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家:潘京
詩人、《咖啡園》作者:之道
題記:
2014年因為工作需要,詩人之道曾兩度前往印尼。在印尼拉努鎮客居的日日夜夜,他對那裡自然風光產生了無限的嚮往,鄉村純樸寧靜的生活也給了他創作的靈感和思考的空間。歸國後,他整理並完成了由現場寫生創作的長詩《咖啡園》。具有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咖啡園》長達千行以上,分為四紀,每紀約45節,每節都是三段兩行的詩句,詩行靈動、短小,詩語雋永精妙。詩人以富有想像力的意蘊,書寫了他在咖啡園裡滿懷詩意地行走與遐想。在那些獨自行走的日子裡,他用心靈感悟著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物,自然與內心的碰撞與回音,用筆記錄著思想與情感、眼睛與自然不期然的邂逅與感悟。寧靜的海洋與山巒、千姿百態的草木樹叢、神情萬端的小動物、獨來獨往的咖啡園主羅尼、質樸的老奶奶與小莎伊、狗狗哈利、漫步其間的浮想聯翩的詩人,或許還要加上我們這些沉浸其中的閱讀者,共同串連起了一首動人無比,猶如項鍊一般優美的長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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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咖啡園》猶如一次對詩與美的巡禮。詩人對自然充滿詩意與浪漫的遐想讓我們經歷了一次純然的心靈之旅。在我的視野內,發起並興盛於歐美的自然文學從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的200多年光陰,把人類的目光從物慾橫流的都市引向平和寧靜的鄉村自然風光,也誕生了一批影響深遠的文學作品,但還沒有哪一位作家以純粹的詩歌形式,以這樣大的篇幅去寫生自然。走進我們視線中的愛默生、盧梭、穆爾,以散文化的行筆作為自己的文學標誌,即便是艾略特的《荒原》,艾米麗迪金森的《為美而死》採取了詩寫自然的文學形式,但自然在其中只是一個片段。中國的詩歌對自然的書寫受體制之限也沒能展開它的書寫。而《咖啡園》的書寫,把詩寫自然推到令人側目的位置。這樣的詩寫形式,已經逸出自然文學描述的視野,讓人感受到了一種全新的文學目光。這是否預示一個回歸自然、向自然尋求啟示的新思維時代的來臨呢?在詩人的筆下,那些芳香的百草生機盎然,「兩腳兒金光閃閃」的蜜蜂兒,嫵媚的「吐出金粉'的花仙子們在色彩斑斕的果園裡,以各自的姿態幸福地成長生息,經歷著春夏秋冬的交替,一切的一切都讓人聯想到生命的自由、和諧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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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以四季交疊的寫作手法構成了這組長詩的內在「紋理」,章節間有著鮮明的自然節奏的變化。以春天開頭,以萬物甦醒欣欣向榮來呈現四季的一元復始,繼而流轉、交替、連綿。初春的忙碌,仲夏的喧鬧,秋色的斑斕,冬日的深邃,讓這裡的每一道山坡、每一叢花木、每一片草地、星空與鳴響都成為令人心醉神迷,無法忘懷的回憶。春天裡「果園裡堆滿了愛情」,夏天裡「左撇子的蜘蛛/卻用右腳在門框上織網」,秋天裡「菠蘿蜜長在胸前/一天緊似一天的臌脹」,冬天裡「 枯葉掛在樹梢/莫名地等待,不願隨風飄去」。自然與人生,互動互生,構成了生命的交響與起伏。果園是真實存在的果園,又是詩人筆下有著藝術美感的果園。詩人在咖啡園中行走往復,心靈在不斷感知與暢想中不斷打開、舒展、豐富,他詩意地描寫它們,把它們的連綿、跳躍、異彩紛呈的畫面記錄在文字中,如同十九世紀中葉哈德遜河畫派畫架上的一幅幅風景畫,為我們呈現了千姿百態與瞬息萬化的自然,也呈現了詩人敏銳而豐富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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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著詩人走近咖啡園,跟隨那遙遠而清晰的腳步,在變幻的風景中,在流動的空氣中,在啁啾的鳥鳴聲中,在曰出、傍晚、月夜、陽光、海岸、樹叢、清風與落日之中,感受著詩句中無法形容的靜謐畫面,它們不斷地向我呈現,並讓我得知詩人遊走於其中,冥想於其中的心境。在這短暫的相遇裡,詩人在以一個赤子的情懷親近自然,解讀自然,書寫自然,這是何等的愜意,又是何等的憂傷。兩次往返於印尼,如同當年海明威往返於哈瓦那,人類在物慾中瘋狂,大自然在無私的給予,讓一顆敏銳的心備受煎熬。拉努鎮越是寧靜,越是與世無爭,越是淡然,詩人的心就越是難以平靜:「拉努鎮滿山都是野獸飛禽/卻沒有人去狩獵//拉努鎮瀕臨大海/卻沒有人去捕魚//人們年復一年地採摘咖啡、可可/從十六世紀,時至今日」;「嫁接 / 讓瘋狂上升一個臺階// 我看見 / 青棗的胳膊長在檸檬的肩上// 猶如太陽頂著月亮的頭顱 / 讓光芒獲得雙倍的收成「。沒有主觀的議論,沒有憤世嫉俗的亢激,只是把眼中的一切呈現在這裡。把審美與思考,把閱讀與再創作留給讀者,這或許正是《咖啡園》富有獨特語言魅力的一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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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人帶回的一張老奶奶與小薩伊打理採摘果實的普通照片裡,我看到了一幅令人感動的場面:老奶奶半跪在咖啡園裡,面前是剛剛收穫的果實,她用手中的刀正在切剝這些日常的食品,神情安詳平和。小莎伊愉快地蹲在一邊看著奶奶手中的果子,那種寧靜與來自內心的幸福感息息相關,那神情是在我們身邊孩子臉上很少能夠感受到的。寧靜無價,心靈的寧靜才是這個世界饋贈給人類的最珍貴禮物。這是這樣的一個場面折射出了那個環境帶給詩人的創作源泉。人-土地-果實,你可以想像那安寧、和諧、平靜的生活曾經感動過詩人多少次,就像每次談起對這千山萬水的思念詩人的眼睛都會潮溼那樣。有多少次夢想再次與她們重逢,就有多少次無言的感嘆。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生活在詩一樣的田園裡,而有的人生活在田園一樣的詩裡。無論怎樣,只要你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便能領悟生命真正的詩意所在。美國自然文學大師亨利·貝斯頓在《芳草與大地》中說過:「只有當我們意識到大地及其詩意時,我們才堪稱真正的生活。正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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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夜晚,當因窗外的噪雜而不能安眠,我就披衣讀一段《咖啡園》,跟隨著詩人感受那寂靜的鄉野生活,「果園是音樂的池塘/清澈見底//鳥兒常來沐浴/黃鸝打扮得最為妖媚//入園後都默不作聲/生怕驚醒了旖旎中的漣漪」。這些場景的描寫是唯美而清新的,而一些被詩人戲劇化的場面更是令人忍俊不已,「戴花頭巾的蜜蜂/給小蜜蜂們講童話故事//頭頂的菠蘿蜜/聽得驚心動魄、熱淚盈眶」;詩人的幽默、反諷手法在這部著作中更是發揮到極致:「身著紅色盛裝站在墓穴旁說 /「瞧這繁文縟節」;還有他奇特的富有想像力語言充滿張力:「狗在芭蕉葉下咀嚼蔭涼/ 風用它醫生般的手為蒼白的蘑菇號脈」「他的心格外亮堂/ 並非心中裝著三個太陽";詩中描寫的許多情景俏皮、幽默有著妙不可言的情趣: 」三隻燕子/ 喝了一壺燒酒 //橫衝直撞地飛出園外/ 用潛泳的姿勢,緊貼地皮// 表演一連串的高難動作/ 鷹看到了納悶:哪來的三個傻小子? 「這些充滿靈感的詩句異彩紛呈。在這暢快的閱讀裡,月夜中的星辰就幻化成了斑駁幽靜的林間小路,寂靜的山坡,難得的平靜時光。漸漸地你開始感知不遠處那條緩緩而去的河流,寂靜的小樹林它們開始與你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開始成為你生命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讓你平靜而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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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高貴的狀態,也許「思考」便是其一。所以我常常關注一個單獨的人,他將想些什麼?他和遠方、孤獨、道路、灌木叢、乾涸的河床、初升的太陽、輝煌的落日,和那些出現在生命中的人怎樣接觸並對話?在遠離人煙的叢林,在意外出現的果園裡,詩人吟出令人流淚的詩句,我知道,那是一個人心靈的伊甸園,是人類出走時的伊甸園,」天堂萬般美麗,你要獨守一份孤寂。」或許深陷於亂象之中的現代人感悟不到這樣的人生。現代社會畸型的發展,只能讓人類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更加孤寂,或更加瘋狂,唯獨不能讓自己的心靈安寧。生命是絢麗而多彩的,而人類卻只有在孤寂中才能品味到它的芳香。在這片淨土上,詩人的歌唱如湖面輕盈蕩開的漣漪,又如春日曦照下靜謐的湖水,正可洗滌人的雙眼與心靈。當詩人從異鄉歸來,把這首長詩展示給朋友們的時候,大家是怎樣的驚訝。纖塵未染的詩句,素樸沉靜的情感,讓人想起只有孩童才有的清澈雙眸。詩人以他的深沉的思考,開啟了一次心靈之旅,和對美的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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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尼—咖啡園的主人—這組詩不可或缺的主角,是整個詩篇的靈魂。年輕時代他追逐金錢遠離家鄉,年老後卻回歸鄉野。詩人之道對羅尼這個人物的塑造可謂匠心獨具,復歸鄉野的羅尼生活有三個中心:去集市。依舊樸素的人生,種植、收穫、買賣;去教堂。每個禮拜日他都會趕往教堂,換下滿是泥土的衣裝,乾乾淨淨地進去禱告;去沉思。每當夜晚來臨,羅尼都會獨自在夜空下的沉想。羅尼擁有富足的物質、精神與心靈世界,如同圍棋中三顆精彩的棋子,生活-心靈-精神,羅尼或許是詩人心目中設想的理想人物。物質上是富足的,精神上也是富足的,再加上對置身其中的土地的熱愛,孕育著生命詩意的可能性。詩人對羅尼內心世界的刻畫,對他在咖啡園勞作畫面的刻畫,對他在咖啡園對一草一木的神情的描寫生動而迷人。他與一棵樹長久地對望,最後卻放下手中的刀;他不說出一個「愛」字,卻深情地親吻著動物們遺留在泥土上的腳窩、去舔野草尖上那些晶瑩的露水,並由此發出「愛」從來就不限於人與人之間的喟嘆。詩人在羅尼與自然的交集中仿佛發現了一本載滿愛的大書,在他的書寫裡,浸滿著深情與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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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巧妙的運用暗喻、明喻、擬人、象徵等文學手法使整部詩的深層意象潛伏在詩句的背後,妥帖自如、不著痕跡,如同寂靜深谷裡的景象隱藏在霧藹中,等待在陽光的照射中呈現,在你不經意的閱讀中打開。異域的風情與東方的智慧;心靈的本真與率直的對白;俏皮的神情與天真的物語。它們帶著深不可測的神秘美感交織出一個廣闊而深邃的思想空間。他的詩歌的獨特還在於,善於通過物象表達複雜的現代經驗,但同時又具有鮮明的現實性和欣賞性.在裡面你可以讀到那些遙遠的事物,那些與生命、詩意、夢想息息相關的事物,這或許就是隱喻的魅力吧,詩人走向隱喻的過程,對身臨其境的感悟的加工、發酵、沉思、提純.就是藝術作品孕育分娩過程。在隱喻之中,一個靈魂會與另一個靈魂邂逅,他們為一個又一個發現與可能性生出不斷的驚喜與感動。然而,眾所周知,優秀的詩歌並非僅僅是詩技的嫻熟和詞語的靈動,更重要的是詩人情感的真,是詩人的胸襟。
後記:
長詩《咖啡園》目前還在修改中,作為之道的朋友我很高興能夠先睹為快。詩的形態可以再煉達,詩的格局可以再開闊,詩的內在聯結可以再推敲,而這一切期待皆緣於詩人正走在通往經典的途中,它是呈現給那些正在思考、探索自身的存在和處境不辭辛苦的人們,同時,也是詩人寫給自己這段不再重複的人生旅程的。在春天,在這個晨曦將至的時刻,我突然對詩歌這「無用之用」的物什有了一種聯想,它或許就是人類能夠詩意地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粒保存在心靈深處的火種吧!打開電腦,我記下著名詩人、作家王久辛寫給之道《咖啡園》的一段話,並把它作為我這篇文字的結束語:異域的孤獨,使他的才華在山水的咖啡園裡得到一次沉靜而優雅的揮灑,沒有高聲喧譁,沒有呼喊亂叫,沒有憤世嫉俗,沒有強烈的反抗,沒有捨我其誰,甚至也沒有針砭時弊的心,之道兄只是沉浸在咖啡園裡自由自在地生活著,體會著俗世的滋味兒,讓我驚訝的是:俗世的平靜生活,也仍然可以寫出動人的詩,而且一瀉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