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江蘇省中醫院名醫堂7號診療室方桌前,一位晚到的女醫師,熟練地接過患者病歷,在夏桂成左手邊坐下,笑顏說:「我剛從外面開會回來,聽他們說了,恭喜您呀!」
夏桂成側頭笑了笑,問了幾句弟子出差的情況,眼神又回到了右側病患的身上,他滿頭銀髮,說話是吳儂軟語調:「睡眠怎麼樣?」「小便怎麼樣?」「月經呢?」
10月30日,夏桂成當選第二屆「國醫大師」,一周前,江蘇省中醫院為他停了一天診,在院領導和學生的陪同下,夏桂成前往北京受獎。
這位84歲高齡的名老中醫,多年來深耕中醫婦科,擅長調治不孕症,為許多家庭帶來新生命降臨的喜悅,被坊間譽為「送子觀音」。
拜師蘇南「傷寒派」夏桂成帶著他的5名弟子每周坐診4天。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發現,每當有患者進來,他的博士生胡榮魁先詢問病患的各項身體指標,並寫在病患體溫記錄表一旁,夾在病歷中,以便夏老查閱。
而一位年長些的女弟子,則在夏桂成看診時記錄口述藥方,開給患者。另有3位年輕弟子,分別手抄和電腦錄入,這也是「夏桂成名老中醫工作室」傳承工作的一部分。
在斟酌需要加入哪味藥材或微調藥量時,夏桂成會轉頭給學生講解,用藥用量的考究之處。
這種「師帶徒」,臨床教學的方式可追溯自當年夏桂成追隨名醫夏奕鈞學醫。
1931年,夏桂成出生於無錫江陰的一戶農家,家境並不寬裕。小學畢業後,他考上了江陰最好的南菁中學,無奈其時戰亂動蕩,家中無力再供他念書,他不得不輟學。
江陰名醫夏奕鈞是夏家同門,也是蘇南朱氏傷寒派名醫朱莘農的後傳弟子。在族中長者的建議下,夏桂成的父親籌齊學費,將他送往夏奕鈞家修學中醫。
此後3年,夏桂成隨師待診。先是在家中抄方一年,熟背《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神農本草經》中醫經典,才得以跟隨夏奕鈞出診學習。
在追隨夏奕鈞修學中醫內科3年後,夏桂成出師,回到老家行醫——在藥店坐診2年後,地方上成立了聯合診所,夏桂成被邀請前往坐診。
也正是在中西醫俱備的聯合診所中,夏桂成初觸西醫,許多無法用所學中醫理論解釋清楚的西醫醫理,讓他頗感苦悶。
20世紀50年代,中國建立全國統一的高考制度,夏桂成希望通過高考繼續深造學習,不久後,他順利考進江蘇中醫進修學校。
內科出身的夏桂成接觸到了方劑學、婦科學等中醫其他學科,直到1956年畢業,他進入江蘇省中醫院任職。
開創中醫婦科「經間期」學說夏桂成專研婦科算是有幾分無心插柳。
「婦科老先生雖多,但科室裡缺年輕男醫生,不太好發展學術」,原打算在內科大展拳腳的夏桂成,在入院幾個月後,被領導找去談話,性格和善的夏桂成被委以重任,隨後調往婦科工作。
其時,社會風氣未開,婦科男醫生並不受人待見。最初坐診時,女患者只有在老先生沒空時,才會選擇讓夏桂成看診,「有時還會被悍婦奚落」,夏桂成至今回憶都覺得好笑。
為了解患者病情,夏桂成常要追訪患者來增加自己的用藥體會。其中,有一位家住南京大行宮的女性保胎患者,夏桂成每周日都要上門探病,長此以往,女子丈夫不樂意看見這「熱心大夫」了,告誡他:「不許再來複診」。但是擔心孕婦出血並可能出現流產情況,夏桂成還是堅持上門看診,直到平安產子。
進入到此前並不熟悉的婦科領域,1957年,夏桂成跟著當時的婦科主任醫師黃鶴秋先生學習,重走一遍從抄方到臨床之路。
幾年工作下來,他意識到,雖然婦科被列為臨床四大學科之一,但這一門類散漫無綱,中醫婦科學理論百年來依然依附於內科學,臨床指導效果並不是很好。
夏桂成一邊工作一邊參加中醫學西醫班,學習了解西醫知識。
1960年代開始,他研究並撰寫「婦女閉經的病理機制」及其辨證論治,重新解讀分析明清「醫聖」傅山所著《傅青主女科》中對調經、種子(編者註:使之有子,使之受孕)等觀點。此後繼續研究女性不孕、痛經等婦科疾病,並創造性地結合奇偶數律等學說,提出中醫婦科的「經間期學說」,填補中醫對女性經期認識的一段空白。
此外,利用女性生理周期的規律輔以婦科疾病治療,夏桂成總結出一套「調整月經周期節律法」。
在江蘇省中醫院生殖醫學科主任醫師談勇看來,夏老所提出的這套方法已成為中醫治療女性的基本方法,「不但是婦科可以用,我們心臟科的醫生也用。比如女病人,醫生除了治療她本來的心臟病以外,還要考慮她的女性特點,用藥會比原來治療好得快。也就意味著,雖然是治療一個局部的病,但是用一個整體的方式來治。」
如今,57年過去,夏桂成已有一套自己對中醫婦科的認識和學術思想,門下承接弟子也有10餘人。雖已84歲高齡,他仍擔任南京中醫大學的博士生導師,堅持帶學生出診,給學生講解理論,修改學術文章。
而在一周4次的坐診安排裡,夏桂成會在學生胡榮魁的接送下來到醫院,從早上8點到中午12點,直到看完30個病號再回家。
「老先生前幾年會一口氣看到下午 2點多,現在考慮他的身體情況,我們只給掛30個號。」胡榮魁說,夏老不坐診的時候,就在家裡看看書,或到書店裡去坐坐。
「跟西醫在同一個平臺才有討論的話語權」談勇是夏桂成學院派弟子中的第一位研究生,她出身於中醫世家,祖父是婦科名老中醫錢伯煊。
1977年本科入學時,夏桂成就是談勇婦科學老師,「我是他課上的課代表,夏老鄉音重,北方同學聽不懂他講課,我就課餘時給同學輔導婦科學」。
3年本科畢業後,談勇被分到基層中醫院,直到1983年,夏桂成開始招收研究生,談勇又考回來了。「當年研究生的名額很緊,夏老只招了我一個。」談勇回憶,自研究生修學後,她就一直跟著夏桂成學習。
1990年,談勇赴日本進修西醫。「我考了日本的國費留學生,日本資助我在那邊研修了一年半」,隨後,談勇在日本念完了自己的博士學位,研究生殖內分泌,神經結核與卵巢垂體的關係。「因為我有一定的中醫臨床經驗,給他們看到了西醫解決不了的問題,日本那邊的老師要再留了我3年。但是夏老這邊催我回國,再待了一年我就回來了。」
「生殖醫學是婦科學的寶塔尖」,1998年回國後,談勇便著手創建醫院的生殖醫學科,2007年,她所在的江蘇省中醫院生殖科拿到AIH(夫精人工授精)手術資質;2010年,再拿到IVF-ET(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資質,這意味著,一所中醫院拿下了西醫中「試管嬰兒」手術的正式資質,而目前國內僅有2家醫院具有這樣的正式資質。
談勇並不迴避,在中醫治療不孕症等生殖學病症中運用西醫的療法。「現代中醫在治療時,應該有對疾病的認識,也就是除了中醫基礎知識,我們還要清楚學科前沿知識,這樣才能跟西醫在同一個平臺,有共同討論的話語權。」
這也是她的老師夏桂成對待西醫的態度。
「西醫看不好找中醫」是認識誤區 澎湃新聞:跟西醫在同一個「平臺」是指什麼?
談勇:我們看一個病,不是局限於中醫和西醫,而是站在學科的前沿來看待這個病。比如要經常上網看,國外有什麼教科書,有沒有最新報導,看學科前沿的知識,再加上中醫的基礎,形成對疾病的認識,這種認識幾乎是跟現在的主流醫學同步的。
如果落後於主流醫學,不在一個平臺上,我們就不能跟人家對話了,並不是對方聽不懂,而是人家覺得你落後了,西醫拍拍屁股不聽了,所以我們至少要保持水平一致。同時我們還要給研究生講課,都講些書上有的誰要聽呀?現在學生都識字自己就會看,要講那些書上沒有的。
澎湃新聞:你所說對疾病的「認識」是什麼概念?
談勇:現代中醫派來說,開中藥方的大概有四種人。第一種,完全是老中醫,辨證號脈,看看舌頭就開方了;第二種是會看化驗單,他也知道西醫是什麼,但是不會想到什麼病理,就也開方子了;第三種就把中醫和西醫一起考慮進去,但是他不會融匯起來;第四種才是融會貫通型的,醫生有對疾病的認識。
比如說我在中醫院接受本科教育,之後又有3年研究生教育,林林總總大概是8年時間,然後又在日本西醫院碩博連讀念了8年。所以中、西醫兩套都始終在我的腦海裡。現代中醫,比較厲害的中醫,他是可以對疾病有認識的。
澎湃新聞:有了「認識」之後,中醫要如何診治?
談勇:首先要對疾病進行辨識和診斷、鑑別診斷,這都是個體病人初步的判斷,得出一個病名;然後中醫還要對病名進行辨證,根據中醫傳統的「望聞問切」四診方式,針對病人個體的具體情況,辨證施治。
對生殖科來說,一般是女性病人較多,但我們都是「男女同治同查」,因為懷孕不一定是只有女方的問題,所以我們將男女作為一個診療單位同時檢查。還要考慮女性周期變化,病人來時是處在經期哪個時段,非常複雜的,既要辨病,又要辨證,還要辨期,才能得出結論開方。
澎湃新聞:有人說,找中醫是因為西醫治不好了才來,你怎麼看?
談勇:這是一種認識誤區。在我看來,如果這個病屬於功能性的,可能在中醫調理上比較擅長;如果是急性的,非常厲害兇險的病,那麼還是先到西醫那邊去看。但是最關鍵的還是要看對疾病的認識,醫生本人和他的知識結構很重要,他要判斷這個病處在哪個病層,有什麼特點,如果能把握住,那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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