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訊(記者 田傑雄)在北京人數龐大的有機農業圈兒裡,「天福園張老師」的故事讓人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愛講故事的人說她成為「農民」前的人生,有頗長的「高光時刻」;專業人士說她是北京唯一生物多樣性農莊的締造者;但在「圈兒外」普通人的眼裡,張志敏瘦小,單薄,滿臉褶子,只要落在農村人群裡,就再難找出來。
傳統農業種植者中,你很難找到第二個這樣的人。她說農業是人類與自然合作的藝術,農民是土地中生命的管理者。張志敏的天福園生物多樣性農莊裡沒有「害蟲」,「每個生命都有生存的理由」。靠著純粹的人力勞動,她在農莊裡生活了18年。
但隨著新規劃的出臺、隨著工業區已經臨近農莊的牆根下,這座北京唯一的生物多樣性農莊,還能存在多久呢?張志敏沒有答案。
在天福園農莊小徑上,一路雞鴨相迎。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攝
一堂選修課
今年秋冬交替的時候,張志敏曾經受高校的邀請,在位於房山良鄉的校區,為學生上了一堂農業發展趨勢相關的選修課。
那天,張志敏因為顧著給農場裡的雞餵食,有點遲到,匆匆忙忙到達教室的時候,已擠滿了近200名學生。但這堂課真正開始的時間,比預料的更晚——自帶的那臺IBM筆記本電腦太老,無法連接到教室的多媒體設備。教室裡的投影幕布上一片空白,這個瘦小的「老太太」站在講臺前,針織帽衫背面還掛著農場裡的雜草,鞋的側面帶著土地裡的泥巴。她頭髮花白,臉上皺紋不少,兩側雙頰還有一些凹陷,幾乎沒人相信她只有五十幾歲。
最終張志敏只能放棄多媒體設備,她抬起遍布細紋、指節粗大的手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板書。寫下的第一段話是,「人類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的改變,會導致意識形態和生態的改變」。
十月中旬,張志敏受邀到北京中醫藥大學良鄉校區為200多名學生上了一堂選修課。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攝
張志敏提到出現在一代人兒時記憶裡的「萊弗林」廣告,那是一款流行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殺蟲劑廣告——「正義的萊弗林,一定要把害蟲殺死!」「這則廣告所表達的暗示一直持續到如今,殺蟲劑一定是正義的,而依靠植物中生長的昆蟲一定是『有害』的。」
她談及現代農業的起源,會提到美國經濟學家西奧多·W·舒爾茨所寫的《改造傳統農業》,這是現代農業的起源,但張志敏會發問,當工業技術和商業思維全盤嫁接到農業上,隨之帶來的生態環境、食品安全問題以及人類健康問題,又該如何解決呢?
在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裡,張志敏沒有提過自己的前塵過往。可在北京的有機農業圈兒裡,「天福園張老師」的故事耳熟能詳。
「脫軌」的後半生
每周逢二或是周末,農夫市集在三裡屯、香格裡拉擺攤趕集的時候,不熟悉的人要是詢問起「張老師」的攤位,隨便哪一位農友都得先短暫張望,才會指向一個繫著圍裙,滿頭白髮的瘦小老太太,評價則會聚焦一個詞彙——傳奇。
張志敏的攤位在北京有機農夫市集一角。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攝
傳奇來自經歷的反差。她曾是名校畢業,作為上世紀七十年代恢復高考後的首批大學生,考上對外經貿大學,那時還叫外貿學院,她是全年級年齡最小的一個;都知道她會多門語言,曾做過外交官,到訪過四大洲三十多個國家;人們會說她曾是高級國際商務師,籤下過中國開放農產品市場的最初訂單,助力中國入世。以上種種,是張志敏前半生中漫長的高光時刻。但這些過往,都發生在上個世紀。在2001年以後,張志敏離開北京二環內的家,到了北京房山區良鄉,開始在150畝地上過起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至此,張志敏的餘生註定與前半生「脫軌」。40歲以前,她是商務師、翻譯官,只從事腦力勞動,是真正的職場女性;40歲以後,她開始做農事、幹力氣活,與泥土蟲子打交道,是風吹日曬中蒼老的農村婦女。
張志敏告訴新京報記者,最初自己選擇去「當農民」,並不是對農業的熱愛,純粹是因為一場大病後的身體原因,只能接受綠色純天然的蔬菜。2001年,張志敏在京郊房山租下150畝的土地,租期20年,這便有了如今的「天福園生物多樣性農莊」。
不到60歲的張志敏已經一頭白髮。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攝
比美國最熱的生物多樣性農莊早十年
11月份,農場裡還有活兒幹,堆肥、翻地、養牛、餵雞,足以填滿張志敏的一天。150畝的面積,除了張志敏和她從附近村莊裡長期請來的兩位老師傅,再無他人。
耕耙土地時,旋耕機是不用的,天福園也沒有。張志敏說旋耕機能把蚯蚓打碎,剛發芽的草也會被打沒,即使獲得了鬆動的土地,但深度卻永遠超不過旋耕機械的半徑,「超過這個深度,埋在地下的還是會板結、毫無生氣的土地。」
報廢的拖拉機擺在農莊一角,張志敏在車鬥裡寫下「再好農機總得報廢,中國農民不可報廢」。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攝
農場地裡所有的農活兒全靠手工去做,「人力」是這裡唯一且最大的生產力。農莊一角的拖拉機報廢多年了,車鬥裡鏽跡斑斑,「再好的農機總得報廢,中國農民不可報廢」,張志敏把這話寫在車鬥裡。整片農場中,人為痕跡少之又少。張志敏總把《周禮》中所說的「萬物自生焉則曰土,以人所耕而樹藝焉則曰壤」掛在嘴邊。在有機農業圈兒裡,人們一般把這樣的耕種方式稱之為中華農耕。
豆瓣評分9.3分的美國紀錄片《最大的小小農場》,講述的是一對美國夫婦雙雙辭掉工作,自2011年起投入昂貴的時間成本,培育一座多樣性種植、不用農藥化肥的農場的故事。初次踏入鄉村,夫婦倆最初擁有的地塊土地板結情況嚴重,在慢速鏡頭下,鐵鍬接觸到「土壤」的那一刻,會在微弱短暫的變形後,迅速彈起,這與鐵鍬鏟在硬化道路上的效果沒什麼不同。而在影片的最後,農場形成生態循環,甚至看似給農場帶來威脅的狼狗也成為了循環鏈條中的一部分。
完成這樣的循環,紀錄片中的美國夫婦用了7年,而在中國北京,張志敏用了10年,也比紀錄片中的夫婦倆早了10年建成生物多樣性農莊,這裡成為了「百草園」,也成為了「百果園」。
來自自然的呼告
150畝地中,留給麥子的地盤只有6畝。夏天用鐮刀割麥子的時候,「汗滴禾下土」的種植者,卻不因為「粒粒皆辛苦」而將收穫全部納入懷中。「拾稻穗不用拾得太乾淨,一壟地上留一點,路過的鳥兒可以吃點兒,地下的小鼴鼠也能吃一些。」
在天福園農莊,能在雜草堆裡找到凸起的鼴鼠洞並不稀奇,愛啃食農作物根莖的鼴鼠稱不上是益獸,可在張志敏眼裡,它也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它們在地下生活,前爪別提多厲害,地下的土壤也因為它們,所以多了幾分鬆軟。」
農莊裡的鼴鼠洞。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攝
在天福園,那些原本不在農場飼養範圍內的動物、昆蟲,也履行著它們對於這片區域生態的職責,張志敏幾乎從不去強行幹預。「昆蟲是大自然派來的信使,他們也有生存的意義。」
張志敏提到,例如金龜子的生命周期處在植物生長期,植物的嫩芽嫩葉是他們最愛的美餐。而對於樹枝來說,被吃掉的芽和葉,可以避免樹的枝葉過密,有利於萌生花芽;在乾旱時大量繁殖的蚜蟲會啃食樹葉,但同樣減少植物水分的蒸發,只要一場小雨,或是澆上充足的水分,蚜蟲就又會奇蹟般地減少,這同樣是一種自然調節。
那些棘手的蟲子,更像是來自大自然的「呼告」,「當人們看到這些昆蟲的時候,它們可能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不要殺我,快去注重下生態環境吧』、『快去看看種植中有哪裡失衡了吧』。古時,我們講究『兩兵相交,不斬來使』,但在農業中,當面對這『報信的信使』時,往往都選擇了趕盡殺絕。」
在張志敏眼裡,有機農業是人類與自然合作的藝術,農民應該有和自然合作的意識,去掌握生命節律,在農場中,農民所做的也只是管理生命,沒必要去「徵服自然」。「農莊是一個生命體,它的農田大小也並不能簡單理解成經營面積,十年的『養成』更接近十月懷胎,瓜熟蒂落的時候,也是這片土地形成自己的生態系統的時候。」
日本農業專家池田秀夫在2011年去過天福園,張志敏現在還記得,他在考察土壤情況時,順手從農場拾起一米多長的樹枝,走到菜園後,池田秀夫直接能夠將樹枝插進土壤中。對比那些因土地板結鐵鍬都鏟不動的土壤,土壤的鬆軟情況讓這位來自國外的土肥專家大吃一驚。
世界級的動物學家珍妮·古道爾曾經也拜訪過這裡,天福園對待昆蟲的方式被她寫進自己的書裡,作為她中國之行中最難忘的部分,在她《希望的收穫(Harvest for hope)》一書中,記述了張志敏和她的天福園。
「中華農耕」的參與者
農民李香宜從沒讀過那些文章和書籍,但是也懂得農業中的那些微妙,她是張志敏請來的幫手之一。張志敏說,農場裡唯二的兩位師傅,其中一位雖然不是十分懂得「與大自然合作」的意義,但因為工作時間長而互相熟悉,能以近乎於家人的關係相處;另一位師傅李相宜來的時間短,卻能夠漸漸懂得農業中的那些妙處。
首次到天福園是4年前,那時候農莊已經形成了能夠循環的生態系統。李香宜作為真實的中華農耕參與者,更懂得其中的麻煩和樂趣。
2016年以前,李香宜一直在房山區「農業示範基地」的大棚裡幹活兒,每天的工作是根據基地領導的要求照理大棚裡的蔬菜。「一個棚裡需要多少農藥化肥,打多少次藥,都是領導們安排好的。」而身為工作人員,李相宜覺得自己只是幹活的「農具」,談不上是「農民」。
對李香宜來說,天福園與之前基地工作最大的不同,在於繁瑣。在種養結合的生物多樣性農莊裡,糞便會變成肥料,雜草也能餵養牛羊,生物們在完成自己生命成長的同時,也在供養著其它「夥伴」。人們作為「管理者」想要參與其中並不容易,尤其是這些工作需要純粹的體力勞動。糞肥的運輸需要人力,一般一壟地所需的肥料就足夠李香宜用小推車來回折騰好一會兒,「摻和肥料的時候,也需要人去一鏟子一鏟子地翻騰,好讓農家肥鬆軟」。
李香宜是附近村落的村民,從自己家騎車到農場不過10分鐘。今年11月颳大風最冷的那天是個周日,李香宜還是來到農場工作,「150畝的地只有三個人,不緊著點,這活兒幹不完。」她說傳統的農耕方式最講究農時,時間上差一點,成果上要差出不少。
完全不施化肥農藥的農莊裡,作物的長勢、產量完全比不上外面,苗子也長得相對更弱,「但這也沒有辦法,你知道即使弱一些,它對身體、對環境肯定沒有害處。相比而言,讓農作物長大、長好的辦法卻有很多。」李香宜說,很多有「顏值」的食物是化肥工業的作用,而非農業本身的成果。
物種滅絕從生物多樣性缺失開始
在生物多樣性生態系統下,李香宜只要做到「不違農時」,不用化肥農藥,也能獲得滿意的果蔬肉蛋。但在專業的學者眼中,生物多樣性的意義不止於此。
天福園是全鑫子回國後拜訪的首個生物多樣性農莊,此前她在美國學習研究生物多樣性相關專業。而之所以說是「首個」,是因為天福園也是全鑫子跑遍北京發現的唯一具備生物多樣性、形成了小生態系統的農莊,「如果放大範圍,天福園甚至都可以說是中國第一個生物多樣性農莊,目前是否後繼有人猶未可知。」
具備生物多樣性又能如何?
全鑫子向記者解釋的時候提到,這是實現生態可持續的必要條件,「拿天福園舉例,在農莊中人們可以發現上百個種類的草,這其實也就意味著園區內昆蟲類型的豐富。原因在於,越是低等的生物,構成它們的元素就越單一,它們對於食物的選擇性就越少,所以很多蟲子只能吃一兩種植物,也只有生物物種的多樣性,才能供給更多類型的生物。而在大自然中,人之所以走在食物鏈頂端,就是因為越高等的生物,所能選擇的食物越多。每一種生物其實都是所謂『食物鏈』中的一部分,也是構成人類營養元素的一部分。」全鑫子說,如果從相對極端的角度考慮,但凡一個區域裡缺少了一種生物,哪怕是草履蟲,那麼在這個區域裡就永遠缺失了與之相關的營養元素。
「人們會覺得『生物多樣性』這個概念很邊緣,生活中很少聽到這個詞彙,但維繫生態生物多樣性是一個區域不可或缺的。」全鑫子說,世界上每一個物種的滅絕都與生物多樣性的缺失息息相關,而這種關聯所形成的鏈條,最終將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到人。
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下的糧食和農業遺傳委員會給出的解釋或許更加權威。
在2019年委員會發布的《世界糧食和農業生物多樣性狀況》報告中提到,生物多樣性指的是遺傳、物種、和生態系統層面的生物多樣性,「糧食和農業生物多樣性」是其中的一個子集,也是確保糧食安全、可持續發展以及很多重要生態服務供給的不可或缺的條件。
在參考了91份國別報告、27份國際組織報告以及175位作者和審查提出的意見之後,報告指出:有分析表明,糧農生物多樣性受到了各個層面諸多變革因素的影響。其中被各國所提及最多的變革因素即是水土利用和管理模式的改變。這份報告中明確提到,「各國大都將政策措施和科技進步視作積極的力量,能夠為減少其他變革因素對糧農生物多樣性的不利影響提供一些手段。然而,旨在推動糧農生物多樣性可持續管理的政策往往實施不力。」
農場一角寫著不違農時。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攝
農莊會消失嗎
張志敏至今還沒有讀過這份報告,但一些新的情況,讓她有著更現實的擔憂。
在上個月底剛剛獲批的《房山分區規劃(國土空間規劃)(2017年-2035年)》中,確定房山區是首都西南部重點生態保育及區域生態治理協作區,發展目標為營造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家園典範。不巧的是,天福園所在的位置位於良鄉鎮與竇店鎮之間,在新的《分區規劃》中,這個位置被標註為「城鎮建設用地」、「集中建設區」。
雖然在2015年一份北京竇店高端製造業基地相關報告表中,天福園的位置看似只是臨近基地擴區的規劃範圍,但在新發布的《分區規劃》城市設計重點地區分級示意圖中,天福園所在的區域已經被劃定為北京竇店高端製造業基地。
擴區規劃範圍逼近農莊。地圖截圖
上周,新京報記者致電制定《分區規劃》的北京市房山區城鄉規劃設計所,工作人員表示規劃會考慮已存在的村莊農田,但具體地塊情況仍需諮詢鄉鎮。隨後記者又聯繫到房山區良鄉鎮規劃建設管理辦、農業發展科、以及宣傳部門,工作人員均表示未聽說過「天福園生物多樣性農莊」,對方稱,目前只知曉江村(天福園所在村落)並無拆遷計劃,但「江村部分區域涉及到與竇店鎮的合作」,土地問題還需諮詢村莊。
另外讓張志敏感到擔心的是,2001年與村委會籤訂的承包合同在20年到期後,自己是否還能續租、踏踏實實地在這裡務農?或者即使籤訂合同,是否就能免去後期再被區域徵用的可能?若是不能,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這座建成20年、北京唯一的生物多樣性農莊將不復存在?
記者就此事曾致電村委會,工作人員只稱,待土地承包合同到期後,「天福園可以考慮續租」,至於竇店基地項目是否會影響到天福園,對方也給出了否定答案。
新京報記者看到,正在施工的項目已經迫近在天福園的西牆根處。
北京該不該留一處生物多樣化農莊?
原北京市政協委員、人大代表李鳳玲認識張志敏是在一次行業峰會上,那時李鳳玲的頭銜裡除了清華教授,還是中國國際城市化發展戰略研究委員會的副主任。李鳳玲第一次真正去到農莊已經是3年前,隨後認為「天福園理應得到保護」。
李鳳玲坦言,「社會已經形成了一種發展慣性,具體到城市發展理念、有機農業保護與發展問題上,究竟將沿怎樣的路徑前行,猶未可知」,「但留住天福園這塊從事有機農業的淨土不應該有太多障礙。」
但李鳳玲也談到,從局部來看,城市發展存在邊界驅動效應,一旦城市擴展到某個區域,那麼群眾的心態必然是盼望著自己的家門口有所發展,因為這是他們幾輩人都在期盼的機遇。天福園所在區域的村民勢必也希望自己的土地能夠被政府徵用,這對天福園未來發展不利。
「城市發展的規模越來越大,在這個背景下,究竟能給有機環境多大的生存空間?」2016年到訪農莊的李鳳玲曾提出這樣的問題,2019年12月,距離土地承包合同期限還有不到兩年時間,張志敏一直在等這個答案。
那麼,北京到底有無必要好好保存甚至發展一個生物多樣性農莊?很多生態小農也在期盼一個答案。
(應受訪者要求 李香宜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郭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