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梅貽琦
在中國歷史上有一所大學,它只存在了8年,卻被譽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8年時間,這裡走出了3882名學子。
其中,有2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4位國家最高科技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和100多位人文大師。
圖片來源:南方周末
在這所學校裡,校舍是梁思成、林微因夫婦主持修建的,校長是梅貽琦,課堂上有華羅庚教算術、陳寅恪講歷史、馮友蘭聊國學、費孝通講社會學,還朱自清為你改作文,而楊振寧、李政道、汪曾祺這些人,則是你的同學。
這些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師,無非就是當時西南聯大的一位位普通教授,這在任何一個年代,都是無法想像的盛況。
「西南聯大」,這所抗日戰爭時期,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聯合設立的臨時大學,在朝不保夕、戰火紛飛的逆境中,卻成為中國歷史上群星閃耀的存在,不斷有大師們在戰火紛飛中扎堆出現,燦若星辰。
他們書生意氣、激昂青春,他們壯志衛國、熱血澎湃,握著時代的脈搏,扛著社會的脊梁,將中國人的血性與風骨展現得淋漓盡致。
就在這個月,一部歷時兩年的央視紀錄片,走訪了中國、美國、新加坡等地,尋訪了49位西南聯大學子(其中最年輕的受訪者也已90歲)和當年的親歷者,積累了眾多影像、書信和日記等珍貴的一手史料。
在一段又一段的敘述中,將我們帶回了那個大師雲集、風起雲湧的年代。
倉惶流亡下,絕無僅有的教育長徵
西南聯大,誕生於滾滾硝煙之間。
1937年7月7日晚,盧溝橋事變,槍炮聲在雲裡翻滾著,從北京西南郊掠奪而入,盧溝橋處,日軍挑起衝突,中國軍隊奮起抵抗。
次日清晨5時許,宛平城被炮轟,中國抗日戰爭隨後全面爆發,京津大學南遷則成定局。
當年的清華外文系三年級本科生趙儷生在回憶錄中寫道,盧溝橋炮聲一響,學校加緊將書籍、實驗器材裝箱運出。「每當夜深人靜之時,砸釘之聲響徹在大樓裡,好像小時候聽大地主家入殮的聲響。」
當時大多數的國民都有這樣的共識:救國經世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學術研究是立國興邦的命脈所在。即使曾經恬靜美好的校園沒有了,師生們也要在戰火中艱苦卓絕地生存。
隨後,清華和北大、南開一起搬遷到長沙,並在此組建臨時大學,只是仍然沒能躲過日寇的鐵蹄。南京武漢紛紛告急或陷落,中華大地平原陷入危機之時。
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長沙臨時大學的教學,立刻搬遷至昆明。
電影《無問東西》截圖
這是一次教育的長徵,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世界上都絕無僅有。一路上,莘莘學子不僅要經歷漫長的跋涉,還要躲避日軍的轟炸,但每到一處,師生們都獲得了當地政府與民眾的熱烈歡迎。
與此同時,長途跋涉的過程,也給師生們生打開了書本以外的世界——他們看到了祖國的秀麗山河,感受到了國家經濟的落後,也體會到了百姓生活的艱難。
電影《無問西東》截圖
就這樣,這些僅憑少年熱血與學子意氣的少年們,遠離家鄉,遠離故土,踏過無數漫長的日夜,終於在1938年4月28日,這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抵達昆明。
就這樣,聞一多,楊振寧,陳寅恪,趙忠堯,林徽因,梁思成,費孝通……一個又一個在中國近代史上舉足輕重的名字,在西南聯大匯合。他們就像中華大地上散落的一顆顆星辰,最終在這裡聚攏,發光,成為中國教育史上最耀眼的光芒。
西南聯大八年的歷史與神話,就此打開。
百位大師的生動畫卷
一時間,昆明這座西南邊陲安靜的山城,猛然迎來了一大群「有大學問」的人,這些人是當時最具名望的大學者,其中還有許多人,「蔣介石見了都要讓三分」。
然而來了這麼多人,應該住哪兒好呢?幸運的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也來到了昆明。
梅校長找到此時借住在尼姑庵的夫婦倆,委託他們為西南聯大設計校舍。
梁思成、林徽因攜子女與聯大教授周培源、 陳岱孫,金嶽霖,吳有訓等合影
但因為經費不足,梁思成和林徽因不得不含淚將校舍方案一改再改,從高樓改成矮樓,從矮樓改成平房,最後除了圖書資料室是磚瓦建築,部分教室用鐵皮做頂,其餘,統統做成了茅草屋。
在中國科學院院士潘際鑾老人的記憶裡,學校的圍牆用泥土板築成,教室的屋頂是鐵皮的,宿舍的屋頂是草棚,夏天漏雨,冬天灌風。
一間宿舍裡,擠擠挨挨地擺著20張雙層床,住滿40個學生,沒有多餘的地方擺書桌。宿舍裡沒有燈,天一黑,就看不見書了。
由於經費短缺,當時職位在政府可與總理平級的梅校長,賣掉了汽車,辭退了司機,幾乎變賣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1940年後,梅家連青菜湯都喝不起了,偶爾吃一頓菠菜豆腐湯,就是過節。
學校的教授們也不例外,人文學院的聞一多白天給學生講課,空餘時間便刻章賣錢。見聞一多不好意思自己寫廣告,其他教授就替他在報刊上發表《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梅貽琦、馮友蘭 、朱自清、潘光旦等11位教授在文章後籤字。
幾位教授聯名為聞一多刊發的廣告
中國現代物理學之父吳大猷,每天化妝成乞丐,到菜市場撿沒人要的剩骨頭、爛菜葉,回去給妻子熬湯;後來的「兩彈一星」骨幹、物理學家趙忠堯則買回油和鹼自製肥皂,在院子裡曬乾後用自行車推出去賣給化工廠,這才養活了一家老小。
化學系的高崇熙則自己栽種劍蘭拿到市集上賣;航空系主任王德榮和化工系主任謝明山聯合研製出了「西曼」墨水;連教授夫人們也都做著手帕、手袋和繡品以出售補貼生計,梅貽琦校長的夫人韓詠華則親自做起了米糕,到市集上賣早點。
但也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
吳大猷寫成了《多分子的結構及其振動光譜》、
陳寅恪寫出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
馮友蘭寫好了《貞元六書》、
王力出版了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之作《中國現代語法》、
吳宓用英文寫就了《世界文學史大綱》、
費孝通試圖構建社會學版的卡文迪許實驗室,
馮景蘭完成《川康滇銅礦紀要》、
周培源的寫成《湍流論》
……
在人文學院那邊,學校在一名來自劍橋教授的發起下,開了一門《歐洲名著選讀》課程,9個教授輪番上課:錢鍾書、吳宓、莫泮芹、吳可讀、葉公超…因為老師太牛了,很多學生哪怕穿越整個昆明城,也要跑去人文學院蹭課。
西南聯大文學系全體師生合影。
二排左起:浦江清,朱自清,馮友蘭,聞一多,唐蘭,遊國恩,羅庸,許駿齋,餘冠英,王力,沈從文。
平日裡,聞一多講《詩經》和《楚辭》;錢鍾書喜歡在課堂上用英文,偶爾加一兩句中文;陳寅恪則教隋唐史、魏晉南北朝史。
雖然正式上陳寅恪課的人只有七八個,但因為名氣大,每次都會吸引來許多旁聽的學生,將教室擠得水洩不通,還有馮友蘭、吳宓等教授跑來旁聽。
中國現代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陳寅恪
陳先生每次走進教室,都會夾一個包袱,往桌子上一放,然後打開書。但陳先生基本不看,因為他對那些材料都非常熟悉,歷歷在目,如數家珍,隨口就能旁徵博引。
但也因為這樣,太過深奧晦澀的內容也讓大多數同學聽不懂,過了學期前一兩節課之後,教室就空了大半,只剩下汪曾祺這位真正聽講的學生。
西南聯大,正在上課的學生
薪火相傳的大學精神
老師們治學嚴謹、要求極嚴,西南聯大辦學8年,8000餘名學生中,只有3882人最終順利畢業。
在這些順利畢業的學生中,產生了一大批科學家、數學家、翻譯家、文學家,他們是鄧稼先、楊振寧、李政道、黃昆、汪曾祺、許淵衝…
好的老師,就像一粒火種,而大學精神,也正是如此薪火相傳,代代傳遞。
在電影《無問東西》中,陳楚生所扮演的清華學生吳嶺瀾,和梅貽琦有過一段感人至深的對話。
當時,因理科過差而被學校勸轉文科的吳嶺瀾,正在跟自己的情緒較勁,處在對未來迷茫懵懂的階段。備受打擊的他,被梅貽琦叫去了辦公室,問道:你讀書為何?
吳答:只知讀書是對的。
梅又說:你英文國文都是滿分,物理卻在不列,為何選實科,而不選文科。
吳嶺瀾面對梅先生的疑問,給出了自己迷茫的答案:「因為最好的學生都念實科。」
此刻,梅先生沒有讓他補考,沒有讓他重修,沒有讓他退學,而是娓娓道來:
「什麼是真實?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做什麼、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一種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
正是這番話,啟發了吳嶺瀾去追尋自己內心的聲音。
十幾年後,此時的吳嶺瀾已成為在西南聯大任教的教授,當他冒著敵機的狂轟濫炸,在掩體下平靜地為學生們吟誦泰戈爾的詩句,他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給那個叫做沈光耀的人,帶來了多大的精神震撼。
在吳嶺瀾啟發下,沈光耀成為中國第一代飛行員
電影之外,現實中的例子同樣比比皆是。
1937年,北平淪陷時,北大教授鄧一哲的兒子鄧稼先正讀高三。
在一次日本人召集的聚會上,鄧稼先怒不可遏,撕掉了日本國旗。當晚,志成中學校長趕到鄧一哲家,「開始追查了,趕快把孩子送走。」
鄧稼先
臨別之際,鄧一哲對鄧稼先說:「兒啊,你要學科學,學科學為國家。」鄧稼先逃出北平,輾轉跋涉來到昆明,並考入了西南聯大物理系。
李政道幾乎和鄧稼先有著相同的經歷,高中一畢業就遇上日軍入侵,經歷九死一生,才從淪陷區逃到雲南,進入西南聯大物理系。
在西南聯大,兩人師從吳大猷,1946年,李政道這個物理天才少年,通過教授推薦,被芝加哥大學研究生院錄取,三年後獲得博士學位。
1957年,吳大猷幾乎同時收到了李政道和同是西南聯大出身的楊振寧發來的、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喜訊。
西南聯大,可謂中國現代教育史上的奇蹟。
從1938年5月4日開課,到1946年7月31日結束,始終在炮火中堅韌地矗立。
自由的學術風氣、嚴謹的教學態度,炮火中的西南聯大與顛沛流離的文人大師、發憤圖強的學生,一同構成了那絢爛明媚的八年。
現昆明雲南師範大學內梅貽琦校長雕塑
圖片來源:南方周末
參考資料:
紀錄片《西南聯大》
紀錄片《先生·Master》
《西南聯大行思錄》張曼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