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愛丁堡一個小時的火車車程的地方,有一個沿海的小鎮,叫做聖安德魯斯,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學鎮」。這個小鎮只有三條主街,各個科系的教學空間都零散地分布在沿街的建築裡。小鎮上的居民大部分由學生、教職員工及其家屬組成。英國皇室的威廉王子在此求學期間,結識了後來的凱特王妃,是這件事情讓這個有著600多年傳統的大學為學術圈外的大家所知。
聖安德魯斯位於英國東北部沿海,離愛丁堡1小時的火車車程。右圖是威廉王子遇到凱特王妃的咖啡店。拍攝 | Lara Cunha
2017年,我也來到這個小鎮學習、生活。作為一個遠離家鄉的留學生,一個叫「可食校園」(Edible Campus)的項目讓我感受到了紮根於生活的「社區感」。
在聖安德魯斯街道上的「可食校園」宣傳海報。海報鼓勵公眾種植自己的食物,還給出了每周大家可以參與到菜園管理中的時間和地點。
我是通過一次「食物採集」的技能分享活動了解到「可食校園」的。一位號稱「野外生存專家」蘇格蘭大叔與大家約定在西海岸見面,帶領我們在海岸周圍尋找免費的食物。
早晨九點,大家準時在海邊等候。
一路上,他向我們介紹了放在烤箱裡烤一下就能吃的海草、帶我們走了一圈適合野生貝類食物的潮間帶、還領著我們在附近的街區逛了逛,指出了幾種能被做成果醬的野果和野花。
見我每種食物都拍了照,蘇格蘭大叔跟我開玩笑說:「光吃這些你肯定是吃不飽的。」
行程的最後,他把我們領進了一處社區菜園,說:「在這裡,你能學習到各種種植蔬菜的知識,當然最重要的是,當它們成熟的時候,這些食物大家都是可以去免費採摘的。」
&34;我的耳朵不由一亮,不禁對這個菜園好奇了起來。當時根本沒想到,這個共同耕種,免費分享收穫的社區菜園,成了我留學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嗯,這裡的菜,隨便採!
歡迎來到Albany Park菜園。
這裡的菜真的都是免費的嗎?需要交入會費嗎?是不是一定要參與勞動才能免費地摘菜呢?帶著這些疑問,我決定肉身臥底!
原來,參與到社區菜園中真的不需要繳納任何的會費。每周四都會有專門的工作人員在菜園裡值班,為新成員講解菜園的種植和管理辦法。最重要的是介紹每種作物分別都是什麼,什麼時候才是最佳採摘期。畢竟社區菜園的管理相對自由,成員們日常打照面的機會也少。所以要保證大家都知道在蔬菜成熟的時候採摘,一來避免食物安全事故,二來也能減少食物浪費。
最讓我驚訝的是,無論是否參與勞動,任何人都可以來菜園免費採摘,只需把菜帶回家之前在採摘本上做好記錄就好。
學生從菜園裡收穫了沙拉葉,正在自助稱重。這之後,她會在右側的記錄本上寫下自己從菜園子裡收穫了什麼,以及具體的時間、重量等信息。
有經驗的菜園負責人在教大家如何支起防止海鷗啄食食物的帳子。圖片來源|Transition St Andrews官網
至於每個來採摘的人是否都付出了相應的勞動,就只能靠個人的自覺了。從我後來當菜園管理人的經驗中看,大部分來採摘的居民都會參與每周四的固定勞動。周四來不了的成員,也會在別的時間到菜園裡來做一些拔草、翻土、收集堆肥的簡單工作。平均下來,參與者每周會花1-2個小時在菜園勞動。
對我來說,這裡則成了我的一個加油站。到學期末寫論文時,每每遇到瓶頸,我都會跑到菜園子裡翻翻土,除除草。或摘一些沙拉葉和西葫蘆,做個簡單的晚飯換換腦子。
我還常在菜園子裡遇上同樣來放鬆的外系同學,收穫蔬菜以外的驚喜。有一次,我在除草的時候遇見了一位學生物信息的德國女生,和她的聊天讓我從信息分整的角度重新考慮了一下自己論文的組織方式。菜園這個公共空間的神奇之處就在這裡,它讓在不同科系的學習的學生,在不同崗位上就職的市民,有了相遇攀談的機會。
後來,我也把這個寶藏菜園分享給了許多身邊的朋友,他們大多不知道在宿舍區的小角落裡還有這麼一個地方。我們在裡邊認認香料,摘摘薄荷,給成熟的蔬果立一塊牌子。就是這樣的小活動,總在結束後讓人獲得很特別的能量。
剛剛結束勞作的學生們,右手邊小推車裡的雜草將會被運到堆肥處。圖片來源|Transition St Andrews官網
像我常去的Albany Park這樣的社區菜園(位於地圖右下方),在聖安德魯斯大學的校園內有14個。我們可以看到,位於地圖上方的北街(North Street),市場街(Market Street)和南街(South Street)就是小鎮內三條主街,大部分的社區菜園都分布在這三條街上的學生宿舍和教學樓周邊。
14個社區菜園遍布安德魯斯。威廉和凱特相識的咖啡館,就在English Garden的對面。圖片來源|Transition St Andrews官網
之所以這樣選址,估計是為了方便學生和教職員工們參與菜園的日常管理。常常是上班上學的路上,就順路把農活兒給幹了。
每一處菜園都有一群固定的學生在背後管理。圖片來源|Transition St Andrews官網
準備了一個冬天,迎接開春驚喜。圖片來源|Transition St Andrews官網
也存在由於地處偏遠,參與的人員不那麼多的「社區菜園」。但即便如此,管理的學生也讓一小畦菜地裡長出了收穫。圖片來源|Transition St Andrews官網
「可食校園」項目背後的推動者和組織者是起源於英國,影響力遍布全球的「轉型城鎮」(Transition Town)運動。「轉型城鎮」發起於2005年,是一個關注社區建設和環境保護的社區組織,現在在超過50個國家中都有其行動小組。他們通過在當地發起各種有益於社區成長和居民交往的項目來解決潛在或正在發生的社會問題。
去年回英國參加畢業典禮時,我特意回訪了伴隨我一年的菜園,並和聖安德魯斯轉型城鎮專門負責社區菜園的Andrea聊了一下。從她的角度,我重新認識了一下這個項目的背景,以及轉型城鎮和可食校園發展中仍然存在的一些問題。
Q:馮可慧
A:Andrea
馮可慧:轉型城鎮作為一個全球性的社區運動,特別強調能源的可持續性。我觀察到在別的城市的「轉型城鎮」中,似乎都沒有「可食校園」這個項目。為什麼在聖安德魯斯會有這樣一個特別的設置呢?「可食校園」與「轉型城鎮」的理念、目標有什麼樣的關係?
Andrea:在「轉型城鎮」的工作中,種植其實一直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板塊。但種植是需要長期投入精力的活動,所以並不是每個社區裡都能召集到願意參與的居民。聖安德魯斯的轉型城鎮由於依託了大學社區的優勢,正在學習和成長過程中的學生們很願意參與到這樣的項目中來,尤其是學習生物、環境科學相關科目的學生。他們在社區裡生活的時間相對穩定,這也為我們展開工作提供了許多便利。
這裡也和英國別的地區不太一樣。蘇格蘭,尤其是聖安德魯斯,其實有很長的耕種歷史。在聖安德魯斯大學成立之初(1413年),這個學校的師生在食物上一度是自給自足的,蔬菜、禽肉都從當地農場採購。所以說,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其實不是什麼新的事情,只是社區活動的標籤讓它年輕化了。但不可否認的是,現在大部分師生的食物都是從Tesco(一個英國便民超市)獲得的,即便我們每周都會發起蔬菜包(Veg bag)的訂購。但許多居民感覺去固定的取貨點拿菜太麻煩了,就沒有參與到其中,這其實挺可惜的。因為蔬菜包中的菜品都是我們從當地農場進貨的。
馮可慧:為什麼食在當地(eat local)那麼重要呢?
Andrea:「食在當地」對於我們來說很重要。現在我們看似有先進的物流和冷鏈系統,可以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吃到來地球另一端的食物,何樂而不為呢?但在我看來,如果一個消費者認真思考過自己的消費行為所產生的環境、社會影響,並希望做出積極的改變,那就必然會儘可能地「食在當地」。畢竟,當你在英國吃泰國的香蕉時,它背後涉及到複雜的跨國貿易,長途運輸業產生大量的碳排放。對消費者來說,冗長的供應鏈中許多信息都是不可考的。跨國食物由於要預留出長途運輸的時間,為了防止其腐爛,它們通常都是提前採摘的產品。以番茄為例,一顆在其未成熟時就被採摘下來的番茄,其營養價值比成熟番茄的一半還少。所以說,食在當地,簡單來說,也可以只是為了吃到更營養的食物。
馮可慧:你在工作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Andrea:最開始的困難其實是找到適當的場地。因為雖然學校持有大量的地皮,但要讓管理者讓出這塊地去做「可食校園」的項目,我們還是費了一點力氣的。因為「種菜」是有一點「技術壁壘」的社區活動,並不是每個人都會種菜,就會涉及到社區活動中常常都會討論到的「這個活動究竟能讓誰受益的問題」。但幸運的是,我之前在幼兒園、養老院的菜園項目裡工作過一段時間,有過農耕教學的經歷。所以在我2008年加入轉型城鎮,提出「可食校園」項目時,才有了更多可以佐證的經驗。因為過去的教學告訴我,對於作物的了解,和對於耕種方法的習得,是可以在日漸的教學中學會的。而且照顧菜園總能給耕種者帶來收穫食物以外的驚喜:例如更健康的身體、更愉快的心情。
馮可慧:學校最開始的時候給了你們多少空間來做這個項目呢?
Andrea:一開始,就一兩塊地,後來每次又多交付給我們一兩塊,現在我們有14塊地可以種菜。經過我們的不斷努力,現在學校建設新的校舍時,已經在前期的設計上就規劃出了菜園的面積。這代表學校已經開始很認真地考慮讓「可食校園」變成大學生活和學習體驗的一部分,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持續工作的意義。
馮可慧:那在項目組織和宣傳上,你們又遇到過什麼困難呢?
Andrea:有了地之後,的確就要面臨宣傳上的挑戰了。我們和學生、老師之間的溝通還是很有效的。我們有自己的臉書頁面,學生也會通過學生會、印發的宣傳手冊了解到我們。
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反而是在學校人群以外的當地人,變成了我們很難去接觸的人群。他們由於不在大學社群的覆蓋範圍內,他們生活問題其實常常被當地的社區組織忽略。這也是我們經常被批評的原因。因為作為一個在地的社區組織,我們似乎沒有為真正的當地人服務,更像是變成了一個依託於大學的「社團式」組織。而學校裡像你這樣的國際學生比例很高,他們只在鎮上停留1-4年的時間。
如何團結更多的當地人,是我們一直都在討論和嘗試解決的問題。我們已經意識到,雖然聖安德魯斯看上去是一個很光鮮的小鎮,高爾夫球起源於此,一到節假日全世界的富豪們都來這裡度假,但其實鎮上的貧困人口已經達到了30%。貧困率之所以這麼高,正是因為這個地方既是度假聖地,又是一個國際化的名校所在地,物價持續性地全面上漲。這其實對當地家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相信「可食校園」這個項目,在解決和改善本地居民的食物問題,能做的還有很多。
Andrea的省思在我所接觸過的社區活動組織者之中是少有的。在她的管理下,「可食校園」進行得紅紅火火,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加入到其中。但她仍然願意從另一個角度重新出發去思考,持續追問和嘗試「轉型城鎮」作為一個社會運動應當承擔起的社會責任,應當觸碰到的思考深度,而不僅僅停留於單個項目成功與否的視野裡。
這一個個小小的菜園,或坐落於宿舍樓之間,或存在於這個古老小鎮的街頭巷尾中——地圖以外的現實裡,它們也許還不太起眼。但我相信,這些小菜園,會因為這群以它們為實踐切入口,而在認真思考、熱情耕種的人們,漸漸承載起越來越多的力量。
作者:馮可慧。紀錄片拍攝者,自由撰稿人。先後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和英國聖安德魯斯大學社會人類學系
編輯 | 天樂
圖片 | 馮可慧(除標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