆不敢望此六公矣。」方回此書,多選老杜及中、晚唐詩,宋詩則以北宋黃、陳諸家為主,近乎錢鍾書先生所言之「宋調」,雖選杜詩超過200首,但只選五律、七律兩體,對海涵地負、千匯萬狀的杜詩之面貌,亦未能全面反映。至於李白詩,本書僅選10首,與李白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嚴重不符,究其原因,是因太白詩不合其論詩所崇尚的標準而已。
楊士弘《唐音》選唐詩1421首,《唐音·自序》對歷代唐詩選本輕視盛唐、重視中、晚唐深致不滿:「及觀諸家選本,載盛唐詩者,獨《河嶽英靈集》。然詳於五言,略於七言,至於律、絕,僅存一二。《極玄》姚合所選,止五言律百篇,除王維、祖詠,亦皆中唐人詩。」楊士弘又指出:《中興間氣集》《又玄》《才調》諸集,王安石《唐百家詩選》,亦重晚唐,洪邁、曾原一、趙紫芝、周弼等唐詩選本,「大抵多略於盛唐而詳於晚唐也。」由於重中晚唐而輕盛唐,李、杜往往被忽略,這與本文的分析也是一致的。楊士弘「後客章貢,得劉愛山家諸刻初盛唐詩,手自抄錄,日夕涵泳。於是審其音律之正變,而擇其精粹,分為《始音》《正音》《遺響》,總名曰《唐音》」。該選本重視初盛唐詩,楊氏在《自序》中,對李、杜詩十分推崇,並且以李、杜為核心,勾畫了初盛唐詩人群:
夫詩莫盛於唐,李、杜文章冠絕萬世,後之言詩者皆知李、杜之為宗也。至如子美所尊許者,則楊、王、盧、駱;所推重者則薛少保、賀知章;所贊詠者,則孟浩然、王摩詰;所友善者,則高適、岑參;所稱道者,則王季友。若太白登黃鶴樓,獨推崔顥為傑作;遊郎官湖,復嘆張謂之逸興;擬古之詩,則仿佛乎陳伯玉。古之人不獨自專其美,相與發明斯道者如是,故其言皆足以沒世不忘也。
此序中所列李、杜推崇之詩與詩人,多已被選入《唐音》,但是,《唐音》卻未直接選李、杜詩,原因是《凡例》所言:「李、杜、韓詩世多全集,故不及錄」,雖有說明,但不能不說是《唐音》的一大缺憾,明人邵天和、胡應麟、胡震亨均對此提出批評。
元代唐詩選本中,《瀛奎律髓》兼選唐、宋,以「宋調」為指歸,對弘揚杜詩有很大作用,但只選五、七言律詩,且以宋詩標準選杜詩,又有較大局限性。《唐音》在理論上推重李、杜詩,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以李、杜的眼光來選唐詩,如《唐詩始音》主要錄「初唐四傑」詩,不分體,《唐詩正音》卷一至卷六,分體裁選唐詩,多選初盛唐名家名作;《唐音遺響》卷一、卷二錄盛唐詩,應當說,初盛唐詩入選的數量不少,體現了盛唐詩風。《瀛奎律詩》選了二百多首杜詩,其宗旨卻是尊宋,《唐音》未選李、杜詩,卻貫穿了李、杜的精神,其宗旨是尊唐。
總之,宋元人的唐詩選本,對李、杜的態度是尊而不親,以全集流行易得為主要藉口,基本上未選李、杜詩,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李、杜詩在廣大受眾中的知名度與影響力。
三、明代:雙峰並峙
明人重唐詩,李、杜詩也被抬高至歷史上的頂點。
明代唐詩選本數量較多,本文選擇幾種較有代表性的選本進行分析,讀者自可舉一反三。
明代最著名的唐詩選要當推高棅的《唐詩品匯》(成書於1293年),高棅與閩人林鴻等並稱「閩中十子」。該書《凡例》即引林鴻論詩之語來推尊盛唐:「唯李唐作者,可謂大成。然貞觀尚習故陋,神龍漸變常調,開元、天寶間,神秀聲律,粲然大備,故學者當以是楷式。」林鴻之語,實承襲《河嶽英靈集敘》的觀點。高棅「以為確論」,後來,高棅見到同為閩人的南宋人嚴羽《滄浪詩話》之說,更加印證了林鴻的觀點,即論唐詩以盛唐(開元、天寶)為最高境界,嚴羽論詩「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且要將「李、杜二集枕藉觀之」,朝夕諷詠,這些都對高棅產生了直接影響。《唐詩品匯》正集九十卷(《拾遺》十卷暫未統計),共入選作者620人,詩5769首,按體裁排列。
高棅繼承並發展了嚴羽的唐詩分期法,按四期(初、盛、中、晚)、九格(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變、餘響、傍流)選唐詩,其中「正宗」以下四格為盛唐,李白詩多為正宗,杜甫詩多為大家,二人詩入選之數量,為全書的前兩位,李、杜詩在唐詩史上至高無上的地位,至此得以確立。具體情況是:五言古詩,李白為正宗(第四、第五、第六卷),共196首;杜甫為大家(第七、第八卷),共84首;第二十四卷「長篇」,李、杜各二首。七言古詩李白為正宗(第二、三卷),共76首;杜甫為大家(第四卷),共52首。五言絕句,李白為正宗(第二卷內),23首;杜甫為羽翼(第三卷內),8首;七言絕句,李白為正宗(第二卷內),39首;杜甫為羽翼(第三卷內),7首。五言律詩,李白為正宗(第五卷內),46首,杜甫為大家(第七卷內),82首。五言排律,李白為正宗(第四卷內),20首;杜甫為大家(第五卷),25首;七言律詩,李白為正始(第二卷內),6首;杜甫為大家(第三卷),37首。在高棅的詩學體系中,「正宗」是最高的待遇,而在七大類詩中,李白詩有六類被列為「正宗」,一類被列入「正始」,其他盛唐詩人均無法望其項背。高棅給杜甫詩的名號是「大家」,雖然也是第一等的評價,但總覺得不如「正宗」名正言順,高棅論杜,稱之為「大家」,或許體現了杜詩正中有變,由盛唐開啟中唐的特點。杜甫詩有五類被列為「大家」,兩類列為羽翼。再看選詩數量,李白詩入選《唐詩品匯》(正集)408首,杜詩297首,李、杜合計共705首,約佔《品匯》選詩總數的百分之十二,佔李詩存世總數的約百分之四十,杜詩存世總數的百分之二十以上,李、杜詩之精華,均被網羅在內。高棅《唐詩品匯總序》即充分肯定李、杜詩之地位:「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杜工部之沉鬱,孟襄陽之清雅,王右丞之精緻,儲光羲之真率,王昌齡之聲俊,高適、岑參之悲壯,李頎、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在批評唐宋時期的唐詩選本時,高棅也指出「李、杜大家不錄」,為重要缺陷。
高棅在編成《唐詩品匯》後,又在此基礎上精選為《唐詩正聲》二十二卷,明人何城《重刊〈唐詩正聲〉序》云:「國朝高廷禮匯唐詩為九十卷,中又擇其聲之正者九百首有奇,別為一編……故愚嘗謂《品匯》之外,唐人無詩矣;《正聲》之外,唐之詩得其正者亦鮮矣。」*胡纘宗《刻〈唐詩正聲〉序》亦云:「楊(按,指楊士弘《唐音》)未選李、杜,高(按,指高棅《唐詩正聲》)李、杜亦入選;楊於晚唐猶有取焉,高於晚唐才數人數首而止,其嚴哉!」讚揚高棅選李、杜而輕晚唐。據筆者統計,《唐詩正聲》共收唐詩934首,亦分七大類,如同《唐詩品匯》,其中五古,李白33首,杜甫38首;七古,李白13首,杜甫14首;五律,李白9首,杜甫15首;五言排律,李白4首,杜甫7首;七律,李白3首,杜甫16首;五絕,李白7首,杜甫3首;七絕,李白12首,杜甫未收。合計收李白詩81首,佔全書總數百分之八點六,收杜甫93首,佔全書百分之九點九,李杜詩共174首,佔全書百分之十八點五。可見,從《唐詩品匯》到《唐詩正聲》,李、杜詩都得到充分的尊重,可以說是雙峰並峙,其他詩人均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如果說《品匯》選李白詩多於杜甫,似乎對李稍有偏愛,《正聲》則更加一碗水端平,無抑杜揚李或抑李揚杜現象。郭濬《增訂〈唐詩正聲〉序》曰:「我明高廷禮先生嘗輯《品匯》,拔其尤為《正聲》,標格閒體,典則可法,渢渢乎洵一代雅音矣。」*所言較確。當然,可能是限於篇幅,李、杜的一些長篇五、七言古詩、歌行未能入選,顯得《正聲》稍有不足。
「後七子」的代表人物李攀龍有《唐詩選》,學界多以為是從李攀龍《古今詩刪》中的唐詩部分轉化而來,此說實不確。筆者將二書比較,發現差別巨大,如五言古詩,《唐詩選》共選14首(即卷一),七言古詩選32首(見卷二);《古今詩刪》選五言古詩119首(卷十、卷十一),選七言古詩96首,兩者相差數倍。以《唐詩選》卷一為例,其全部出於《古今詩刪》,可以說《唐詩選》是《古今詩刪》的刪節本或再選本。本文重點討論《唐詩選》與李、杜詩經典化問題,該書共七卷,依舊按五古、七古、五律、五排、七律、五絕、七絕的順序排列,共收唐詩460首,其中李白詩34首,佔全書百分之七強,杜甫詩48首,佔百分之十強,李、杜相加,佔近百分之十八,二人仍列前兩位,地位十分突出。值得注意的是,王維詩入選32首,僅比李白少兩首,佔約百分之七。在《唐詩選序》中,李攀龍肯定杜甫的七古,李白的五、七言絕句,七律則肯定王維、李頎,對杜甫亦微致不滿。本書選李白詩較多的是五律(5首)、五絕(5首)、七絕(18首),李白五七言古詩有極高成就,《唐詩選》僅選2首,顯得偏少,去取不當。選杜詩較多者為七古(8首)、五律(12首)、五排(7首)、七律(12首),則較為合理。此書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前後七子」的詩學思想。明人施鳳來《唐詩選序》曰:「歷下李於麟裒然以詩振起嘉、隆,乃一暢李、何之緒,漁獵百氏,為一代文匠。其選唐詩僅若干卷,操詩家三尺以進退諸作者,不入彀率,雖愛必捐。」說明他是持「前後七子」的標準來選唐詩的。本書特重李、杜,明人已有認識,費元祿《唐詩選序》在評論了唐代詩人的優缺點之後,指出:「獨少陵雄渾,青蓮疏逸,鞭笞諸家,掩映千古。譬之參三乘禪,以頓以漸,各從所入,其於證果一也,而要之大宗智者得之矣。」
明代的唐詩選本還有一種值得關注,即唐汝詢的《唐詩解》,該書「一遵《品匯》之例」(唐汝詢《唐詩解·凡例》),《四庫全書總目》曰:「是書取高廷禮《唐詩正聲》、李於麟《唐詩選》二書,稍為訂正,附以己意,為之箋釋。」此說實際上源於《唐詩解·凡例》:「選唐詩者,無慮數十種,而正法眼藏,無逾高、李二家。然高之《正聲》,體格綦正而稍入於卑,李之《詩選》,風骨綦高而微傷於刻。餘欲收其二美,裁其二偏,因複合選之。得若干首,令觀者駕格於高而標奇於李,其於唐詩或庶幾矣。」*據王振漢先生統計,《唐詩解》選入唐詩1500餘首,其中李白詩175首,杜甫詩174首,均佔選詩總數近百分之十二,合計達百分之二十三以上,接近全書的四分之一。《唐詩解》與《唐詩正聲》選詩高度重合,仍以李、杜為例,《正聲》五古,李白詩33首;《唐詩解》,共54首,有31首與《正聲》重複;杜甫詩38首,《唐詩解》共50首,有35首與《正聲》重複;七言古詩,《正聲》選李白13首、杜甫14首,《唐詩解》李詩共22首,《正聲》13首全部入選;《唐詩解》,杜詩共40首,《正聲》14首,全部在內。依此類推,《唐詩解》實為《唐詩正聲》的擴展版,首先是增加了約三分之一(500首)詩作,其次是作了注釋,其三是增加了評語(即「解」),這一部分是最見功力之處。
從《唐詩品匯》到《唐詩正聲》,再到《唐詩選》、《唐詩解》,明代唐詩選本中尊盛唐、重李杜的主線還是十分清晰的,李、杜之詩,因這幾種詩選的宣傳,而廣為人知,也是十分明顯的。
晚明竟陵派的《唐詩歸》,與上述復古派詩選面目大不相同,《唐詩歸》的選者鍾惺、譚元春,既反對「前後七子」模擬盛唐而出現的「極膚、極熟、極狹」之風,又反對「公安派」的「險」「俚」「僻」的作法,轉而提倡「幽情單緒」(鍾惺《詩歸序》)、「孤懷」「孤詣」(譚元春《詩歸序》),他們不像「公安派」那樣提倡中、晚唐詩風,對盛唐還是重視的,只不過在具體詩作的選擇上與復古派有很大區別。鍾、譚承襲了高棅的四唐分法,《唐詩歸》36卷,其中初唐詩5卷,共選詩323首,70位詩人;盛唐為重中之重,共19卷,選詩1164首,詩人93位;中唐共8卷,選詩489首,詩人69位;晚唐4卷,選詩261首,詩人62位。總計全書選詩2237首,詩人294位。在明代唐詩選本中,《唐詩歸》選詩之數量,僅次於《唐詩品匯》,但大量的唐詩經典名篇卻被其排除在外。鄔國平教授《竟陵派與明代文學批評》、孫春青《明代唐詩學》對此有詳盡的分析,孫學堂《明代詩學與唐詩》也指出本書未選一些重要作品,並引用鍾惺《再報蔡敬夫》之言:「直黜楊炯一字不錄,而《滕王閣》《長安古意》《帝京篇》《代悲白頭翁》、初盛應制七言律、大明宮唱和、李之《清平調》,杜之《秋興八首》等作,多置孫山外。」孫學堂還指出《唐詩歸》偏愛山水田園詩、偏愛寫日常生活之詩,不選高、岑七言歌行名篇等。
在推尊盛唐的大方向上,《唐詩歸》與高棅以下持復古論的唐詩選本在表面上是一致的,《唐詩歸》選唐詩2237首,其中盛唐詩1164首,佔到全書的一半以上,是初、中、晚唐詩的總和。但是實質上,二者又有很大不同,一是在復古派選本中,李、杜均居於最核心的地位,入選詩作最多,二人詩歌入選數量也大致相等,《唐詩歸》卻是杜甫最多(313首)、王維其次(113首)、李白第三(98首),同時儲光羲(61首)、孟浩然(68首)、王昌齡(66首)、高適(38首)、岑參(45首)、李頎(35首),王維詩的數量超過李白,所選王維詩佔其存詩總數高達百分之二十五,李白詩不到百分之十,杜甫詩達百分之二十以上,李白的地位明顯下降,同時盛唐幾位名家也佔了較大比重。在具體篇目的取捨方面,鍾、譚更是與復古派不同,如李白著名的《古風》組詩,鍾惺評曰:「太白長處殊不在此,而未免以六十首故得名。」故僅選一首(鳳飛九千仞)。李白的七古名篇《蜀道難》《梁甫吟》《將進酒》《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夢遊天姥吟留別》《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等均未入選。又如選七律,鍾、譚首先對王世貞之論杜表示不滿,《唐詩歸》選杜甫七律《九日藍田崔氏莊》,且評論曰:「鍾云:凡雄者貴沉,此詩及『昆明池水』,勝於『玉露凋傷』『風急天高』,蓋以此。王元美謂七言律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似亦篤論。而專取四詩為唐七言律壓卷,無論老杜至處不在此,即就四詩中,已有虛響沉實之不同矣。不知彼以何者而分虛響沉實也,特錄此黜彼,以存真詩。」王元美(世貞)為「後七子」領袖之一,他論杜甫七律之語見其《藝苑卮言》:「何仲默取沈雲卿《獨不見》,嚴滄浪取崔司勳《黃鶴樓》,為七言律壓卷。二詩固甚勝,百尺無枝,亭亭獨上,在厥體中,要不得為第一也。沈末句是齊梁樂府語,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語。如織官錦間一尺繡,錦則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玉露凋傷』『老去悲秋』,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昆明池水』,穠麗況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微乖耳。然竟當於四章求之。」*鍾惺不滿而王世貞盛讚的「風急天高」,即杜甫《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玉露凋傷」即杜甫《秋興八首》中的「玉露凋傷楓樹林」一首,按王世貞的說法,此二詩為杜詩壓卷之作,按照鍾惺的說法,這兩首詩不夠「雄」、「沉」。評價標準不同,毀譽懸殊。鍾、譚對杜詩的評價有時不免自相矛盾,如他們不滿於王世貞稱讚「老去悲秋」(即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詩),同時又將其選入《詩歸》,還選入杜甫的「昆明池水」(即《秋興八首》之一),但在評《白帝城最高樓》時又說:「鍾云:同一清壯,而節細味永,按之有物,覺『老去悲秋』『昆明池水』等作皆遜之。」(《唐詩歸》卷二十二)鍾、譚一直不滿杜甫的一些七律組詩,一則曰:「鍾云:《秋興》偶然八首耳。非必於八也。今人詩擬《秋興》已非矣。況舍其所為秋興而專取盈於八首乎?胸中有八首,便無復秋興矣。杜至處不在秋興,秋興至處亦非以八首也。今取此一首,餘七首不錄。」(《唐詩歸》卷二十二《秋興》「昆明池水」首評語)批評《秋興》《諸將》等組詩「徒費氣力」(《唐詩歸》卷二十二《覃山人隱居》詩評語)。在《小寒食舟中作》的評語中,鍾惺揭櫫自己選杜甫七律之標準:「鍾云:予選杜七言律似獨與世異同,蓋此體為諸家所難,而老杜一人選至三十餘首,不為嚴且約矣。然於尋常口耳之前,人人傳誦,代代尸祝者,十或黜其六七。友夏云:既欲選出真詩,安能顧人唾罵。留此為避怨之資乎?知我者老杜,罪我者從來看杜詩之人也。」(《唐詩歸》卷二十二)杜甫《秋興八首》為有機之整體,為學者共識,楊倫《杜詩鏡銓》引俞瑒曰:「身居巫峽,心憶京華,為八詩大旨。」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十四曰:「懷鄉戀闕,弔古傷今,杜老生平,具見於此。其才氣之大,筆力之高,天風海濤,金鐘大鏞,莫能擬其所到。」《諸將五首》亦為統一整體,王嗣奭《杜臆》卷六曰:「前四首皆責備天寶以來諸將,而末章頌嚴武以愧之。觀武鎮蜀,來則安,去則亂,無忝將才,亦非阿其所好也。」《杜詩鏡銓》云:「《秋興》《諸將》,同是少陵七律聖處,沉實高華,當讓《秋興》;深渾蒼鬱,定推《諸將》。有謂《諸將》不如《秋興》,此少年耳食之見耳。」《唐詩歸》不喜《秋興》《諸將》等組詩,一是因為不喜歡杜甫沉鬱頓挫的詩風,不能欣賞反映重大社會政治問題的詩作,對杜詩藝術的理解也有很大偏差,二是鍾、譚偏愛清幽、明淨的詩風,反映出他們思想境界平庸,藝術趣味狹窄,只能欣賞那些「幽情單緒」的小情調,因此他們也不能欣賞李白的那些分量較重的七言古詩,這都是其不足之處,所以明末清初許多學者對「竟陵派」評價不高,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諷為「鼠穴」「鬼國」,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十九、《明詩綜》卷七十一說《詩歸》一出,「正聲微茫,蚓竅蠅鳴,鏤肝腎」,為亡國之音。毛先舒作《詩辨坻》,有《竟陵詩解駁議》,專批《詩歸》。《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總集類》存目三也對《詩歸》多有批評:「大旨以纖詭幽渺為宗,點逗一二新雋字句,矜為元(玄)妙,又力排選詩惜群之說,於連篇之詩,隨意割裂,古來詩法,於是盡亡。」所云「以纖詭幽渺為宗」、割裂連篇之詩等,均切合《詩歸》選李、杜詩之弊。
由周敬、周珽選輯的《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刊刻於明崇禎十一年(1635),是明末具有集大成性質的唐詩選本,選詩2400餘首,博採眾家之長,持論公允,成功地避免了從復古派到公安、竟陵派的偏頗,給後世提供了一個優秀的唐詩讀本,該書選杜詩172首,李白詩154首,佔全書總數約百分之十三,李、杜詩的代表作多已選入,評價亦較精闢,筆者已有專文論之*,茲不贅言。
四、李、杜詩歌地位在後世的升降
唐人的唐詩選本,對李、杜詩不夠重視,但幸運的是,李、杜詩集得以相對完整地保留下來。李白集,唐時有李陽冰所輯《草堂集》十卷、魏顥所編《李翰林集》,中唐時,範傳正又為李白編了一個集子,見範傳正《李白新墓碑》(作於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宋初樂史編有《李翰林集》二十卷,《李翰林別集》十卷。稍後,宋敏求匯集眾家所錄,編為《李太白文集》三十卷,經曾鞏校正,蘇州知州晏知止於元豐三年(1080)刻印刊行。杜甫集,至宋初已亡佚過半,蘇舜欽、王洙相繼整理杜集,但未刊刻,嘉祐(10561063)中,王琪為蘇州知州,在王洙本的基礎上整理刊刻。治平(10641067)中,裴煜又增元稹撰杜甫《墓志銘》等九篇,再次印行,此王洙編、王琪校訂、裴煜補遺之《杜工部集》,成為後世杜集的祖本*。李白詩有宋楊齊賢集注、元蕭士贇補註的《分類補註李太白詩》等注本流行,杜詩則出現多種注本,如郭知達輯《九家集注杜詩》、趙次公注杜詩、黃希與黃鶴等人的《千家集注杜詩》等。李詩今存約1050首,杜詩今存1450餘首,在現存唐人詩集中,李、杜詩歌的數量僅次於白居易,列二、三位,這為後世詩人認識李、杜,提供了寶貴的文本材料。但是,李、杜二人身世漂零,李白僅在長安當過兩三年徒有虛名的「翰林供奉」,天寶三載(744)之後即浪跡江湖,「安史之亂」中又遭牢獄之災、流放之厄。杜甫「困守長安」十年,剛得微官,即逢戰亂,支離東北,漂泊西南,二人均在貧困交加中度過餘生,所以,他們的詩歌,在當時未能得到朝野的公認(尤其是杜詩,遠未被時人認可)。中唐前期,「大曆十才子」為代表的工整流麗的詩歌佔據詩壇,如獨孤及為大曆詩人皇甫冉詩集作序時說:「沈、宋既歿,而崔司勳顥、王右丞維復崛起於開元、天寶之間,得其門而入者,當代不過數人,補闕其人也。」與李、杜同時的王維詩名甚盛,他去世後,皇帝曾命其弟王縉將其文集呈進。顧況則說陶翰為開、天時期著名詩人,綦毋潛、王昌齡是其敵手。到了中唐元和年間,韓、孟與元、白兩大詩派崛起於詩壇,開始重視李、杜。元稹於元和八年(813)為杜甫《墓志銘》,將李、杜並稱,對杜詩極力稱讚,批評李白不能「鋪陳終始,排比聲韻」*,是一種抑李楊杜論。元和十年(815)白居易作《與元九書》,依據「美刺興比」說立論,對李、杜,一方面肯定其地位,一方面又頗有微詞*。五代之末,劉昫《舊唐書·文苑傳》為李、杜立傳,且雲「天寶詩人,(杜)甫與李白齊名」,大大提高了李、杜在文壇的認知度。
宋朝初年,白體、崑體、晚唐體盛行,李、杜詩受到冷落,隨著歐陽修領袖詩壇,蘇舜欽、梅堯臣為其羽翼,李、杜詩再度復興,李、杜詩集在宋代得以多次整理與刊刻,為二人詩的流傳提供了很大的助力,宋、元四百年間,僅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集子有全注本,李、杜以詩知名,韓、柳以文著稱。
北宋主流詩人,從歐陽修、蘇舜欽到蘇軾諸人,均承認李、杜為唐詩之最高代表,而又較為偏愛李白,歐公《六一詩話》云:「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還對「西崑體」「白樂天體」及九僧之「晚唐體」深致不滿,他評詩友梅堯臣、蘇舜欽詩曰:「聖俞、子美,齊名於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閒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
這也可看作對李、杜詩風的間接評價,蓋蘇近李而梅近杜。至於個人的藝術趣味,歐公則更接近李白。劉攽《中山詩話》曰:「楊大年不喜杜工部詩,謂為村夫子。……歐公亦不甚喜杜詩,謂韓吏部絕倫。吏部於唐世文章,未嘗屈下,獨稱道李、杜不已。歐貴韓而不悅子美,所不可曉;然於李白而甚賞愛,將由李白超趠飛揚為感動也。」*蘇軾論詩,常常是李、杜並重,《次韻張安道讀杜詩》曰:「誰知杜陵傑,名與謫仙高。掃地收千軌,爭標看兩艘。」蘇軾個人的詩歌風格,則更近李白。蘇軾的弟子黃庭堅,是宋詩派的代表人物,論詩首重杜甫,其《答洪駒父書》強調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有「點鐵成金」之功、「奪胎換骨」之妙。不過,在理論上,黃庭堅並不輕視李白,而是李、杜並重,其《題李白詩草後》曰:「餘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吾友黃介讀《李杜優劣論》曰:『論文政不當如此。』餘以為知言。」北宋後期詩壇形成「江西詩派」,以學杜甫相號召,「靖康之亂」之後,時局與杜甫所經歷的「安史之亂」十分相似,陳與義等人更是杜甫詩風的追隨者。故方回《瀛奎律髓》,以杜甫、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為「一祖三宗」,李白的詩歌則較少被提及。南宋中期,嚴羽作《滄浪詩話》,有感於近世諸公(當指黃庭堅、陳師道諸人)「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之弊,提倡李、杜並尊,「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以上見《滄浪詩話·詩辨》)。「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這是就詩風而論,李、杜並列,各有所長。若就名篇而論,也是各極其詣:「太白《夢遊天姥吟》《遠別離》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徵》《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論詩以李、杜為準,挾天子以令諸侯也。」(以上見《滄浪詩話·詩評》)宋末文人,以反對「江西詩派」相標榜,以「永嘉四靈」和「江湖派」為代表,他們多效法晚唐,對李、杜詩風,並未能堅持學習。元代文人尊崇盛唐,以李、杜為最高典範,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說李、杜二公「騷雅之妙,雙振當時,兼眾善於無今,集大成於往作,歷世之下,想見風塵。……昔謂杜之典重,李之飄逸,神聖之際,二公造焉。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李、杜之門者難為詩。斯言信哉!」元人郝經《與撖彥舉論詩書》、何夢桂《琳溪張兄詩序》、揭傒斯《惟實集序》、張以寧《釣魚軒詩集序》等,均提出李、杜並重,為唐詩之冠。
隨著唐詩在明代的盛行,李、杜詩之地位進一步提高。由元入明的文人貝瓊《乾坤清氣序》曰:「詩盛於唐,尚矣。盛唐之詩,稱李太白、杜少陵而止。」與高棅大體同時的方孝孺《談詩五首》其一曰:「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雖意在推尊風雅,但反映了當時舉世尊李、杜的風氣。「前後七子」主張復古,倡言「文必秦(西)漢,詩必盛唐」(《明史》李夢陽傳、王世貞傳所言略同)。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曰:「故曹、劉、阮、陸,下及李、杜,異曲同工。」謝榛較重杜甫,楊慎則較重李白,不滿杜甫,總的看來,「前後七子」及同時諸人,對李、杜評價都很高,對這種情形,「後七子」代表人物王世貞說得較清楚: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滄浪並極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獨重子美,宋人以為談柄。近時楊用修為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響之間。五言古、選體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沉雄為貴。其歌行之妙,詠之使人飄揚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絕者,子美也。
這段話與嚴羽論李、杜特長之語相似,既李、杜並尊又有具體分析,還討論了李、杜各體詩的長短優劣,較為客觀。
到了晚明,屠隆等人主張廣泛學習唐人而不專主李、杜(見其《論詩文》,《鴻苞》卷十一)「公安派」則對尊盛唐、重李杜表示不滿,指出:「唐自有詩也,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自有詩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錢、劉,下迨元、白、盧、鄭,各自有詩也,不必李、杜也……然則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然而,「公安派」不滿的並非李、杜詩,而是亦步亦趨摹仿李、杜的復古派。
可能是受高棅《唐詩品匯》的影響,明代出現多種專選李杜的詩選,如賴進德編《李杜詩集》三卷,張含編、楊慎等評《李杜詩選》十一卷,萬虞愷、邵勳編《唐李杜詩集》十六卷,顧明、史秉林《李杜詩選》十卷,汪旦《評選李杜詩》,梅鼎祚《李杜二家詩鈔評林》,何烓等《李杜詩選》,汪瓊《李杜五律辨注》,池顯方《李杜詩選》等,這在明代以前是很少見的,這也是李、杜詩歌盛行於明代的旁證之一。
五、關於李、杜詩歌經典化的啟示
李、杜詩歌的經典化,體現在唐詩選本中,經歷了一個漸進的過程。大體可分為滯後期、膠著期(尊而不親)和完成期(鼎盛朝,雙峰並峙期)。其中唐五代為滯後期,宋、元為膠著期,明代為完成期。
胡震亨評唐人選唐詩曰:「唐人自選一代詩,其鑑裁亦往往不同。殷璠酷以聲病為拘,獨取風骨。高渤海歷詆《英華》《玉臺》《珠英》三選,並訾璠《丹陽》之狹於收,似又專主韻調。姚監因之,頗與高合,大抵並較殷為殊。詳諸家每出新撰,未有不矯前撰為之說者,然亦非其好為異若此。詩自蕭氏《選》後,豔藻日富,律體因開,非專重風骨裁甄,將何淨滌餘疵,肇成一代雅體?逮乎肄習既壹,多乃微賤,自復華碩謝旺,閒婉代興,不得不移風骨之賞於情致,衡韻調為去取,此《間氣》與《極玄》眡《英靈》所載,各一選法,雖體氣觔兩,大難相追,亦時運為之,非高、姚兩氏過也。觀當日詭異寖盛,晚調將作,二集都未有收,於通變之中,先型仍復不失,則猶斤斤稟殷氏律令,其相矯實用相救爾。」這段話指出唐人選唐詩或重風骨,或重韻調,各有所長。對於唐人選唐詩的選本,多不選李、杜詩,宋人認為是「有意尊之」,胡震亨則予以反駁,指出:「宋人以諸選多不載杜甫、李白,為有意尊之,此又非也。《國秀》成於天寶三載,白入長安未久,甫則漂泊東都齊魯間,名尚未起,何從知而尊之?《英靈》之選稍後,故有白仍無甫。他《南薰》《御覽》《間氣》《極玄》,例皆選中葉之詩,盛時諸家多不入,不獨李、杜也。惟顧陶《類選》,則取冠李、杜,韋縠《才調》,更有李無杜,才若有意獨尊之者,蓋議論久始有定,而其初不可以是概矣。」這段話從歷時的角度分析了李、杜詩在唐人選唐詩中的命運升沉,這其實說明了經典的「積累性」,經典的積累性與經典的整理(包括選本及注釋)有密切關係*。在唐代當朝,由於主客觀條件的限制,李、杜詩並未成為唐人選唐詩的主角,李、杜詩的價值,未被當時的選家充分認識,明顯滯後。初盛唐的唐詩選本,主要是因年代(時間)關係,未收或少收李杜詩,中晚唐選家,則主要是審美眼光的差異(也就是多主「韻調」),而基本不選李、杜詩。
對於宋代至明代的唐詩選本,胡震亨有也精彩的評論:自宋以還,選唐詩者,迄無定論。大抵宋失穿鑿,元失猥雜,而其病總在略盛唐,詳晚唐。至楊伯謙氏始揭盛唐為主,得其要領;復出四子為始音,以便區分,可稱千古偉識。惟是所稱正音、餘響者,於前多有所遺,於後微有所濫。而李、杜大家,猥雲示尊,未敢並陟,豈非唐篇一大闕典?高廷禮巧用楊法,別益己裁,分各體以統類,立九目以馭體,因其時以得其變,盡其變以收其詳。……高又自病其繁,有《正聲》之選。而二百年後,李於鱗一編復興,學者尤宗之。詳李選與《正聲》,皆從《品匯》中採出,亦云得其精華。但高選主於純完,頗多下駟謬入;李選刻求精美,幸無贗寶誤收。王弇州以為於鱗以意輕退作者有之,舍格輕進作者無是也。良為篤論。
從宋至元,李白、杜甫在唐代乃至中國詩歌史上的崇高地位,已經確立,儘管宋代有歐陽修喜李白、王安石重杜甫這樣的細小差別,但李、杜是唐代最傑出的詩人,這一點已無異議。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云:「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可視為宋人共識。嚴羽《滄浪詩話》出,李、杜並尊之說更加為眾人所接受。但是宋人詩選卻失之「穿鑿」,元人詩選失之「猥雜」,諸家之選多借推尊之名不選李、杜,李、杜在詩壇的盛名,與其詩在此時詩選中受冷落的境遇,恰成鮮明對比。
李杜詩在明代唐詩選本中備受青睞,與其作為唐詩經典的「傳世性」與「耐讀性」特質有很大關係。「傳世性」指作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西方有所謂「歷史檢驗說」,經過近千年的歷史檢驗,李白、杜甫之詩無疑成為唐詩之經典。從作品數量來說,李白詩居唐詩第三,杜甫詩居第二,但與數量第一的白居易詩相比,李、杜詩歌的思想境界與藝術創造力顯然更高,而且二人並世而出,生活於唐代由盛轉衰的關鍵時期,以其天才的創作,成為時代的號角,並稱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其作品的藝術魅力,歷數百年而不衰,具有很強的「傳世性」,其影響遂為唐代詩人之冠。在明人心目中,李、杜是唐代最優秀的詩人,按照現代經典學理論,經典具有「耐讀性」,富有啟示性,常讀常新,也就是長久地存在陌生感。明人學習李、杜,正是由於李、杜詩可以常讀常新,為當代創作提供藝術借鑑。
李、杜詩歌的價值,在唐代未被充分認識,至宋、元逐漸升溫,至明代達到極致,這很好地體現了經典學理論的「經典的累積性」原理。經典的整理與注釋,是經典累積的重要過程與手段。詹福瑞先生曾以《詩經》與《莊子》的整理(包括所謂的「孔子刪《詩》」)與注釋,來說明經典的累積過程,其實李、杜詩也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楊齊賢注、蕭士贇補註的《分類補李太白詩》在明代廣為流傳,杜甫詩集的明人注釋本,據《四庫全書總目》《千頃堂書目》《紅雨樓書目》《寶文堂書目》等公私書目記載,多達三十餘種(參見萬曼《唐集敘錄·杜工部集》,明人的李、杜集合刻本也有數種。成書於明末的胡震亨《李詩通》《杜詩通》影響巨大,與胡氏所輯之《唐音統籤》並稱唐詩研究的代表作。評點與批評層面,也是經典累積性的重要體現。
明人不執著於「李、杜優劣論」,而是繼承蘇軾、嚴羽諸人的觀點,李、杜並尊,著眼點往往在於李、杜詩風詩體的差異,如認為李白詩近《風》,杜甫詩近《雅》(張以寧《釣魚軒詩集序》),胡應麟《詩藪》、許學夷《詩源辯體》、王世貞《藝苑卮言》、謝榛《四溟詩話》等,多討論李、杜詩體的不同與長短優劣,但他們推尊盛唐,以李、杜為盛唐詩壇之領袖,以王、孟、高、岑、李顧、王昌齡、崔顥為其羽翼的觀點,是較為一致的。
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評李杜」條云:楊誠齋云:「李太白之詩,列子之御風也。杜少陵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車也。無待者,神於詩者與?有待而未嘗有待者,聖於詩者與?宋則東坡似太白,山谷似少陵。」徐仲車云:「太白之詩,神鷹瞥漢;少陵之詩,駿馬絕塵。」二公之評,意同而語亦相近。餘謂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文,太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也。
楊誠齋即南宋著名詩人楊萬裡,徐仲車即北宋學者徐積。楊慎引用二家之言,是說李白之詩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無待」而神於詩;杜甫之詩有規矩而不為規矩所縛,「有待而未嘗有待」而聖於詩,楊慎自己的比喻,意思也與楊萬裡等人大致相近,都是指李、杜詩各有所長又均達到詩歌的最高境界。楊慎這段話在明代很有代表性。可以說,以唐詩選本為中心,結合曆代詩歌理論與創作實踐來看,到了明代,李、杜詩歌的經典化接受已大體完成,李、杜並尊的地位已經確立。
在清代,李、杜並尊已成共識,如著名唐詩選本《唐詩別裁集》選詩1928首,其中收李白詩140首,杜甫詩252首,合計392首,佔全書總數的百分之二十以上。趙翼《論詩五首》其一:「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固然表現其強調創新的意識,卻也反映了當時李、杜詩統治詩壇的盛況。而這一局面,是經歷了唐、宋、元、明數代,到明代最終完成的。(作者:丁放,安徽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文史哲》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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