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採訪由公眾號「硬核讀書會」提供。
近年來,社會學漸漸成為一門顯學, 「固化」「內卷」「下沉」等術語也「破圈」成為網絡流行語,用來形容我們日常中遭遇到的具體處境。
不論是解釋紛繁複雜的社會現象,還是理解自身的種種遭遇,社會學的思維方式都可以為當代人提供一種看待問題的視角。
嚴飛一直是十分活躍的社會學學者。早年,他就在媒體上寫作了大量的文章試圖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分享自己對不同議題的看法。後來,他輾轉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深造和工作,寫作了大量具有影響力的文章和書籍,尤其是他對香港的書寫,讓很多人看到了這座城市的另外一面。
在他看來:「在工具理性和功利主義支配下的今天,可以說,社會學既是幫助我們認識世界、思考問題的分析工具,它又是我們分析某些問題時的出發點。」
他還說:「對於今天的社會現象,我們不應該僅僅只是看見、聽見,也不是簡單地感受到,而是你要穿透日常生活的浮面表象,去深刻地了解社會的複雜運作,社會中人和人之間的互動,人和人之間的一個複雜關係。簡單地說就是穿透日常生活的現象,去了解社會肌體的複雜,了解社會發展背後的結構性邏輯。」
「穿透日常,去了解複雜」正是嚴飛將自己的新書取名為《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的初衷。
嚴飛,社會學者,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近日,「硬核讀書會」和學者嚴飛聊了聊他寫作新書的體會、近年來的研究以及對當下社會種種現象的分析和看法。
特別提示:文末還有一場不可錯過的直播預告。
來源 | 硬核讀書會
ID: hardcorereadingclub
採訪 | 葉倩雯
編輯 | 蕭奉
我們不得不思考正在發生的變化
硬核讀書會:寫作《穿透》這本書最初的緣起是什麼?
嚴飛:我在用理論進行授課的過程當中,經常發現我們的學生在談論理論的時候,缺少把理論和現實世界,特別是當代的社會現象聯繫起來的能力。
一些老師在教授社會學理論,特別是社會學經典的理論的時候,只在談論理論本身以及理論所產生的當時的時代背景。
但是我看重的,也是今天的教學中有所缺失的,則是這些理論在今天是否有它的適用性,有它的現代的解釋力,又是如何經過了後期的一些學者的修正。慢慢地我也就想通過經典的社會學理論結合當代中國的社會現象、社會熱點幫助我們的學生更好地理解這些經典的理論,更好地培養他們社會學的思維方式。
後來,梁文道和我提議不如做一檔這樣的節目,讓更多的讀者和聽眾可以了解社會學。一開始我只想做十講,起名為「秩序與人性」,當時我說社會學的核心是關注社會秩序與人性。因此我最早的想法是以這十講來談什麼是秩序?秩序的變遷之下,人性出現了什麼樣的面相?
2018年,我寫完了這十講的文字稿,開始錄音,但是覺得不過癮,到底什麼是秩序?秩序背後的社會學理論的脈絡是可以不斷地延展的,所以後來就做了這個叫做的30講的節目。
嚴飛 著 | 理想國 出品
上海三聯書店 2020年11月出版
硬核讀書會:這是一本針對大眾讀者的書籍,拋開枯燥的理論,您以生活中大家日常討論和關注的事情入手展開深入淺出的分析。作為一位「學院派」學者,推動您寫作這種通識類作品的原因是什麼?
嚴飛:我們今天並不缺乏物質的豐盛,人們在享受消費浪潮的時候,卻反而陷入到另一種極端之中。
我們逐漸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強的時候,反而走入墮落;在追求不斷向前的現代社會裡丟掉底線和尊嚴;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時候,擴大了社會的貧富差距,導致向上流動困難、向下流動加速,底層人士越來越看不到希望。
另一方面,內心的自律、公認的倫理、自我的約束、社會的道德等等,都是極為重要的品質。然而,隨著一個現代化、高度理性社會的擴張,這些基本的人文素養正在消失。
這讓我們不得不思考社會正在發生的變化:當社會成功學泛濫的時候,當對財富和權力開始產生種種不切實際的渴望和幻想的時候,就是個體內在品質崩潰,人文精神失落、社會失範的開始。
回到我自己,我對自己的定位是先進入到公眾領域裡面進行公共的發聲,其次才進入到學術領域。我在2015年以前就進入到公眾的領域,在很多媒體進行大量的寫作。從2005年開始,我深度參與到三部電子刊物《縱橫周刊》《獨立閱讀》《讀品》的公眾寫作中。
嚴飛曾在《讀品》發表多篇文章
這樣的公眾寫作讓我認識到,可以更多地介入到公共的生活當中去表達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同時寫作的過程又可以不斷地進入到學術領域。
後來,我讀了博士進入高校,也沒有放棄公共寫作這部分,而且會以專業的角度介入。我發現自己之前的寫作更多是一種自我的觀察,自我的認知。而現在我會更重視論證和證據,會重視參考資料和數據的支撐。
與此同時,我也會帶入比較的視角,比如其他國家體系制度架構當中的情況,進行橫向的比較,或者是進入到歷史性的、縱向比較。當專業性進入到公共寫作,我覺得會更嚴謹,更有說服力。
硬核讀書會:您一直是一位比較活躍的學者,在學術研究之餘,經常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也經常就熱點事件發表自己的意見,在不同的身份之間,您是如何切換和平衡的?或者說,在當下,學者要如何「介入」社會?
嚴飛:首先還是要堅持做自己喜歡的研究,因為喜歡,才會有熱情和動力,才會在自己熟悉的領域裡義無反顧地扎進去,做透做深。
我自己因為對歷史與政治維度的興趣,從今年春天開始,在社會學系裡定期舉辦了「歷史社會學」「政治社會學」兩場學術系列講座,並同時利用《清華社會學評論》作為出口,重點關注歷史社會學和政治社會學研究的新問題、新方法、新取向,以及就這兩個領域內若干重要理論問題和經驗面向進行集中討論。
嚴飛執行主編的《清華社會學評論》
其次教學上,在自媒體如此發達、很多知識點只要輕擊網絡就可以獲取的今天,作為老師,更應該重在將思想理念和研究方法傳遞給更加年輕的一代。有的時候,我們自我的言行(包括在社交媒體公共平臺上的言行),會對學生們產生極大的輻射影響。
作為個體,不可避免地會有認知上的侷促和狹隘,但理性、平等和有尊嚴的對話,承認自己的不足,應是學者的基本要義。
硬核讀書會:這本書的題目是「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您覺得社會學學科和其他人文學科的區別是什麼?社會學家對社會問題的看法往往是持批判性的,帶有問題意識的,您覺得這種思考方式對具體的生活有何啟示?
嚴飛:社會學就是研究社會的一門學問,是幫助我們認識世界、思考問題的非常重要的批判工具。
譬如說,我們現在每天都會用手機,在手機上刷抖音,刷快手,看微信,但是在我們享受科技便捷的同時,在微信上也會出現層出不窮的網絡詐騙。
我們用一般的視角去分析詐騙,看到的是人的個體在品德和道德素質上的區別,但是倘若我們學習社會學,從社會學的視角去看,這實際上是在網絡時代人和人之間信任的一種丟失,而信任丟失的背後又是人們對於基本的契約精神,並沒有達成共識。
再比如說,我們會發現在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的城市裡面都有大量的打工第二代,他們因為沒有辦法上到公立的學校,也沒有辦法在打工子弟學校接受更好的基本的素質教育,所以會流浪成為城市裡的漂泊者。
表面上來看,這些打工子弟的孩子,他們所經歷的種種,是來自於被打工經濟和城市發展所犧牲掉的一代,但是如果我們用社會學的角度來思考,就會發現這其實是階層固化、貧富差距不斷擴大的一種表現。
無論是網絡詐騙背後的契約精神的缺失,還是階層固化、貧富差距的擴大所導致的教育不公,在這些現象背後,更加深層次的原因,是我們的社會在過去三四十年裡所經歷的巨大社會變遷。而這樣的社會變遷背後又是我們複雜的人性。
生活在巨大的焦慮之中
硬核讀書會:您自己當初是為何選擇社會學專業的,在經過多年多地的學習之後,你對這個學科有什麼新的認識?您對有志於投身社會學研究的年輕學子有何意見和建議?
嚴飛:坦率地說,我最初也沒有選擇社會學專業,像當時的很多同學一樣,我的第一志願選擇的也是經濟類的專業。但是當我開始學習社會學之後,感到自己的視野被打開了。
2003年,我開始做上海打工子弟學校的研究,關心他們的教育問題,和這群孩子一起成長。這一項研究持續了兩年時間,從大二做到大四,最後變成了我的本科畢業論文,並在2005年發表,成為我人生中第一篇發表的英文學術論文。這樣的研究持續到現在我還在做,沒有變化。
對社會學的年輕學子,我建議他們勇於投身現實的世界。對於現實的強烈關懷——這一點,更是社會學的天性。
社會學天然就是一門更加關注底層,關注弱勢群體的學科。《獨立者報》2001年6月8日的一篇專欄文章裡,就描繪了社會學家是如何深入理解我們這個變動中的世界,在這篇題為The academic who got kicked out of sociology中,作者指出,「我們可能會發現社會學者們在街角與年輕的幫派分子廝混,在擅自闖入的空屋中與吸毒者並肩而坐,或是和不良少年一起站在天台上。」
類似的研究經歷,我也曾經帶著學生們一起做過。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特大城市裡,我們特別關注這樣一群人,那就是來自農村的異鄉者。
他們居住在城市的邊緣地帶,一般從事著體力型或者服務型工作,保障著城市每日的正常運轉,但是卻常常被城市拋棄和遺忘。他們儘管在物理空間上屬於大城市,但精神狀態、心理歸屬上還是在農村。
他們無法真正融入到大城市生活中,也無法再回到自己的家鄉,這一部分群體,他們的城市精神生活,又體現出了怎樣的特徵呢?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帶著學生們做了一項特別的研究,我們去調查了喜歡玩快手的大城市務工邊緣群體,我們想研究他們是如何通過快手這樣的短視頻網站,來構建自己的精神世界的。
我們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打開快手這個APP,查找正在附近直播的人,然後再進入直播間和這些直播的人聊天。他們也許正在篩沙子,也許正在送外賣,也許正在砌磚塊,而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他們都是城市裡的打工者。
有趣的是,我們在快手首頁上看到的,都是點擊率很高的網紅內容,經常有上萬的粉絲互動和留言,但是在附近直播的人,卻幾乎沒有任何的「觀眾」。
所以,當我們作為他們這一直播時間段裡唯一的關注者,和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就有著極大的傾訴欲望,幾乎知無不談,甚至還會主動提出來加微信繼續聊,或者是提出線下見面,接受深度訪談。
於是,我們發現,大城市裡的打工者,他們往往會陷入一種巨大的身份焦慮之中。離開家鄉越久,就越有一種「回不去」的惆悵,這種回不去,當然不是地理上的,而更多是精神上的。
習慣了城市裡的生活方式、人際交往的關係之後,「故鄉」對很多人來說,越來越像一個回家過年的符號,一年一度的儀式感。而在大城市裡,湮沒在人群當中的他們又始終有著「被看見」的強烈願望。
《三峽好人》
城市務工者的精神世界,就在這種焦慮麻痺和渴望「被看見」的交織中,每天周而復始。
這就是社會學對於底層聲音的關注。這樣的關注,所帶來的是讓我們不斷去思考,社會是如何構成的,人和人之間為什麼如此不同。
我個人的觀察來說,在過去四十年中,大部分時間都是經濟學家唱主角,經濟發展問題為先,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大量的社會問題。我的判斷是這樣的,前40年時間裡面是經濟學唱主角,而未來20年則是社會學家出場的地方
力求客觀,但絕不冷漠
硬核讀書會:常常聽到這樣一種說法,理論固然可以講得頭頭是道,但是不接地氣。對您來說,社會學理論在生活中有哪些運用?
嚴飛:這個問題是很多人的疑惑,說就算意識到這些問題,怎麼樣去改變,社會學到底有沒有用?
其實,所謂的有用,是從非常功利性的角度出發來看的,有用不僅僅是是否可以解決困境,也可能是我們如何去看清楚世界運作的基本邏輯,讓我們去幫助其他維度的群體,讓世界變得更好一點。
像之前很火的一篇關於外賣小哥的文章,我們讀過之後是不是可以給他們一個基本的尊重,是不是可以優化算法,而不是說我們要通過社會學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社會學是一門幫助我們解釋周圍的事情的學問。我們無時無刻不身處於現代社會的日常生活之中,可是對於個體與社會的關係、個體在社會中的表現形式、社會的形式和秩序、個體與個體之間的互動模式等的關注和熟悉程度遠遠不夠。
社會學還可以培養我們兩個很重要的人文素養,一是批判性,二是對於現實的強烈關懷。
可以說,和其他學科相比較,社會學天然就帶著批判的利刃。在工具理性和功利主義支配下的今天,社會學既是幫助我們認識世界、思考問題的分析工具,又是我們分析某些問題時的出發點。
硬核讀書會:大概十年之前,「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詞語在網絡上流行開來,經過網友的「改造」,這個詞語的內涵已經發生了比較大的變化。您怎麼看待知識分子的公共性?
嚴飛:康德在《什麼是啟蒙運動》中明確提出,要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理性的公開運用,指任何人作為學者在全部聽眾面前所能做的那種運用。
《社會學的想像力》
賴特·米爾斯 著,李康、李鈞鵬 譯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
美國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C. Wright Mills)在《社會學的想像力》一書中就曾指出,社會學獨特的「心智品質和洞察能力」,是「將個人困擾與公共議題結合起來,在結構和個人、歷史與傳記、宏觀與微觀之間穿梭」。
由此,社會學自帶的批判性,就要求社會學者能夠穿透我們日常生活,看到一個大時代在結構性迭變趨勢下,所帶來的諸多問題和困境,並有勇氣運用自由和理性,去改造社會,使之成為一個更加良序善治的社會。這也正是米爾斯那句名言「力求客觀,但絕不冷漠」的真意所在。
清華大學社會學家嚴飛,用社會轉型的大潮中故事,切入生活場景,帶領讀者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觀察人性的幽暗與良善,理解社會秩序的構成與意義,培養獨立思辨的品質與勇氣,從理解社會最終走向理解我們自己。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經濟管理學院教授錢穎一,學者劉瑜,作家郝景芳推薦,媒體人梁文道作序。
原標題:《當人人都在談「內卷」,忽視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