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武道精神的衰頹,我們對雄漢盛唐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對早期中華文明的精氣神,更是遺忘殆盡。在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思路下,我們不僅把曾經打遍東亞無敵手的中華武術,改造成了健身操、廣場舞屬性的中華舞術,而且對很多歷史成語的理解也是完全錯誤。比如,我們經常說的「止戈為武」。
什麼是止戈為武?據說代表著最高級的武道精神,一種超越了「打」和「勝」的至高境界。很遺憾,這種境界只屬於神,而從來不屬於人。人如果以為自己可以做神才能做的事,最後一定付出慘重代價。
從字形上講,止從足從趾,所謂武,其實就是以站立姿態手持武器的意思。
手握武器站立意味著什麼?請看鴻門宴: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僕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
我們知道,司馬遷寫這一段時,很大一部分依據來自採訪舞陽侯樊噲後人所得的口述歷史,其中難免誇張成分。但是,項羽「按劍而跽」這個動作本身絕對寫實。因為當時在和與談的狀態下,大家席地而坐,哪怕觥籌交錯之間暗藏殺機,也不能隨便站起來。按劍而跽,就是手按在劍上,直起身子,只保持一個膝蓋著地。下一個動作就是全站起來,劍亮出來,那就是要大打出手了。
什麼是武?武就是以站姿握緊武器,就是要一決雌雄。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會有「止戈為武」這個解釋呢?
原來是因為楚莊王在邲之戰後說了一句「夫文,止戈為武」。
但是,楚莊王的這句話,一定要放在當時的語境中理解。否則就會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我們知道,在春秋列強中,楚國最為尚武好戰,長期以擴張為國策,公然挑釁周天子維繫的國際秩序。甚至以「蠻夷」自居,標榜「我蠻夷也」,「我有敝甲,欲觀中國之政。」(《史記楚世家》)
一部《春秋》,諸侯互斫,累計滅國五十,楚獨佔二十一,居列強滅國之首。自江漢而北,姬姓之國,為其所滅者,屍骨累累。面臨楚國的軍事威脅,先是齊國聯合諸侯進行遏制。此後終於發展成晉楚爭霸的格局。在這個爭霸戰中,晉國長期佔據上風。楚莊王即位後,躊躇滿志,其生平兩大理想,一是飲馬黃河,一是問鼎中原。最終都通過邲之戰變成現實。
這一戰,楚軍大獲全勝,一掃城濮之敗的恥辱。晉軍死傷慘重,狼狽北撤,很多陣亡者的屍體被遺棄在戰場上。戰鬥結束後,楚莊王巡視戰場,楚軍猛將潘黨建議收集敵軍屍體,堆為京觀,以示楚之武功。
對此,楚莊王表示反對。在他看來,這些晉軍士兵,都是為國犧牲的盡忠之士,和曾經埋骨於此的楚軍將士並無兩樣。所以他才說出:
非爾所知也。夫文,止戈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故使子孫無忘其章。今我使二國暴骨,暴矣;觀兵以威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猶有晉在,焉得定功?所違民欲猶多,民何安焉?無德而強爭諸侯,何以和眾?利人之幾,而安人之亂,以為己榮,何以豐財?武有七德,我無一焉,何以示子孫?其為先君宮,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於是乎有京觀,以懲淫慝。今罪無所,而民皆盡忠以死君命,又可以為京觀乎?
和所有的政治家一樣,楚莊王不是考據學究,自然不可能把一個字的真正含義把握精當。但是,和所有優秀的政治家一樣,楚莊王又飽含臨機發揮,說歪理、辦正事的智慧。
這是一種適可而止的智慧,是一種把面子、裡子一起拿走的智慧,是一種把握軍事行動和政治目的之間平衡的智慧。
既然目的已經達成,當然可以展現高姿態。再者,春秋爭霸追求的是有限霸權,晉和楚,誰也滅不了誰,誰也不想滅誰。楚莊王心知肚明,滿足有限勝利,適可而止,在當時的環境中是非常高明的表現。
所以,只有像楚莊王這樣的雄才霸主,在達成了政治理想,千軍席捲之後,才能這麼說。未戰之前就整天止戈為武,甚至要用止戈為武來直接指導軍事建設和武學發展,必然導致用唱高調來代替專業軍事研究和武術訓練。那就是最大的宋襄公。
一個國家的精英階層,一旦染上這種宋襄公病,就會把善良變成懦弱,將和平變質成苟安。這個國家無論如何富足,都難以轉變出強大的力量,也無法獲取別人發自內心的尊敬,而只能引發強鄰的覬覦,點燃周邊小國靠侵略崛起的狂想雄心。
歷史已經留給我們無數鮮血浸泡的教訓,希望我們能夠深刻的以史為鑑,復興真正的中華武道精神。
作者:王鼎傑。僅代表作者古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