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I財經社 駱華生
編 |王曉玲
這個夏天,幾乎所有人都要經歷一遍被《小白船》支配的恐懼。
6月下旬開播,端午期間收官,有關《隱秘的角落》結局如何解讀、隱秘的真相和為何大火的種種話題,至今仍然掛在各個熱搜榜上。因被「飄向西天」和「一起爬山嗎」而洗腦,《隱秘的角落》已經拿下豆瓣8.9分的高分。
一部懸疑劇的大範圍出圈,以一種不知來處但摧枯拉朽的力量,洗刷了此前外界對於懸疑劇小眾、不討巧的偏見。「十分意外,大家都知道,懸疑劇的天花板真的不高。」一位業內人士稱,也因此這個品類很難出全民爆款。
人們津津樂道這部12集短劇的電影質感,神仙選角以及其所承載的社會議題,原生家庭傷害、喪偶式婚姻、未成年犯罪等。但是,在業內人士看來,僅憑這些不足以讓《隱秘的角落》成為爆款。
回過頭來看,這部劇創新之處在於,戲外比戲內更精彩。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互動劇,由於戲內足夠多的留白和彩蛋,將真相的解讀更多的留給觀眾。正如笛卡爾傳說裡的童話和真相,呈現出一體兩面的故事解讀。
最初,和一般劇集宣發一樣,微博豆瓣上出現了各種關於《隱秘的角落》解讀。但是很快,解讀或再創作從觀眾與主創間的鬥智鬥勇,轉向了觀眾與觀眾之間。
這種話題可以說貫穿全劇:大結局中只有朱朝陽能看見的嚴良,是否已經死去;而補刀王瑤的是否是朱朝陽,甚至連結局朱母的微表情也被觀眾放大解讀。在已有一部架構完整的原著的基礎上,甚至連導演辛爽都說,從沒預料到觀眾的解讀會如此深入。
無論如何,這部改編自紫金陳小說《壞小孩》的劇集,就在這種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互動維度下,打破了懸疑劇不好做、也做不大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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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邊緣,秦昊飾演的張東升拿著照相機鏡頭,讓嶽父嶽母靠得更近一些,隨後,他的面孔變得陰沉,一聲慘叫後,詭異的動畫片頭緩緩拉開序幕。這也成了《隱秘的角落》第一個被大範圍傳播的片段,無數人被這個大膽的片頭吸引過來。
期間,秦昊與其妻子伊能靜登上真人秀,伊能靜參演《乘風破浪的姐姐》逐夢女團,也為「姐夫」秦昊出演的《隱秘的角落》帶去不少熱度。俄狄浦斯情結和厄勒克特拉情結本就是人性深處不可觸碰之殤,此後,低沉詭異的音樂風格,充滿了象徵意義的動畫形象,有關童話和真相的隱喻,隨著《隱秘的角落》的熱播層層遞進。
在《隱秘的角落》第6集片尾,伴隨舒緩的《小白船》的歌聲,與三個孩子乘著小船飛向天空的幻境形成對照的是,海面浮出一具身著黃色泳裝的女屍,讓觀眾達到了驚悚的高潮。
儘管只有12集,自6月下旬起,這部改編自小說、在愛奇藝迷霧劇場開播的懸疑劇,就已成為這個夏天的限定爆款。劇集播出後,人們翻出原著,對比影視化修改,猜測留白的段落是否有更多寓意。一個比較典型的細節是,嚴良最後在禮堂內只有朱朝陽能看見,留下了正反皆可的開放性結局,而朱朝陽是否完成了超乎他年齡的高智商犯罪,也成了劇集外無法下論斷的懸念。
原著作者紫金陳把《隱秘的角落》的原著《壞小孩》,視為對自己童年的一次緬懷和和解。三個「壞」小孩,以一次殺人案為籌碼,報復那個虛偽、傷害過他們的成人世界。原著的三個孩子,被家庭和社會所拋棄,因此受困於成人之惡對其的投射,在過早凋敝的童年歲月裡掙扎求生,「這個故事並不是獻給兒童的,而是致敬每一個心中曾經被傷害的成年人」。
劇集裡,笛卡爾寓言成為連結原著與劇集氣質的關鍵點貫穿始終,是要相信笛卡爾與公主深愛彼此的童話,還是心存背叛的真相,這個問題由張東升拋給朱朝陽,也是劇集拋給觀眾的第一個疑問。
從原著到劇集,「朝陽東升」作為一對貫穿原著的隱喻,也是導演辛爽創作時最下功夫的地方,為了讓朱朝陽和張東升呈現「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對立感。「他們都是活在強烈陽光下卻被陰影籠罩、被一些人錯誤對待的人,從而內心生發出陰暗的種子。」
與此同時,辛爽也在採訪中說,他認為這能給觀眾解讀的樂趣,「我喜歡埋線索彩蛋,讓大家看劇時有種交流互動的感覺」。
事實上,雖然並不想展現純粹的惡,但反映在劇集的呈現中,兩種視角,兩個解讀走向,你可以認為嚴良沒死,也可以認為他出現在朱朝陽的記憶中,的確只是朱朝陽記憶中的美化版。大量突兀的銜接段落,順序混淆的鏡頭語言,給觀眾提供了童話和真相兩個故事版本。
正如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裡,「是老虎還是人」的解答,電影中只是以主人公的神秘笑容結尾。出於某種好奇心態,觀眾很容易被代入到這種暗黑版格林童話的成人敘事當中。熱愛美劇《雙峰》和《魔方大廈》的導演辛爽,為《隱秘的角落》創作了一個獨立的、陰鷙的動畫開頭,和「三隻小雞」這樣寓意深刻的動畫, 「這些感受我都融入到了片頭中」。
自開播到收官,《隱秘的角落》留下的議題,透過梗和熱搜呈現,分別為「爬山」、「小白船」和大批量的劇情解讀。當然,這種互動必須有社交媒體和宣發方的助力。一位觀眾告訴AI財經社,自己為《隱秘的角落》開通了提前付費,「真的是沒有一個廢鏡頭,追完劇你再去看微博上的解讀,原本銜接奇怪的地方都能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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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如果為中國懸疑劇找一個分水嶺,2017年,在《白夜追兇》、《無證之罪》大爆以前,本格派推理大行其道,《重案六組》就已是中國最好的懸疑劇;2017年後,隨著平臺進場,懸疑劇逐漸本土化,一些更大膽的嘗試逐漸浮出水面,大導演和大監製入場,電影級演員被納入,還有作品大玩AI犯罪,各種IP和題材均被以影像化的手段呈現出來。
懸疑劇畢竟小眾,就連愛奇藝自製開發總經理戴瑩也曾承認,「這種劇想大爆挺有難度的,不是常規的大眾類的劇」。類型劇要想大爆,就要做到極致,通過小範圍的口碑效應形成自來水,在本身成本體量均可控的前提下,只要吸引來注意力,就已算勝利。
《隱秘的角落》一個讓眾人慾罷不能的表現是,在原著中被忽略掉的朱朝陽與父親的相處細節、張東升「六殺」背後的心理因素,均被劇集提供了新的動機。原著裡的朱永平和張東升的形象均充斥著紙片人裡常有的扁平,而在劇集裡,朱永平在聽到兒子的真情告白後,不敢抬頭;在已經謀殺嶽父嶽母的前提下,已經黑化的張東升仍然在妻子決意離去時,表現得極為痛苦。
導演辛爽說,自己想做的是一個關於能夠觸動大多數人的故事,謀殺和人性惡的展現並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承載展現家庭、人物情感與成長軌跡這些背後的心理根源。比如說,為什麼張東升是禿頭的?因為僅憑出軌、被嶽父母看不起,不是推動一個人殺人的最關鍵變量,「他可能內心深處是個自卑的人」。
影像化的還原是三維的還原,因此更為複雜,而人從來不止一面。對於劇集的還原來說,《隱秘的角落》使用了大量的彩蛋來復原這個故事的脈絡。朱朝陽學會欺騙,未能吃完的那碗糖水上便爬過去一隻蒼蠅;而張東升與朱朝陽最後的對峙,同時也是對「朝陽東升」這對隱喻的對應。
在原生家庭、童年傷害等議題討論不再停留在水面下的前提下,《隱秘的角落》展現了在這個命題極端化下可能產生的後果。這是現實使然,也是為了激發觀眾的互動。辛爽說,「我們只是盡力在做這樣一部作品,一部能夠和觀眾共同創作,並帶給觀眾探索樂趣的作品,這是比較有價值的。」
影視劇作為內容產品的互動,過去往往停留在時間這一維度的互動,即通過邊拍邊播、或遊戲化的互動影視進行即時化的呈現。黑暗童話的敘事語境下,內容的遞進通過一個又一個懸念來實現,也透過現實給予觀眾代入感,在「童話與現實」的對立命題中,觀眾與主人公體驗的是類似的抉擇與困境。
如何能夠讓觀眾願意相信在水面之下,還有更可怕的真相?並真情實感的參與話題討論?和打造神鬼魔幻題材類似,細節是成敗的關鍵。一切都透過大量真實的、可感的細節所實現。除一位觀眾告訴AI財經社,他因為其對粵式風情的描繪,而對《隱秘的角落》很有好感,「我就是本地人,描繪的都是我熟悉的場景」。
另一位觀眾則因為演員陣容入坑,有秦昊、張頌文、王景春這個文藝片御用班底的劇集質感,在她看來不會差。這些演員基於劇本的再創作也的確給了她很大驚喜,在看張東升緩緩脫下假髮片的同時,「我第一時間就想起了《大佛普拉斯》中的戴立忍(戴立忍在該片中飾演一位殺人的雕塑廠老闆,與張東升一樣也有禿頂),這個效果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已經被諸多媒體描繪過的一個細節是,為了做好這部劇,主創團隊付出了大量的創作成本,為了拿下幾個主要演員,帶著劇本去橫店找秦昊,在各個學校堵著找小演員,「要找天才」。確定了「罪惡要發生在陽光下」的基調後,劇組在夏天來到溫度高於30攝氏度的廣州拍攝。此外,導演辛爽還自己泡在錄音棚裡做了7個月後期,把控每一場戲裡精確到聲音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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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劇集的土壤中,懸疑劇能否開花結果只是其中一個很小的議題。經歷了《白夜追兇》、《無證之罪》後的驟熱又驟冷,類型劇這個市場只被當成拉新促活,滿足細分需求的主要工具,而非寄予拉高平臺水位的希望。去年,戴瑩在接受AI財經社採訪時還表示,部分項目主要承擔的就是創新的任務。
由於市場的不確定性,懸疑劇一度也向推理劇、驚悚劇、刑偵劇多個分支嬗變,但投入產出顯然不成正比。《隱秘的角落》本身是愛奇藝迷霧劇場的第二部試水作品,屬於愛奇藝短劇計劃中的一環,製作班底萬年影業此前與愛奇藝合作過相似類型的《無證之罪》。
同樣是小成本撬動大口碑的典型,愛奇藝因此決定為這樣體量的類型劇買單,「既然這個作品能夠受到市場的肯定,如果接下來好的作品形成一個規模化效應,那麼它帶來的影響力或將擴散至整個短劇集生態。」戴瑩說。
2017年到2020年這三年間,類型劇也見證了平臺的沉浮和權力的再分配。用戶紅利日益見頂,而他們的內容需求也需要更縱深的內容和更具技巧性的方式進行維護。而類型劇在盤子穩定的基礎上,被寄予了能夠將其促活能力大規模複製的希望。例如去年大熱的《陳情令》,對應「乙女向」這一命題,最終成為助推平臺當年虧損降低至30億的主要原因之一。
懸疑劇對應的題材極致化、表現手法誇張化的需求,能夠施展電影化敘事的合理區間,同時,在《隱秘的角落》裡,大量在劇情中需要結合實際背景才能解讀出的隱喻符號,在中短長度這個體量內符合平臺在成本核算下,能夠給出的創新空間,而這一點在已工業化的長劇生產鏈條中已經很難實現。
從這點意義上來說,類型劇又或者是懸疑劇,也是平臺最接近「打招牌」精品劇的答案。
同時,隨著劇集市場在運營上向C端更多重心傾斜,對於用戶心理的洞察,最大範圍內人性痛點的把握,對應成為劇集創作的主軸。在《隱秘的角落》裡,主創扮演了產品經理的角色,初期對於「要爬山嗎」的獵奇心態過去後,童年和成長經歷這個所有人都能共感的母題,一次次隨著主人公命運而起伏不定,而最終的「童話與真相」的困境折射,也並未隨著劇集結束而消失在生活當中。
童年是一個人終身的困境來源,而這種內容與觀眾間的互動,不因時間或空間的隔絕而消弭,同時,在各個工業環節上,主創方面在營銷、音樂、片頭和彩蛋上不斷強化觀眾的代入感。此前,互動影視曾被視為內容即時性互動的對策,但《隱秘的角落》顯然提出了一個更高概念、也更具有時間穿透性的解決方案。
小步快跑加大題材實際上也是一種業內共識,除了愛奇藝已經推出迷霧劇場有6部短劇外,優酷也已上線自己的懸疑短劇劇場。
當然,從平臺角度看,《隱秘的角落》算不上一個完美的實驗品,由於體量過小,在商業上不太可能收穫巨額回報。由於提前點播,盜版早於收官前一周便已流出,而且過短的體量,也依舊很難承載廣告主的植入需求、和抬高平臺水位的重任。
在眾說紛紜中,那些付了18元點播費的人,已經看到劇終。屏幕最後只留下「獻給童年」四個字,與用戶完成最後一次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