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經成為一種禁忌。
禁入廚房,禁止洗澡,
禁止觸碰水源,禁與他人同坐同食,
禁坐沙發,禁止睡床,
禁入寺廟,甚至禁止回家……
這不是某個城市的疫情隔離,而是令印度女性窒息的「月經隔離」。
長久以來,在印度宗教與文化的雙重桎梏下,月經被汙名化為「不潔」的象徵。
而印度女性,從初潮來臨到絕經的將近40年間,都被囚禁於月經的牢籠裡,接受無孔不入的折磨與規訓。
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一
被嫌棄與被侮辱的月經
在印度,月經是一個長期被抹去的詞語。
在家裡,父母不會跟子女談論,妻子也不會跟丈夫分享;在學校,生理課上介紹月經那一章總是被有意無意地略過。
即便在電視上看到衛生巾廣告,也會立刻換臺。
無論男女老少,大部分人對月經都所知甚少,只刻板地認為經血是骯髒的、邪惡的。
談論月經更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
圖源紀錄片《月事革命》。
對月經的諱莫如深,反而加深了民眾對月經的迷信想像:
來月經期間,日落之後出門會眼瞎;
痛經或月經不調,則是罪孽太多受到的懲罰;
如果要詛咒一個女人,最好的方法是用她的經血來作法;
為了不被惡靈侵擾,許多女性會將沾有經血的舊布埋在地底……
被問到「什麼是月經」時,印度女孩陷入了長久且尷尬的沉默。圖源紀錄片《月事革命》
而女性作為「不好的血」的載體,自然難逃被隔離的社會命運。
就在剛過去的2月11日,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Gujarat)的一所女子學院就發生了一起瘋狂的事件 ——
校方強迫68位女學生到廁所列隊,挨個脫下內褲供女教師檢查她們是否處於生理期。
該大學由保守的斯瓦米納拉揚(Swaminarayan)派教徒管理,並規定,學生在月經期間不能入住宿舍,必須集中住在地下室的隔離區。
而女學生來了例假,必須到宿管處登記姓名。
可是在過去的兩個月內,登記表上空無一人,於是才有了上面那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這給我們留下了精神創傷。」
該校學生控訴道,「校方經常會用月經問題騷擾我們。即便服從他們的宗教規定,我們依然會因月經而受罰。」
女孩來月經初潮時,就是半輩子隔離生涯的開始。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事實上,這並不是個例。
在印度廣袤的鄉村地區,「月經隔離」不但更為普遍,條件也更為惡劣。
在荒山野嶺,常常會出現一些被稱為「月經小屋」(Gaokor)的簡陋棚屋,一般由木頭和紅磚搭成,糊上水泥,沒有門窗。
來月經的女性被迫離開家人,隔離在此。屋內沒有床鋪,只能睡在硬地板上,碰到雨季,茅草屋頂還會漏雨,地面也會積水。
在同樣信奉印度宗教的尼泊爾,一名14歲的女孩被迫曠課,呆在狹小的月經小屋裡。圖源:Navesh Chitrakar
隔離期間,除了洗洗衣服,幾乎無事可做,三餐惟靠家人送飯解決,跟坐牢相差無幾。
運氣好的話,遇上一起來隔離的女伴,還能聊聊天。
到了晚上,則常常提心弔膽難以入睡,除了要提防毒蛇猛獸的襲擊,還要擔憂被男性綁架或強姦。
當經期結束,印度女性們通常需要來一次精油沐浴,才能正常回歸宗教和社會生活。
尼泊爾加德滿都一年一度的「為夫祈禱節」,女性需要接受洗禮 —— 洗去經期的罪惡。圖源:Poulomi Basu
因為月經,印度女性不但正常生活受阻,連找工作也備受歧視。
一些僱主考慮到工作效率和利益最大化,不願意僱傭有生理期的育齡女性;即便得到了工作,如果因生理痛導致誤工,也需要繳納罰金。
於是,有印度女性做出了極端的選擇 —— 切除子宮,告別月經。
在印度西部的馬哈拉什特拉邦(Maharashtra),3年內就有數千名年輕女性接受了子宮切除手術。其中大部分女性做手術,僅僅為了一份收割甘蔗的工作。
在甘蔗地工作的印度女性。圖源BBC
當地女性婚齡較早,20多歲女性已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
她們認為,子宮已經完成了生育任務,現在亟需工作賺錢,切除子宮雖屬無奈,但也尚可接受。
這種想法逐漸流行起來,當地甚至出現了許多「無子宮村」。
事實上,不少女性做完手術後健康狀況惡化,出現頭暈、背痛等症狀,反而無法下地幹活。
無論來不來月經,她們始終難以成為自己身體的主人。
正應了印度教倫理典籍《摩奴法論》中的文本:「她們在童年由父親保護,青年由丈夫保護,老年由兒子保護,女人絕不適合獨立。」
來月經的女人「就像是你從牛奶舀出,然後扔棄一旁的蒼蠅」。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二
一片衛生巾引發的困境
比起月經隔離習俗,印度女性健康更大的威脅,來自經期的衛生用品。
據統計,超過八成的印度女性都不使用衛生巾,取而代之的是舊布料、報紙、樹葉與木屑。
就算布料經常清洗,但因無法在太陽底下晾曬,只能捂在其他衣服下面,導致感染疾病的風險大大增加。
在印度,約70%的女性生殖道疾病,源於經期不衛生。甚至有女性因蟲子爬進了陰道,就此喪命。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你也許難以想像,經期墊著布條去上學,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
坐在課堂上,女孩們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焦慮,擔心突如其來的一股潮湧,會弄髒衣服和椅子,引來男生的嘲笑。
而且由於布條不吸水,溼得快,需要頻繁更換。同時,印度40%的學校都不提供廁所,女生們不得不走出很遠,躲開男生的視線,找個四下無人的隱蔽地點。
一天裡如此來回幾趟,幾乎無法上課。
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兩年前在泰米爾納德邦,一位12歲的女孩在上課時經血流到了椅子上,她要求去廁所,卻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訓斥了一頓。
由於難忍羞辱,她在凌晨3點從鄰居家陽臺跳了下去。
在留下的遺書中,她表示,自己曾受老師「折磨」。
為了不經受類似的恥辱,大部分學生的選擇是,在月經期間請假回家。
23%的印度女孩會選擇退學。
圖源紀錄片《月事革命》。
印度女性不使用衛生巾,大部分的原因是負擔不起。
目前,印度市面上,一包衛生巾的售價在35~55盧比之間,而在農村地區,75%居民每天的收入只有33盧比。
況且,農村女性大多不工作,經濟重擔都壓在家中男性身上,衛生巾自然成了難以負擔的奢侈品。
有趣的是,首先注意到女性的衛生巾困境的,是一名印度男性穆諾。
穆諾被媒體稱為「護墊俠」,電影《印度合伙人》就是根據他的事跡改編的。圖源The Guardian
有一天,他發現妻子珊蒂在把什麼東西藏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塊髒兮兮的破布,上面還殘留著沒洗淨的斑跡。
「用來擦摩託車我都嫌髒。」
穆諾問妻子,為什麼不用衛生巾。
得到的答案是,這玩意兒太貴了,如果媽媽和妹妹們全都用上衛生巾的話,家裡就買不起牛奶了。
為了安慰妻子,穆諾趕到鎮上的商店裡,付了4盧比(當時是1998年),然後店主像做賊一樣,偷偷地把一包東西塞給他。
電影《印度合伙人》截圖。
他把衛生巾拿在手裡掂了掂,心想,不就10g棉花嘛,竟然賣那麼貴,我自己做肯定划算多了。
說幹就幹。他買來一些棉花,用布料包成一個個長條,然後交給妻子。
沒想到妻子卻說,要用上它們,得等到下個月了 —— 直到那時,穆諾才知道,原來月經是一個月來一次的。
「一個月才有一次反饋,這得花上二十年」,為了加快研究進程,穆諾乾脆親身上陣。
他切開足球,取出裡面的氣囊,戳個小孔,往裡灌滿了羊血,再插上一根膠管,管子的另一端通向墊在褲襠裡的衛生巾。
他把氣囊帶在腰間,走路、跑步、騎車,手一捏氣囊,血就順著導管流出來,很快,褲襠就沾染了一片猩紅。
電影《印度合伙人》截圖。
實驗失敗,穆諾只好坐在水井邊,自己動手清洗帶血的衣服。
目睹了這一幕的村民,全都以為穆諾瘋了。
流言五花八門,有人說他得性病了;有的說他肯定是被詛咒了;還有的提出要把他倒吊在樹上,用鞭子抽打,把他體內的惡靈打出去。
「我成了一個變態。」
沒過多久,他的妻子和母親也因羞恥與不理解,接連收拾包袱離他而去。
穆諾出名後,妻子重新回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從事衛生巾推廣事業。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後來,穆諾終於發現了衛生巾的秘訣:裡面的主要成分不是棉花,而是纖維。
棉花雖然吸水,但一擠壓,液體會再次流出來;而纖維吸收水分後能將其儲存起來,表面依然保持乾爽。
可是,正規工廠生產衛生巾,需要用到數千美元的巨型機器。這對穆諾來說無疑是天價,本就是工具機操作員的他,決定自己動手,做一臺簡易版的。
於是,第一臺廉價衛生巾製造機誕生了,任何人都能在一個小時內學會操作。
機器由於簡單易操作,婦女們甚至可以自己維修,免去了許多後期維護費用。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這臺機器生產出來的衛生巾,價格不到市面上同類產品的三分之一,因此得以在印度的鄉村地區大範圍推廣。
購買穆諾的廉價衛生巾製造機的顧客,大多是慈善組織和婦女自助組織,圖中是他們生產的各種牌子的衛生巾。
相應地,印度政府也於2010年推出月經衛生計劃,為貧困線以下的女孩以1盧比的名義成本提供6片衛生巾,而貧困線以上的女孩則只收取5盧比的低廉費用。
目前,廉價衛生巾製造機遍布印度29個邦中的23個邦,不但提高了當地的衛生巾使用率,還為許多婦女解決了工作問題。
一名在衛生巾工坊工作的女性感慨道,如果以前的自己像今天一樣有收入,「我絕不會容忍丈夫那麼多次的家暴。」圖源紀錄片《研究月經的男人》
三
「我不害怕社會製造的噪音」
印度女孩Suman就擁有一個衛生巾作坊。
她僱傭了數名婦女,朝九晚五地工作,並為自己生產的衛生巾取名為「飛翔」。
她們挨家挨戶地銷售衛生巾,向顧客展示產品的吸水性能,並遊說她們放棄傳統的布條,改用衛生巾。
令人意外的是,讓農村婦女接受衛生巾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一項調查顯示,15~24歲的印度女性衛生巾使用率上漲至57.6%,更多的女性實行「在家用舊布,出門用衛生巾」的雙行措施。
此外,經期不入廚房的女性如今僅剩14.16%,有關月經的諸多禁令中正在被打破。
圖源紀錄片《月事革命》。
然而,改變月經用品的使用習慣也許容易,要扭轉關於月經的固有觀念卻不易。
印度的月經禁忌與數千年來的宗教思想緊密相連。
最早可以追溯到古時的吠陀神話。
印度教經典之一的《梨俱吠陀》中提到,因陀羅殺掉了弗慄多,而女性則承擔了這份罪孽,月經作為殺害婆羅門階級的懲罰,被認為是「罪惡」和「不潔」的。
仍有41.60%的女性固守著經期不進行宗教活動的禁令,經期不訪問寺廟者更是高達47.62%。紀錄片《月事革命》截圖
不難看出,宗教領域才是印度月經禁忌的核心。
印度大部分寺廟都禁止經期女性前來拜訪。
而位於印度南部的著名朝聖地Sabarimala神廟,執行月經禁令時尤為嚴格 —— 它拒絕所有10~50歲的女性訪問,即來月經的年齡段。
皆因該神廟供奉的神祠是阿雅潘,他曾發誓要獨身,因此被視為禁慾之神。
阿雅潘,訶利訶羅之子。
Sabarimala神廟香火極旺,每年12月底和1月初,都有數百萬名男性前來參拜。
踏進神廟前,這些虔誠的男人需要遵循長達41天的嚴格齋戒。
齋戒期間,他們要遠離物質的俗世歡樂,不能接觸煙、酒、肉類,不能有性生活,亦不能接觸經期女性。
然而,這些男性之間卻十分平等、團結,宛如兄弟。他們甚至取消了社會與經濟地位的歧視,任何種姓都一視同仁。
參拜者會先徒步18英裡(約28公裡),然後在河中沐浴,再赤腳登上神廟中的18級臺階。圖源CNN
反對女性進入神廟的人聲稱,這不是性別歧視,而是對宗教傳統的守護 ——
阿雅潘的傳說與禁慾相關,女性進入寺廟將會給聖地帶來「汙染」。
2015年,神廟負責人揚言,若未來發明出能檢測育齡期女性的機器,就像安檢機能夠檢測人是否攜帶武器一樣,那時他們將會允許女性進入神廟。
此言遭到了印度年輕女性群體的強烈抵制,她們隨即在線上發起「流血快樂(Happy to Bleed)」運動,呼籲女性勇敢為月經發聲,打破性別歧視。
有女性將衛生巾貼在樹上,並寫著「談論我!#打破禁忌」。圖源BBC
2018年9月,印度最高法院判定Sabarimala神廟的禁令違憲,要求其向女性解禁。
3個月後,39歲的Kana和40歲的Bindu成為解禁後首次踏入神廟的女性。
幸運的Bindu得到了家人的支持,Kana則是瞞著家人出門的。
「我騙他們說我是出門工作。要是告訴了他們我真正要去哪兒,他們會把我鎖在房間裡的。」
凌晨4時左右,她們穿著與其他朝聖者相同的黑色衣服,在警察的保護下勇闖禁地。
在兩人之前,還曾有一名女記者與一名女性社會活動家,在警察的保護下全副武裝試圖進入神廟,卻因被扔石頭而不得不返回。圖源BBC
當印度各大媒體曝出她們「闖關成功」的消息後,寺廟突然宣布緊急關閉1小時,對兩位女性所踏過的臺階進行「淨化」。
而Kana回家之後,被憤怒的婆婆毆打至住院,她的丈夫也帶著兩個兒子離家出走,Kana出院之後,不得不住進政府的婦女之家。
儘管被毆打、被拋棄,Kana卻說,「我不害怕。」
「每次女性取得進步時,社會總是製造許多噪音。」
大批男性情緒激動地在寺廟外集會,表示允許女性進入寺廟是媒體與政客的陰謀。圖源BBC
隨著她們的事跡被更多媒體報導,她們成為了當地女性團體的偶像,也成了印度保守派的眼中釘。
Bindu和Kana不得不在印度過上了東躲西藏的日子,Bindu的家人甚至收到了匿名的死亡威脅信。
等待她們的還有大規模的暴力和譴責。
喀拉拉邦爆發了嚴重的暴力示威,要求法院重新修改允許女性進入Sabarimala神廟的法案。
人們衝上街頭焚毀汽車、扔石頭、燒娃娃下詛咒、引爆炸彈,致1人死亡,數百人受傷。
該邦的警察上街後,拘捕了5700餘名示威者。
示威者在街道上焚燒輪胎。圖源The Guardian
幸運的是,這些粗魯且守舊的民意沒有得逞。
就在上月,印度最高法院表示,他們將不再對該法案進行重審。
一名印度女性如此調侃自己的困境:
「如果你流血,就是不潔;如果你不流血,就是不道德。」
月經作為女性的自然生理現象,卻被賦予了太多自相矛盾的意味 —— 它既是生育能力的保障,也是羞於啟齒的禁忌。
紀錄片《月事革命》的導演回憶,害羞的印度女孩Sneha一開始總是用「這個」來取代月經。
但到了採訪後半程,她已經能夠自然大方地說出「月經」這個詞。
「父權制下一切觀念的改變都需要時間,不止是印度,任何社會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