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邪》(2016)劇照。請不要隨便點開大圖。
「拿著你的iPad,低頭看屏幕,裡面照出一張男人的臉,留著圓寸,和你一樣,他在看著你……」張震用他低沉的嗓音即興創作了一段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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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震被自己的鬼故事嚇死了。」
2000年前後,這條小道消息流傳於校園和恐怖故事愛好者之間。消息暗合了人們對恐怖故事的期待,幾乎所有人在第一次聽到傳聞時都信以為真。
「死訊」盛傳時,有人在寢室為他舉辦過小型的告別儀式,妻子小靜還接到過「請節哀」的安慰電話。
傳聞過於真實,以至於任何證明張震還活著的消息都成了笑話。兩三年前,張震開通了微博@張震講故事。
「大家好,我是張震。我真的還活著……」儘管微博已經加V,但依然有網友質疑帳號真偽,「哈哈哈哈……」的回覆,讓張震的每一次自證都以失敗告終。
張震。
東北三省最火的廣播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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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張震問。
尋找張震的過程頗費周折,問過的人十有八九要給出「他還活著?」的質疑。
眼前的張震活得好好的,他和家人剛從海南回來,脖子上還印著烈日的痕跡。眼鏡、捲髮、微胖的臉……和十幾年前盜版卡帶上的照片一個模樣。
當年,「張震講故事」在遼寧娛樂臺播出,是當時東北三省最火的廣播節目。
「一開始,只是到電臺去兼職。」張震說,90年代是中國廣播的黃金年代,現在回頭去看,很多如今知名的主持人、記者都是從電臺走出來的。
進電臺主持一檔節目,那是當年很多「口齒清晰」的青年最大的夢想。
1993年,張震剛考上大學,「成績不好,去了瀋陽師範大學」。通知單到手沒幾天,同學就給他打電話說,遼寧電臺文藝頻道在招業餘主持人。「主持的第一檔節目是暑假熱線」,不是什麼黃金檔的節目,每周一期,下午一點,「一個小時的節目很容易應付」。
在一所二三線城市的非重點大學念書,日子無聊。「除了上課,就沒什麼事。」90年代大學生勤工儉學的風氣正盛,那會兒,張震打了三份工,一份是給初中生教英語,一份是在遼寧電臺做主持,還有一份是在瀋陽交通臺做主持人。
「按部就班地做幾檔小節目,偶爾給熱播節目做代班主持,沒什麼難度,很好對付。」張震說,剛開始的那點興奮勁兒很快就沒了。
四年就這樣混過去了,一畢業,正趕上娛樂臺創辦,電臺招兵買馬,籠絡了一群年輕人。在那裡,張震終於有機會做真正屬於自己的節目。
「開始做『張震講故事』,什麼故事都講,言情、武俠、鬼故事……一段時間後發現,鬼故事的效果最好。我就漸漸集中精力只講鬼故事了。」
《張震講故事》發行的磁帶、CD等。
那是個沒有微博、朋友圈,連門戶網站都剛剛起步的時代,很長一段時間裡,張震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紅」,他只能從那些成山的讀者來信裡隱約感到,在大學生群體裡,自己有那麼點影響力。
第一張專輯的首次籤售,讓張震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紅了」。1998年,張震錄製了自己的第一張聲音專輯《張震講故事》。第一場籤售會在瀋陽的北方圖書城舉辦,那是當年東北最大的圖書城,也是很多明星籤售會的必經之站。
「桌子都擠塌了,沒有預估人數,事先準備不足。」張震還記得,籤售從中午持續到黃昏,過程像一場貓鼠遊戲,地點換了好幾次,他在樓道裡跑,聽友跟在後面追,最後,整個籤售活動是在書城後門的一輛大卡車裡結束的,「籤得手和胳膊都麻木了」。
《張震講故事之鬼迷心竅》海報。
「張震死在自己的故事裡,多好的戲劇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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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的張震依然在電臺做節目,寫鬼故事,內心難免膨脹。遼寧電臺邊上就是當時最火的重慶火鍋店,吃完火鍋再走上幾步,到瀋陽往事酒吧喝喝酒、吹吹風,也吹吹牛。有錢,有名氣,有朋友,有愛人,再加上本身就是土生土長的瀋陽人,張震在自己的地盤混得如魚得水。
鬼故事講多了,難免遇上「鬼」。有一次,張震、小靜和錄音師在臺裡錄「開盤」。「錄了五六分鐘,我推開門讓錄音師重放,聽一下效果。但發現,盤裡根本沒有我和小靜的聲音,只有沙沙沙的響聲。錄音師明明在錄音啊。」三個人越想越害怕,趕緊收拾收拾走人了。
「我還是不太相信自己經歷的是什麼靈異事件,可能是技術環節出了問題。」張震說,不寫鬼故事時,他是特別膽小的人,去太平間送朋友,沒人陪伴不敢去衛生間,「就像有些人開車不暈車,但坐車暈車一樣,寫故事時不怕,看故事時還是會害怕」。
你聽過張震講的鬼故事嗎?
人紅了,謠言不可避免。第一張專輯之後,關於「張震死了」的傳聞就開始在東北流傳。2001年,瀋陽某都市報發表了一篇關於恐怖故事的文章,文章裡提到「張震被自己的鬼故事嚇死了」。那是一個老百姓還熱衷於訂閱報紙的年代,官方媒體的權威報導把張震的「死」坐實了。
那段時間,張震和家人都收到過慰問電話,電臺的熱線電話也被打爆了,大家紛紛表達緬懷之情,貼心地為家人送上一句「節哀順變」。
「那年,我28歲,這種事實在是不吉利。」張震說,自己那會兒缺乏幽默感,也有點浮躁,確實惱火了,一衝動就把報社告上了法庭。「後來弄明白了,是一個實習生寫的稿子。她還跑來給我道了歉。」
官司打贏了,報社也道了歉,流言卻停不下來。「張震正在錄音,有個人突然進來,把他嚇死了。張震正在寫故事,他媽媽給他送飯,把他嚇死了。張震先是被嚇瘋了……總之,各種各樣的死法。」張震說,現在想想,這件事多有意思啊,「這裡面有大家對自己故事品質的肯定,就像戰死沙場是一種榮耀,張震死在自己的故事裡,多好的戲劇衝突。」
《張震講故事之合租屋》劇照。
「在拿到那張支票前,我們兜裡只剩下兩三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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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震「死了」的傳聞愈演愈烈,其中有個很重要的原因,2001年之後,張震離開了讓他成名的電臺,和愛人小靜一起,到北京尋找機會。
2000年,「北漂」最流行,瀋陽廣播、電視圈經歷了嚴重的人才流失,後來轉投央視的勝春、吳為、冀玉華,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交通臺的王佳一……很多人都在那段時間離開遼寧,去北京發展。
張震說,自己的性格被動,沒有規劃,又很享受安逸的日子。小靜不一樣,她從開始和張震搭檔起就相信,張震不該窩在東北,那裡裝不下他的天賦和才華。
幾乎是被小靜牽扯著,張震到了北京。
「沒什麼朋友,在東直門附近租了房子。」小靜說,剛到北京時,張震還很不「接地氣」,還在飄著,覺得自己「有點名氣」。當時,兩個人都沒有工作,每天就是「呆著」。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純屌絲。」小靜說,她每天要去菜市場買菜,2003年,東環廣場是全北京城最高大上的辦公區之一,東方銀座還在建設中,招商價兩千美元一平方米。小靜拎著大蔥和兩斤雞蛋從東環廣場的A、B座之間穿過,眼前的小白領們開著私家車,穿得花枝招展,「一下子覺得,這種生活離自己太遙遠了」。
2018年1月25日,張震在廈門。圖/微博@張震講故事
「心裡挺沒底的,找不到機會,進不去任何圈子,離瀋陽廣播圈也越來越遙遠,感覺自己是孤立的。」張震說,在剛到北京的大半年裡,他除了偶爾做做主持賺錢,幾乎無事可做。
那段時間,他讀了大量恐怖小說,最多時一天看四部電影。「回頭再看,當時的積累真的很重要。」
一次,他和小靜去隆福寺逛街,兩人走進一家音像店,問店主有沒有《張震講故事》,店主40多歲,打量他們幾眼,留下一句「等著」,轉身抱出一大箱子盜版帶——1到20集的《張震講故事》。
「這事讓我們覺得,即便是在北京,『張震講故事』也是有群眾基礎的,不會輕易被提起,但市場在發酵。這給了我大大的鼓勵。」張震說。
幸運的是,「呆著」的狀態並沒持續太久。過了一年多,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出版社突然找到張震,要和他合作做「張震講故事」,很快就籤了合同。
「你知道嗎?在拿到那張支票前,我們兜裡只剩下兩三百塊錢。」出了廣播電臺的大樓已經四點多,張震帶著小靜打了一輛車,趕在銀行下班前兌換了支票。拿到錢,他們又打了輛車,美美地吃了頓羊蠍子火鍋。
這次合作之後,張震的運氣似乎回來了。沒過多久,彩鈴業務興起。張震的鬼故事成了年輕人最喜歡的彩鈴鈴聲。作為張震的夫人兼經紀人,小靜在每次買菜路過的咖啡館裡同時約見搜狐、新浪和掌上靈通三家公司的負責人。「其實,我不太懂這是什麼業務,就坐在那看著他們叫價月費,搶獨家。五萬、八萬、十萬……完全看傻了眼。」
《張震講故事》網劇海報。
「每一個嚇人的高潮點都在20分鐘之後。」
「拿著你的iPad,低頭看屏幕,裡面照出一張男人的臉,留著圓寸,和你一樣,他在看著你……」張震用他低沉的嗓音即興創作了一段鬼故事。
剛開始講鬼故事時,他只負責講,不負責寫。直到要獨立出專輯,他才開始正式嘗試原創故事。
寫恐怖故事不是件感性的事,它需要縝密的邏輯。出專輯對張震來說又是一件隆重的事,每天下班後,他都一個人留在臺裡,拿出紙筆,安靜地想故事。
「寫的第一個故事是《盒子》。」故事所有恐怖情節的來源都是一位叫做殷婆婆的失明老人。張震覺得,「老人」是很適合出現在恐怖故事裡的元素,他們的皮膚缺乏水分,乾枯、褶皺,形象上離「恐怖」二字近一些。最重要的是,他們被認為更接近死亡,容易創造出真實的恐怖氛圍。
有人說,張震的鬼故事之所以嚇人,就在於他講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因為親近,所以更可怕。
電影《中邪》用紀錄片風格拍攝,氣氛更恐怖。
張震的「鬼故事」裡常常沒有鬼,更多時候,是人在作祟。「中國人有個習慣,把所有和恐怖有關的故事都稱為『鬼故事』,恐怖故事、懸疑故事也被叫做鬼故事,這很有趣。」張震說,他喜歡基於人性之惡的美。
到北京之後,張震的鬼故事創作慢慢轉向了純文學創作,第一本長篇小說《失控》在2008年出版,依然是城市人的故事,依然有關欲望和貪婪。
「我出生在城市,過的是城市人的生活,我只能寫這些。」他甚至覺得,「故事有趣比嚇人更重要。一個恐怖故事寫得不成功,一定是先想到了要嚇人。」
張震早年的作品《繩子》裡有一句話:「所有恐懼都來源於沒有準備。」
這句話就是張震創作的方法論:「沒有準備就是未知,準確來說是,所有的恐懼都來源於未知,死亡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到來。黑暗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你不知道黑暗裡還有什麼。這要靠故事結構來創作,而不是一驚一乍。」
這個問題在恐怖片裡表現得尤為嚴重。這兩年,電影市場火爆,很多電影公司和投資方都來找張震買電影版權。
「他們一直向我要很多個『0』,卻沒有人問我要那個『1』。」張震搞不太明白現在的電影運作,每個人都來問他能不能加進最近流行的什麼新玩意,或者給某個既定的男女主角量身打造個角色,就是沒有人問他要可以把所有元素串起來的那個「1」,這個「1」就是故事本身。
李冰冰和任泉監製的電影《張震講故事之鬼迷心竅》算是張震在電影領域的第一次嘗試,「參與得不多,只提供了聲音和原創故事」。
《張震講故事之鬼迷心竅》劇照。
電影票房不盡如人意,故事本身也與張震的設想相去甚遠。「我給導演和編劇看了很多電影、小說資料,看完劇本後還寫了2萬字的修改意見,我以為夠了,看來還是不夠。」
「為什麼不能給觀眾20分鐘的時間呢?」張震看了太多國外驚悚、懸疑片大師的作品,「每一個嚇人的高潮點都在20分鐘之後,前20分鐘要慢慢把故事講好。」
而國內的片方和導演都沒有耐心,他們急著把觀眾嚇住,以免辜負了「恐怖片」的名頭。「事實擺在那兒,觀眾可以等啊!」對於恐怖片,張震還有點野心:「下次,一定要自己做編劇,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事了。」
採訪時,夫人小靜一直坐在旁邊。涉及到商業上的問題,小靜會適時地補充幾句。到北京後,張震更依賴小靜了。直到現在,他都不用手機,「所有找我的人都是通過小靜聯繫的」。
「我和手機的關係到諾基亞為止。」在瀋陽時,張震是個很潮兒的人,電子產品更新極快,但現在,只有自己出門時,他才帶上手機,「聯繫方式裡還只有小靜一個人」。
張震說,自己「應該算是個老派的人」,覺得寫作者就應該藏在角落裡,心平靜了,才有創造力。即便在《鬼迷心竅》的電影宣傳期,他也很少參與活動。
張震一家。
來北京十多年了,他依然沒法把這裡稱為「家」。他和家人常住在老家瀋陽,每個月回來一兩次,談談工作,見見朋友。
家裡兩個女兒,一個6歲,一個10個月大。「他是個特別寵孩子的爸爸,女兒喊一聲『爸爸』,不管他在做什麼,都會第一時間回應。」小靜說,張震在瀋陽的生活主要圍繞書房和兒童房,每天晚上帶女兒去廣場遛彎是他雷打不動的功課。
提到女兒,他的聲調都變高了:「對於一個作家和一個男人來說,生養孩子是非常好的生命體驗,親近感是非常結實的心理武裝。父女之間的親近很短暫,兩個女兒加在一起,可能也不會超過十五年,我不得不去珍惜,這件事比寫故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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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宋彥 排版 | 渣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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