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陝北的寫意裡,被風潑灑得淋漓無比的信天遊,像陽光一樣在一道道山梁梁上飄飛、穿越時空,最終被人們嵌進了這樣一個博物館——
駐館歌手胡俊成在進行信天遊表演。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人。
五穀裡(那個)田苗子,數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呦),就數(那個)蘭花花好。
……
7月9日,陝北民歌博物館的回音壁前,駐館歌手胡俊成正在為前來參觀的遊客們演唱陝北民歌的經典曲目《蘭花花》,獲得了陣陣掌聲。
高天,厚土,陝北民歌如同天籟,有人形容它是用老钁頭鐫刻在黃土高坡上的音樂巨著。
陝北民歌博物館內收藏展出的民歌作品。
「陝北民歌來源於生活,勞動人民耕地、放牧、喝酒、過節、婚喪嫁娶等生活場景裡,人們即興編輯、加工傳唱,逐漸流傳下一首首經典之作。」陝北民歌博物館講解員侯欣餘介紹。
歌從陝北來,一首首民歌講述著黃土高原的社會變遷、風土人情、勞動生產、愛情婚姻等故事。2008年6月,經國務院批准,陝北民歌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為了保護、傳承、弘揚陝北民歌,同時,將陝北民歌進行收藏、陳列、展演、研究以及傳播,2017年,榆林市榆陽區開始籌建陝北民歌博物館,並於2018年建成開放。
「陝北民歌博物館是目前國內唯一一座以陝北文化為元素,以陝北民間音樂為主體,反映陝北悠久悲壯歷史變遷,體現陝北歷史人文精神的音樂類博物館。」榆林市榆陽區紀念館博物館管理服務中心副主任霍海鵬說,「我們希望把博物館打造成陝北民歌的音樂聖殿,而一首首經典曲目就是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霍海鵬介紹,按體裁劃分,陝北民歌主要可分為號子、信天遊、小調三大類,每一類中都有膾炙人口、傳唱不衰的經典曲目。
陝北民歌博物館內展出的信天遊經典作品《趕牲靈》的用具。
黃河上的絕唱:
「陝北民歌中與生產勞動關係最緊密的就是號子,它的主要特點是一人領唱,眾人和聲,即興編詞,隨心而歌。」侯欣餘介紹,「號子又可分為打夯號子、鋤地號子、絞煤號子、吆牛號子、船工號子等。」
在眾多號子當中,船工號子最具代表性,其經典曲目《黃河船夫曲》已傳唱近百年。
「《黃河船夫曲》由佳縣黃河老船夫李思命編唱,採用自問自答的形式,以質樸的語言、粗獷的聲調、高亢浪漫的激情,成為陝北人民戰天鬥地、乘風破浪的力量之源。」侯欣餘告訴記者。
李思命是佳縣螅鎮荷葉坪村人,從小就生活在黃河邊上。十七八歲的時候,李思命就跟著父親,帶著三弟開始在黃河上行船。行船之時,船夫們都喜歡「吼風」,放開喉嚨吼上一氣,有時一船人齊上陣來「吼」。風來了,船夫馬上扯起帆順風而行。在這輕鬆、快樂的時候,歌聲就揚起來了。
李思命一年四季奔波於包頭至禹門口的黃河水道,對這一路上黃河在何處奔騰咆哮、迂迴曲折均了如指掌。多年來在風浪裡穿行,也鑄就了李思命鐵骨錚錚的豪放性格。他習慣在風浪裡高歌,唱給坐船的客人,唱給同伴,也唱給自己。
1920年,荷葉坪村過春節鬧社火,李思命與張士銘即興唱出了這首《黃河船夫曲》。李思命扮演老艄公,這是他的本色演出,他了解行船的苦,知道黃河的奇和險,更懂船夫對黃河的複雜情感——
老艄公唱: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哎?
幾十幾道灣上有幾十幾隻船哎?
幾十幾隻船上有幾十幾根杆哎?
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扳?
陳姑娘唱: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哎!
九十九道灣上有九十九隻船哎!
九十九隻船上有九十九根杆哎!
九十九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扳。
……
「歌曲完全由對等的問和答組成,屬於最典型的民歌特色。問和答分別以『幾十幾』和『九十九』對應,聽眾聆聽之時,既驚嘆於黃河的艱險和迷人,也對在黃河邊祖祖輩輩生活的陝北人民產生了深深的敬意。」侯欣餘說。
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延安魯藝學院組織學生去慰問河防將士,安波、關鶴童、張魯、劉熾4人到佳縣黃河邊上收集民歌,見到李思命後,迅速將這首歌的曲和譜記錄下來,時稱《船工調》,後稱《黃河船夫曲》,被整理發表在《陝甘寧老根據地民歌選》上。
此後,《黃河船夫曲》多次入選陝北和全國民歌專集,傳遍國內外。同時,《黃河船夫曲》還被《黃河情》《西部風情》等十多部影視作品用作插曲、主旋律或主題歌,成為黃河文化乃至中華文化的經典節目和代表性歌曲。
陝北民歌博物館內,講解員向遊客介紹打夯號子的創作情況。
信天遊永世唱不完:
「如果說號子是陝北民歌中最具功能性的,那流傳最廣泛的非信天遊莫屬。」侯欣餘說,「信天遊又稱順天遊、山曲,是陝北民間生產生活中常見的一種即興歌唱的山歌體裁,是黃土高原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隨性而為的情感表達。」
信天遊涉及的內容十分廣泛,生產勞動、革命歷史、男女愛情、民俗風情等題材都有經典傳世,像《趕牲靈》《蘭花花》《東方紅》《山丹丹開花紅豔豔》等,就是其中精品。
趕牲靈的人,在陝北也叫腳夫、邊客。由於交通不便,生產、貿易全靠驢、騾馱運,腳夫們長期行走在黃土高原上寂寞的山川溝壑間。陝北地區趕牲靈的路有多少條,趕牲靈的人有多少個,誰也說不清。但人們知道,趕牲靈的人唱的歌最多,他們的歌聲撐起了陝北傳統民歌的半壁江山。其中,唱得最響的就是張天恩的這首《趕牲靈》——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哦 三盞盞的那個燈
哎呀帶上的那個鈴子喲 噢哇哇得的那個聲
白脖子的那個哈巴喲哦 朝南得的那個呀
哎呀趕牲靈的那人兒喲 噢 過呀來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妹妹兒喲 招一招你的那個手
你不是我那哥哥/妹妹喲 走你得的那個路
張天恩是吳堡縣張家墕村人,10歲開始,剛有鞭子高的他就跟隨父親趕牲靈了。1945年,張天恩認識了《趕牲靈》的原型王元方和杜錦玉。
「王元方和杜錦玉是陝甘寧邊區綏德分區文工團的成員。有一次,王元方隨張天恩他們的運輸隊回綏德開會,面對前來送行的杜錦玉,王元方吆喝著牲口,甩鞭遠行,戀戀不捨。見此情景,張天恩來了創作靈感,在前往三十里舖的路上就把歌詞給編唱了出來。」侯欣餘介紹。
因為注入了飽滿的情感,張天恩創作的這首《趕牲靈》經久不衰。1956年秋天,在全國第一屆音樂周演唱中,杜錦玉在北京把《趕牲靈》唱紅了,中國唱片廠發行了杜錦玉獨唱的《趕牲靈》唱片。後來,杜錦玉出訪蘇聯、羅馬尼亞、蒙古等國,把《趕牲靈》唱給了外國友人,受到了世界人民的歡迎。
1955年,中央歌舞團將張天恩調到團裡工作了3年。「在京期間,張天恩用原汁原味的吳堡口音向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等中央領導清唱了《趕牲靈》。」侯欣餘介紹。
在陝北,民間有這樣一種說法,「信天遊,不斷頭,斷了頭,窮人無法解憂愁」,說明信天遊是從人民心窩裡流淌出的曲調。
而《東方紅》這首經典力作,正是佳縣農民李有源把心中由來已久的感慨,用歌聲表達了出來——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
「1943年冬,為表達在毛主席、共產黨領導下廣大貧苦農民追求幸福生活的喜悅心情,李有源編寫創作了有10餘段歌詞的民歌《移民歌》。1944年初,來佳縣採風的延安魯藝文藝工作者馬可、劉熾、張魯等人將這首歌記錄了下來。」侯欣餘介紹。
後來,在延安,文藝工作者根據群眾意見,將這首歌整理、修改為現在大家耳熟能詳的三段歌詞,並改名為《東方紅》。1945年9月3日,延安新華廣播電臺向全國廣播了改編後的《東方紅》,從此,這首歌以強大的凝聚力從陝北傳出,傳遍大江南北。
1964年,由周恩來總理一手促成的,為慶祝新中國成立15周年而舉辦的大型革命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正是以此歌為開篇曲。1970年,伴隨著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成功發射,《東方紅》響徹寰宇……
秧歌一舞動四方:
如果說信天遊是粗獷的「山野之歌」,那麼小調則是委婉的「裡巷之曲」了。「小調是流行在群眾生活中的娛樂、民俗、集慶等場合中的各種民間歌曲。根據其內容和場合,可分為生活小調、絲弦小調、風俗小調、社火小調等。」侯欣餘說。
以風俗小調為例,既有以歡樂為終極目標的酒麴、猜拳調,也有以敬神祈佑為基本訴求的祭歌、祈雨調。
陝北多乾旱,祈雨就成了自古流傳下來的一種祭祀儀式。抬龍王樓巡鄉時唱「遊水歌」,祈雨時唱「祈雨歌」,一般由吼雨人領唱,其他人和唱,充滿虔誠、恐懼、渴望和無奈。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就對此有過描寫。
「這樣的歌聲既是無助的祈求,更抒發了莊稼人內心無法抑制的情感。」侯欣餘說, 「除了風俗小調,社火小調也不得不提,它是陝北老百姓鬧秧歌時所唱的民歌或以鬧秧歌為題材所創作的民歌。」
陝北秧歌是陝北節慶活動中一切民間文藝慶典的總稱,農耕文化的所有精髓在這樣盛大的集會中一一展現。「秧歌起時的陝北是最好的陝北,只看見一個沸騰的黃土地,日月裡的陰霾一掃而空,苦難被暫時擱置了。」侯欣餘說。
於是,秧歌一舞動四方。陝北秧歌多崇尚大紅大綠,色彩明豔,黃土地的顏色也因為秧歌而改變。謁廟秧歌、拜年秧歌、大場子秧歌、九曲秧歌等各有特色,秧歌音樂節奏活潑,旋律明快,情緒歡悅,成為老百姓情感宣洩的最佳載體。
1942年,毛澤東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發表講話。座談會不久,毛澤東又專門到魯藝做報告,號召學員走出「小魯藝」,到人民群眾的「大魯藝」中去。當年12月,一個百餘人的魯藝秧歌隊就誕生了,陝北以聖地延安為中心,形成學習秧歌、研究秧歌、加工發展秧歌,並用秧歌的形式進行新的藝術創作的熱潮。《兄妹開荒》《夫妻識字》《生產舞》等100多個利用秧歌劇的形式新創作的劇目把傳統的陝北黃土文化精髓和秧歌藝術推向了空前絕後的新階段。
時至今日,在黃土地上,鬧秧歌從未停歇過,歌聲在秧歌會上從未中斷過。秧歌還是陝北大地上不可缺少的鬧新春群眾休閒娛樂活動。
「來陝北民歌博物館真是不虛此行,不光聽到了一首首經典的民歌,也讓我進一步了解了當地的風土人情、革命故事及陝北人民的愛情婚姻,等等。」來自西安的遊客趙先生告訴記者。
時光荏苒,歲月變遷。曾經在圪梁梁上傳唱的陝北民歌,從秧歌會上「鬧紅火」,已經走向了更大的舞臺,走向了全國甚至世界。
聽,鼓點又響起來了!
聽,陝北民歌又唱起來了!(記者 霍強文/圖)
記者手記
歌從陝北來 紮根黃土中
在陝北民歌博物館採訪,聽著一首首經典曲目,就像聽見了陝北的歷史,有滄桑、有心酸、有變遷,就像看到了黃土地上的勞動人民與惡劣的生存環境抗爭、追求幸福生活的情景。
陝北民歌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用心傳唱的。今年49歲的駐館歌手胡俊成原來是子洲縣的一位農民,自幼喜愛陝北民歌,來博物館參觀時,清唱了幾句,被保安聽到後推薦給演出人員招聘部門,最後留了下來。
「咱是個受苦人,在幹活時、紅火熱鬧時就愛唱幾句,把悲傷的或者高興的情緒抒發出來。」胡俊成說,「現在在館裡工作,就希望把歌唱好,讓更多的人感受、體會咱陝北的民歌文化。」
千年的老根黃土裡埋。陝北民歌在這片土地上深深紮根,最真實地記錄著這片土地上的生活。「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人」,富有陝北特色的語言,毫不掩飾地表達了愛情;「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呦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陝北」,一下子就把聽眾帶到了群山起伏、天高雲淡的黃土高原,描繪了中央紅軍到達陝北的革命歷史史實。
榆林市榆陽區紀念館博物館管理服務中心副主任霍海鵬認為,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後,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文藝工作者兩次大規模收集陝北民歌,為其發展和傳承起了很大作用。1942年2月,魯藝採風團在綏德、米脂、佳縣和吳堡一帶採集民間歌曲近百首。著名的《黃河船夫曲》的音樂底本就是在此次搜集的。1943年下半年至1944年初,魯藝派出由張庚、田方等帶領的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工作團,歷時4個月總共調查採集66次,收集陝北民歌400多首。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發表之後,陝北民歌迎來了新的發展時期。許多文藝工作者結合脫貧攻堅、掃黑除惡等題材創作了一批新的作品,受到老百姓的歡迎。
「為無形的歌聲建一座博物館是一種『冒險』,但這是我們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的新徵程。」霍海鵬說,「我們將創新展覽和培訓,加強文旅融合,促進陝北民歌的傳承和發展,為建設陝北文化生態保護試驗區作出新的貢獻。」
我們相信,從黃土高原上傳出的天籟之音——陝北民歌,將傳得更遠。(霍強)
來源:陝西日報
往期回顧
·· 監製 | 孫文生
審核 | 任虎鵬
原標題:《陝北民歌:用聲音守望時光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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