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炊煙
鄉愁是什麼?鄉愁是爺爺的病痛奶奶的呼喚,是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是飛過眼前的那隻紅蜻蜓,是染紅天邊的那抹晚霞,是徘徊在故鄉屋頂的那縷炊煙。
——題 記
記得那天清晨,我正在雁鵝界「雁棲山莊」的欄杆邊看雨,前方「賀家大院」的煙囪裡忽然冒出一股炊煙,在晨風中與雨霧齊飛,我的思緒卻隨那炊煙飄到了自己的故鄉。
我的故鄉是個古村,坐落於西晃山北麓。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村旁逶迤而過,周圍被五座大山環繞,只在東北部開了一個小口。不颳風的時候,空氣流動緩慢,炊煙停留的時間較長,像輕紗樣懸浮於小村的半空,「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就是最好的寫照。我家在一個小山坡上,常常可以聞到瀰漫在炊煙裡的鴨肉味,小乾魚味,醃菜味,豆豉味,有時吞吞口水都可以吃兩口飯。當然,嗅覺最靈敏的是狗鼻子,若是我家裡炒了肉,那些狗就會從巷子深處跑出來,逕自鑽進我家裡來討骨頭吃。父親見了,也不驅趕,為防止它們爭搶時咬著人,就把骨頭丟在門外,讓它們自己去搶。
我家的老房子原是大戶人家的私塾,而左邊鄰居的原是一個花園,天井裡有兩株高大的桂花樹。每年八月,金黃的桂花開了,村子裡都能聞到醉人的香氣。小時候,家裡沒有鐘錶,總搞不清時間,我肚子餓了,就央求奶奶煮飯吃。這時,奶奶總會說讓她看看到了煮飯的時間沒有,只見她走出門外,把右手搭在腦門上,若是太陽到了桂花樹梢上,就開始煮飯。她從米桶裡撮了米,用簸箕在門口簸去一些碎米,揀去一些穀粒或碎石,我則喚來小雞崽在腳下啄食。那些雞崽一邊爭搶,一邊嘰嘰地叫著,偶爾一些碎米落到它們身上,便扇動翅膀抖落下來再搶,我想,那應是它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了。淘好米,奶奶就準備燒火。她讓我到門外抱來一些木皮或者是從山上揀來的杉木刺引火,再燒樹枝或小灌木。夏天燒的一般是溼柴,燒小灌木還好,但燒溼松樹枝時,火往往先一把舔掉樹枝上的松針。一股青煙過後,灶屋裡到處是松灰在飛舞,然後像雪一樣輕輕落在鍋蓋上,灶沿上,還有我們的頭上和身上。那青煙卻找到瓦縫,擰身鑽了出去。
炊煙有時也像塊鐘錶,提醒在外勞作的人踩著節點回家。到了冬天,我們都放白日牛,吃過早飯出去,吃晚飯前回。我們把牛放到靠近西晃山那邊的木根衝和劍衝一帶,砍柴,燒野火,烤餈粑和紅薯,玩得不亦樂乎。陰天沒有太陽,也不知該啥時關牛。我們就以炊煙為參照物,當看到西晃山那邊冒出了炊煙,我們就挑著柴吶著「窩火」關牛了。
九歲那年秋天,母親生病在錦和住院,祖父也病危了。父親和姐姐去山上採摘茶籽,他要我守著爺爺,以防萬一爺爺突然走了,也有我為他送終盡孝。看著瘦骨嶙峋的爺爺,我有點害怕,就跟小夥伴們到房子下面的曬穀坪裡玩。坪子裡有人曬了紅薯澱粉,我一不小心把草木灰撒到那雪白雪白的紅薯澱粉上,當時就有人給主人打小報告去了,說是我撒的。我一時害怕,不敢回家,就跑到村前的小溪邊。幾隻紅蜻蜓在我頭頂飛來飛去,趕都趕不走,似在笑話我這個頑皮的孩子。到了傍晚,小村的上空又飄起了炊煙,菜油的香味,農家炒肉和煎豆腐的香味,還有奶奶的呼喚聲一起飄過來,我吞咽著口水,肚子更加餓了,卻不敢回家,那是我第一次在炊煙裡感到了孤獨和無助。我只希望這炊煙能慢點散去,這樣黑夜就會晚一點來臨,我就可以晚點回家,晚點見到嚴厲的父親。但黑夜終究還是不由分說地來了,附近的人家也亮起了燈火,我只好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拖著兩條無力的腿慢慢挪到家門口。
那時,父親正在煤油燈下用柴刀剖著篾絲,準備補籮筐,見我回來了,就要我拿根棍子來。奶奶和姐姐見了,也不敢勸阻。我從房門背後找來一根平時與小夥伴們「殺架」用的木棒遞給父親,父親卻把它丟到了一邊,用他手中的篾絲在我腿上狠狠地抽了幾下,我頓時感到一陣火辣辣地疼,後來捋起褲腿一看,上面就是幾道血痕。那是母親說過的,打人不要用棍棒,用細條子抽,既會疼到皮肉,又不致於傷筋動骨。回想起來,她也真是打出了心得啊。接著,父親從鍋蓋上拿來一盤苕瓜(用紅薯澱粉做成的小豆腐塊)命令我吃下去,說那女主人把我弄髒了的紅薯澱粉拿到我家裡來,跟奶奶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然後她自己在我家米桶裡撮走了兩升子米作為賠償。嚼著還夾雜有草木灰的苕瓜,我沒有哭,眼淚卻流了下來。那時,我懂得了糧食的珍貴,也明白了闖禍是要付出代價的。後來我去錦和醫院看母親,母親知道後沒有罵我,只是想起別人說的氣話,還有被強行撮走的兩升子米,她嘆了口氣,眼角溢出了淚水,埋怨我怎麼那麼不懂事。
我高中是在職業中學讀的,本來有機會通過專業對口招生考試成為省農學院的一名本科生。但那年的對口招生指標遲遲沒有下達,直到距離高考只有兩個多月了,才被學校以推優的方式報名參加高考,才開始複習落下了大半年的英語和地理。儘管高考成績剛剛踩著中專錄取分數線,但我並不想讀中專,我寧可自己少考0.5分名落孫山,再去縣一中復讀,奮戰一年再考大學。可我還是被懷化的一所中專錄取了,學校背後就是鐵路,去鐵路上散步,就成了我們的必修課。
黃昏時分,晚霞染紅了天邊。我們沿著湘黔鐵路往火車站方向走,前方就是湘黔和焦柳兩條大動脈的交匯處。站在立交橋上,腳下是焦柳鐵路,往北通往麻陽。望著前面農家上空縹緲的炊煙,我第一次讀懂了鄉愁:夕陽西下,斷腸人在懷化。多少次,我真想像鐵道遊擊隊戰士那樣,跳到腳下疾馳而過的貨物列車車廂裡,一路向北,直達文名山下的縣一中,去繼續我考大學的夢想,哪怕被母親責罵,被父親抽打,我也心甘情願。但我怎能回去?想起勤儉樸素的父母,想起初一隻讀了一個學期就輟學回家幹農活的姐姐,我只能在這個被其他同學稱為「收容所」的學校裡混完兩年學業,然後參加工作減輕家裡負擔,而大學夢也只能是夢了。 中專畢業後,我在鄉下工作了十五年,還時常能夠見到炊煙。進城後,城裡都是燒電燒氣,就難以見到炊煙了。走在小巷裡,有些人家的抽油煙機裝得很矮,排出的濃濃油煙直接吹到臉上,嗆人得很。以前也回過故鄉,但原來的房子拆除了重建,後來又變賣給了右邊的鄰居,在老家沒有了家,每年掛清、燒年紙都是來去匆匆。那些年,是我對故鄉最為思念的日子,若在其他地方看到炊煙,就會想起故鄉,想起故鄉原來的老房子。幾年前,在故鄉的馬路邊買了一棟房子,也算圓了父母葉落歸根的心願。我雖偶爾回去住上一晚,但大院子那邊去的不多,也就很少見到故鄉的炊煙了。
——2018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