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文學夢」,誰不曾想筆下生輝、字字珠玉,將自己的思考和想像在文學的世界中變為現實,構建出屬於自己的精神「伊甸園」。每個人都有「文學夢」,更甚者,無時無刻都有人在為自己的「文學夢」而夜以繼日。
張愛玲,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一爐香也是張愛玲文學夢的開始。
1942年,因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大學停辦,張愛玲未能畢業,隨後與好友炎櫻返回上海,這也是張愛玲開始步入文壇的時候。
剛回到上海的那段日子,張愛玲無所事事,因為找不到未來的方向,後來想著總是要拿個文憑才好,這樣方不負母親那麼多年的付出,於是跟炎櫻一起打算進上海的聖約翰大學。
可是,學費從哪兒來?張愛玲跟弟弟表明了難處,張子靜自告奮勇說他幫忙說服父親。於是,找了個機會,趁著孫用蕃不在場的時候,他跟張志沂說了姐姐的情況。彼時,距離當年張愛玲被毒打以及逃脫張家已經4年了!血脈親緣的神秘性就在這裡,無論當時怎樣憎恨,總會不用多言,三言兩語就能化解仇恨。張志沂聽了只輕聲地說了句:「你讓她來吧。」
時隔幾年,張愛玲重新進了這老宅,父親也許老了些?因為港戰的原因,她已經原諒了他,甚至孫用蕃。在生與死面前,一切的仇恨都顯得渺小。沒有過多的語言,只十來分鐘後張愛玲就離開了這所老宅子,此後餘生幾十年她再沒有回過這個家,也沒有見過她的父親。
父女倆若知道這是他們這一生的最後一面,會不會說話的時候語氣溫柔一些?眼裡多一點兒不舍而不是尷尬?然而,歷史全無假設的可能。他們,這一世父女情緣緣盡於此。在這所老房子裡,她第一次睜開眼睛打量這個世界,他則體會了初為人父的欣喜。如今,他們的一切恩與怨,也結束在這宅子裡。但,老房子記得她。永永遠遠。
炎櫻生意人的本性,讓她走到哪裡都如魚得水,她在聖約翰大學混得風生水起。她人緣好,張愛玲正好相反。張愛玲跟弟弟抱怨說聖約翰大學的老師不行,課程也不行,於是想要退學。其實,她真實的心理無非仍關於錢。父親已經給了學費,不好意思再向他要生活費。而母親遠在國外,姑姑,怎麼說也不是自己的父母,不能像找父母伸手要錢那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何況,她自香港回來後一直借住在姑姑那裡,已經給她添了不少麻煩。曾經,黃逸梵這樣說過張茂淵,她就是多條狗都嫌煩,何況是張愛玲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總有一種客人的情緒,揮之不去。
她曾經那樣渴望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可惜直到她離開內地也沒有實現這個願望。她的一生竟然沒有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人的理想與現實之差距往往這樣驚人。
為了替姑姑分擔點兒開銷,她開始嘗試寫作。之前,在香港的幾年裡,為了實現比林語堂還要出風頭的願望,她幾乎從不用中文寫作,除了那篇《我的天才夢》。她一直練習著用英文寫作,哪怕是一封短箋也不例外。然而,當她離開了香港回到上海的時候,好似心底裡隱藏著的故事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要為上海人寫一段關於香港的傳奇,故事不長,點一爐香的機會也就說完了。她為這個故事起了個別致的名字:《沉香屑·第一爐香》,這篇文章發表在「鴛鴦蝴蝶派」鼻祖周瘦鵑主辦的雜誌《紫羅蘭》上。
有些天才的顯現是早慧且一鳴驚人式的,有的則用滴水穿石的功夫抽絲剝繭式,大器晚成。人們喜歡第一種,因為太富有傳奇性和戲劇性。幸運的是,張愛玲便是這樣的人。從前的她蟄伏得毫不驚人,即便是與好友炎櫻一起外出,她也沒有絲毫過人之處,人們往往關注炎櫻多過她。想來也很正常,天才的乖僻未必是我們尋常人能包容與消化的,反倒是炎櫻那充滿市井的小聰明小機靈為我們所熟知。
如今,改天換日一般,這「第一爐香」引起了滬上文人的注意,因為這樣的字眼實在怪異而新鮮:「請您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她的文字從這裡已經看出了端倪,用新方法講老故事。她的文章不似老派那麼幼稚保守,也不似新派那樣「革命」,更不是新文藝腔的做作無聊。她太過獨特,仿佛橫空出世般,出現在這個日漸淪陷的孤島上海。
此後,《沉香屑·第二爐香》《金鎖記》《傾城之戀》一氣呵成,遍地開花,她忽然間嘗遍了被人追捧的感覺。她紅了,紅得發紫,風頭早已蓋過了從前的目標——林語堂。
一時間,整個上海灘人人都在談論她,不知道這位筆底生花的作者是什麼樣,許多熱愛她的讀者不知從哪兒打探到了她的住址,竟然尋了過去,大有今時今日年輕女子追星的架勢。然而,她一概不見,因為實在尷尬,不知面對陌生人該說些什麼。不僅是陌生人,就連一些她認識的朋友,如果想要見她,必須提前預約。你若到得早了,對不起,吃個閉門羹,因為她還沒有準備好見你;你若到得晚了,更對不住,她一張冷臉打開房門告訴你一句「對不起,張愛玲小姐此時不在」,然後便是一聲巨響——「砰」的一聲,將訪客擋在門外。
從前,跟張愛玲交惡的上海灘女作家潘柳黛,曾經這樣說過她,也曾譏諷她的貴族身份就好比太平洋死了一隻雞,上海人家卻津津樂道自己喝上了雞湯。
時隔多年,今時今日我倒覺得潘柳黛說她的事情未必是假,她一向就很清高怪僻,兼之文人相輕,女人之間更是有種天然的虛榮心,喜歡比較,個性不相投者如潘柳黛說出這樣的話並不奇怪。
生活在這個人世間,每個人都會遇到一些難堪的人與事,有些甚至是你永遠不願意再見到的人,不是因為憎恨而是因為厭惡。
至於,張愛玲成名後這樣的反應——不見生客,倒不是她拿架子,而是實實在在不知道如何應付那些熱忱的讀者,這樣的心理幾十年後她在給宋淇夫婦的信中也說到了。
萬一來者是一位看得感動的女人怎麼辦?她若在她那裡哭哭啼啼如何是好?她天生地不會安慰人,哪怕是黃逸梵在她面前哭泣,她也只是怔怔地,不發一言。
而說她對於來得早來得晚的客人都不面見的事情,也許是她天性裡喜歡別人守時,也許是她在香港接受了幾年英式教育留給她的習慣。而對於不守時的人,張愛玲不見這樣的客人,無可厚非。自然,她若能打開門一張臉笑眯眯地將客人迎進去,還能熱情地招待一番,那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
只可惜,那樣的人不會是張愛玲,只會是尋常的我們。
但,她並非拒絕所有的陌生人,對一個男人便是例外。這個人就是胡蘭成。在她過去二十三年的人生裡,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好似一直在等待著這樣一個人出現。
她曾說自己從未談過戀愛,所寫的文章卻幾乎篇篇都講愛情,給人知道了不好。
如今,她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正循著她的芳香走過來。當時的胡蘭成還在南京休養,一日他坐在庭院裡翻看蘇青寄給他的雜誌,隨手一翻便是張愛玲的一個小短篇《封鎖》。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裡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麼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這是《封鎖》開篇的一句話,也正是這樣一段話讓原本漫不經心的胡蘭成心內一驚,坐直了身子又驚又喜地往下看,一個巨大的問號盤旋在他的腦子裡:張愛玲到底是誰?
他若知道張愛玲也在等待著他這樣一個男人,內心必定欣喜萬分吧。眼下,濃烈的興趣積攢了太多的好感,他是每篇張愛玲的作品都看,每篇都贊好,只要是張愛玲的東西便是好的。胡蘭成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個愛情故事的開端實在沒有太多令人驚異的地方,無非是出於文人之間的相互吸引,進而引發好奇罷了。然而,我們還是被它吸引,因為實在華美而蒼涼。
如果說她的人生是一本精彩絕倫的小說,那麼他則是這本書裡一直按捺著性子直到高潮時候才出現的人物,人人都想爭睹這段萬分之一的華美,他卻淺嘗輒止,甩甩衣袖,走了。留下一個黯然神傷的故事,等著她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