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懸念,前幾天我們推薦的《隱秘的角落》成為年度最佳國產劇。
甚至,不再只限於「劇」的範疇,已經有不少人用「電影感」來形容這部劇了,當然,這被部分影迷視為拔高甚至挑釁:這種電視劇感也敢說有電影質感?
《隱秘的角落》官方劇照
甚至有公眾號髮長文駁斥「電影感」的說法,但洋洋灑灑一篇下來也沒說出來「電影感」究竟是什麼。
那麼我們今天就來討論討論,當我們說《隱秘的角落》有「電影感」時,我們在說什麼?
嚴格來說,「電影感」其實是一個偽概念,當我們用「有電影感」來形容一部電視劇、一部網大,甚至一段vlog時,我們想表達的是:它有影像意識,有創作電影的電影思維。
電影的核心是什麼?視與聽。
舉個廣為人知的例子,貝託魯奇的《末代皇帝》中偽滿洲國宴會上的一場戲,彼時的溥儀已經成為傀儡,作為一個虛假的圖騰存在。
而在那場觥籌交錯的晚宴中,溥儀被暗色籠罩,唯婉容一個人在強光中無處遁逃。
這強光是一種真,讓婉容無所遁形的真。
在場熙熙攘攘,唯有她一人清楚地洞悉真相,或者說,擔起真相。
接下來的一幕令人震顫,婉容一個人坐在亮光裡,開始流淚,開始吃花。
她吃的是塑料花。
那塑料花是一種假,貝託魯奇在這一幕中,讓這個洞悉真相的女人去傳達她的情緒——她要撕碎、要吞咽這種假,可她也只能如此。
不用一言一語,呈現出驚人的情緒和劇情層次感。
這是電影,這是對光影的雕刻。
而在往常的諸多國產劇中,光是聽就能聽完所有的劇情,連去年受到好評的國產劇《小歡喜》也不例外,拍一個強勢母親對孩子幾近於高壓的愛,要反反覆覆十幾集用臺詞念叨出來。
但在《隱秘的角落》中,光用一場戲你就能看到,那接近於恐怖的母愛。
把煮得滾燙的牛奶親自拿到孩子床邊,不走,要盯著他一口一口喝下去。
那杯牛奶是極度高溫的母愛,被母親捧在手裡,以一種接近於逼迫的姿態讓孩子喝了下去,而這一幕裡,雙方眼神裡的恨幾乎要把這愛的內臟戳破。
一種極度暴戾、接近於對抗的愛的姿態。
牛奶高溫煮開,牛奶中的營養會被悉數破壞,這是典型的中國式母愛,這也是朱朝陽的母親對待他的方式。
而父愛對於朱朝陽而言是糖水,,一開始呈現出沒有營養但卻甜膩的面貌,吃到一半,發現裡面墜入一隻還在抖動後腿的蒼蠅。
光是這兩幕,我們就能發現《隱秘的角落》構建了自己的一套視覺體系。
不光體現在意象上,剪輯、色彩、構圖、畫面縱深,包括機位,都可以看出導演辛爽在努力交上一份自己的答卷。
棺材的視角,是真相的視角,也是即將被掩埋的視角
《隱秘的角落》最獨特的視覺呈現還在於,當大家都把懸疑兇殺案的背景設定在冰天雪地的東北以烘託陰冷氣氛時,它把拍攝地選在了四季如夏的湛江。
一個生機與破敗、樸實與陰暗緊密相嵌的南方小鎮。
事實上,相比北方冰刀一樣尖利的那種冷,南方那些陰溼的事物反倒是淺淺地浮在表層,你一拉,又盤根錯節地勾連起整個南方溼熱的地下圖景。
能真正把南方蒸騰熱氣下那種潮溼感和陰暗感拍出來的導演,至今仍屈指可數。
而在《隱秘的角落》中,肩胛上泛著的那層油光,獨屬南方的街巷市井氣,已經那終年高懸的日光打在繁密綠植後投射出的一片片陰影,共同將南方小鎮的混雜感編織了出來。
將攝影機架在南方,導演要決定讓觀眾看什麼。
原著《壞小孩》裡,朱朝陽是絕對的主角,也是惡的容器;而在劇集中,朱朝陽與張東升成為雙主角,劇中多個鏡頭都意味著他倆的鏡像關係:朝陽正在東升,這是惡的進行時。
如果說小說講述的是惡的絕對性,是一路黑到底的打怪之路;那麼劇集講的則絕對不是「純粹的惡」,它在講,一朵惡之花是如何被澆灌出來的。
導演辛爽在採訪中這麼說過:「你可以這麼理解,它其實是一把手術刀。」
「手術刀要幹的事情,就是把很多東西剖開。純粹的惡不是我們感興趣和想展現的,我們想展現的是惡後面的東西,惡是怎麼形成的。那一刀切下去,裡面的東西是我們真正感興趣的。」
接下來,導演決定觀眾怎麼看。
從純白的襯衫,到滴落在作業本上的鼻血,再到最後完全被紅色吞沒。
通過色彩,導演呈現了朱朝陽如何從一杯純白的牛奶,一步步成為那攤渾濁的血水。
張老師的兩次授課
對比之下,母親身上的紅是在步步褪去的。
整部劇中,母親最光彩照人的時候便是會見情人時那身紅裙,而不久之後,她的悔恨讓她把這象徵著情慾的紅色幾乎視為罪惡的。
她一邊向兒子懺悔,一邊低頭望著自己收縮的腳趾,在肉色絲襪的掩蓋下,紅色的指甲油仍然顯現出它在一個母親心中罪惡的本色。
兩團紅色,一團在不斷收縮,另一團在不斷擴張。
表面上看起來母強子弱的關係內裡暗流洶湧,到最後,母親終於明白,她再也掌控不了這個孩子了。
相比小說,《隱秘的角落》的好在於它的複雜,在於它拍出了兩種惡的狀態。
一種是經由日常擠壓而步步走向失控的成人之惡,另一種則是經由環境澆灌欲將破土的花苞之惡;前者外放,後者隱秘,幾乎殺人於無形。
童話與現實的兩層文本,也被隱匿在剪輯裡。
前一秒還是孩子們唱著小白船的幻想畫面,下一秒便是不見血的死亡場景,純白與血腥無時不刻不在密切勾連。
如果僅僅只是「聽」,你會錯過這部劇集的很多,而同樣的,如果你只是「看」,同樣無法獲得《隱秘的角落》所有的精彩。
劇集中的關鍵懸疑點,不僅是通過「看」來揭示的,也同樣通過「聽」。
第6集中,朱朝陽發現錄音筆後將它放回袋中,隨後開始博取起父親的同情,而當父親回家回聽錄音時,並沒有聽見錄音筆錄下的拉拉鏈聲。
但在11集的彩蛋中,我們聽到那個拉鏈聲清晰地出現了。
於是,再回看父親對自己扇下的那一巴掌,那究竟是被兒子騙倒的自責?還是發現真相後對女兒的悔恨,亦或是悔恨過後重新的自我審視?
一個聲音,將情感的層次漸次推出。
在《隱秘的角落》中,聲音並未成為影像的附庸,在某些段落,它與影像營造出一加一大於二的視聽奇效。
比如,在徐靜和張東升攤牌的那場戲中,囚於籠內的貓在一旁發出陣陣悽厲的叫聲,猶如張東升內心情緒的外化,明亮室內的陰森感呼之欲出。
每一首符合劇情調性的片尾曲更不用說,我們已經很久沒看到品味在線的導演了。
因此,當我們在說「電影感」的時候,並非試圖將電影與電視劇混為一談,而是在表述這麼一個事實:在一個具有影像意識的導演手下,一部電視劇也能擁有不輸電影的質感,也能給予觀眾驚喜的視聽感受。
《隱秘的角落》當然無法說有多高級,在影像質感上更是無法與一線導演精心調控的每一個鏡頭那樣精準無缺,但它讓我們看到了在審查嚴苛、影像意識匱乏的大環境下仍有精品出現的可能。
它讓我們重燃希望,只要用心,只要出現,每一雙眼睛、每一雙耳朵耳朵便會給予創作者應有的尊嚴和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