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李仕安在成都家中接受華西都市報記者採訪。
口述實錄
「幾年前我就跟老伴商量好了,等咱倆去世了,就把身體捐給醫院。老伴去年走的,遺體已經捐了,我卻一直活著。前段時間就去醫院問過能不能捐活體嘛,他們都不敢要。」
9月16日上午10點,和平時一樣,在位於成都肖家河沿街的一處民房中,102歲的李仕安眯著眼睛養神。曾經的輝煌,早已隨著時光漸漸淡去。只有當我們走近老人的身邊,波瀾壯闊的抗戰故事,才再次展現在人們面前。
如今,他的大部分鄰居都不知道,70年前他率隊在涼山雷波縣,冒著生命危險尋找到美軍「飛虎隊」失事戰機,並成功救出10名美軍機組人員。
當過測量員 考進黃埔軍校成都分校
李仕安是彝族人,父親是一名教書先生。李仕安從小懂得漢語,讀書勤奮,聰明過人。
1930年冬,李仕安在成都考入四川陸地測量學校(相當於是中專學校),並在該校地形科畢業。以優異成績畢業後,李仕安在四川陸地測量局任測量員。由於川軍亟需地圖繪製人才,李仕安進入川軍部隊暫編一師作了一個上尉測繪員。上級見他才華出眾,不久改任他為上尉參謀。
1935年,蔣介石入川,為削弱地方軍勢力,首先整編四川部隊。李仕安所在的暫編一師被裁,他成了編餘軍官。當時,川軍從排長至團長,減編軍官達1萬多人。「這一裁軍,好多軍官失業。沒啥手藝,只有槍,直接就落草當了土匪。」
李仕安說,整編部隊讓蜀地大亂。四川省主席劉湘為此寢食不安,與南京方面商妥,在成都開辦黃埔軍校成都分校,以安置一部分編餘軍官。那時,大多行武出生的軍官都是五大三粗,鬥字不識。李仕安讀過書,自然一舉中的,以優異成績編入黃埔軍校成都分校第一期(同時成為本校第十期)學員。
1937年從軍校畢業後,李仕安經人介紹,到鄧錫侯部127師381旅任上尉參謀。
親歷大轟炸 在雷波籌建彝民抗日軍
1939年夏,李仕安來到成都,找軍分校二期同學張育儒營長謀個工作。正好趕上日機轟炸成都,火燒鹽市口。
李仕安所在的擔架營,經常參加抬傷亡者的工作。見到川人同胞在日機的大轟炸中死傷極大,血氣方剛的李仕安對日軍的暴行刻骨仇恨。同年冬天,李仕安和一名彝族朋友,準備在家鄉籌備彝民抗日軍,並與朋友一道向上級說了打算。
得到上級肯定後。李仕安等人回到雷波,開始籌建中國國民黨四川省大小涼山黨務委員會。李仕安任籌委會委員兼秘書,盧佔鰲任籌委會主委。幾個月後,一個有著黑彝、白彝黨員200多人,並通過他們組織起的1500人彝民抗日軍初具規模。李仕安自任教官,負責操練隊列,學習軍事知識。
「中國國民黨四川省大小涼山黨務籌委會」的牌子,掛在雷波縣省立邊疆民族小學校的大門口。彝民抗日軍聯絡處也設在該校,李仕安還被四川省教育廳委任為該校校長。就在彝民抗日軍緊張籌建時,盧佔鰲因槍枝走火不幸意外死亡。李仕安獨自挑起重擔,一人擔當起了大小涼山黨務籌備委員會主任兼彝民抗日軍總負責人。
後來,因國民黨政府供養不過來,彝民抗日軍之事只好不了了之。「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帶著兄弟們上過抗戰一線,真刀真槍地和鬼子幹兩仗。」說起那段經歷,李仕安至今遺憾不已。
主動請纓 帶隊尋找失蹤飛虎隊員
1944年4月中旬,隨著一聲轟然巨響,一架素有「超級空中堡壘」之稱的美國飛虎隊B-29戰機,在雷波縣境內月兒坡墜毀。機上11名人員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事引起中美兩國政府的高度重視。國民黨中央急電西昌行轅,要求立刻查清情況,並即刻派人前往營救。
「派誰去合適呢?」由於飛機失事地點處在涼山的彝民聚居地,語言交流難和地形複雜,成了選擇營救人員的難題。因為當時的文化教育落後,會彝語的人不會漢語,會漢語的人又不會彝語。
這不是什麼好完成的差事,從西昌到雷波,要穿越彝人區。由於國民黨的腐敗統治,當時的漢彝民族矛盾緊張。再加上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的時間,「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裡面的兇險,會找理由推掉。
思來想去,上級官員們最後選定了時任寧西特區(現普格縣)縣級區長的李仕安。李仕安一口答應了下來。
「我是『彝人漢官』嘛,彝語漢語都懂,很多事情要好處理些。我自小又在深山裡跑慣了,地形也熟悉,所以上頭會派我去。」李仕安說,派他去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與當地的彝族頭領進行溝通。
很快,上級決定,由李仕安與美軍少校穆倫等人一同前往月兒坡進行搜救。然而,當李仕安連夜趕到西昌與穆倫會合後,新的難題又擺在了他們面前。
從西昌到月兒坡的道路崎嶇,只能依靠騎馬和步行。快的話,也要半個多月時間。其次,這條線路要穿越彝人區,由於當時漢彝矛盾比較激烈,再加上藏匿在密林中的土匪路霸,當時的路途可不是現在的旅行,他們這批人要想平安通過,難於登天。
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李仕安與穆倫深感再這樣繼續下去,就會耽誤救援工作。「不快一點,美軍援華機組人員真是隨時有生命危險。」眾人當機立斷,走另一條路,「冒險飛越駝峰航線!」
穆倫劃定了此次營救路線:先從西昌飛抵印度汀江,再由汀江轉回昆明,最後穿越山區和金沙江,到達雷波境內的飛機失事點。
飛越駝峰 他不知危險看雪山美景
這條線路要先到印度,意味著可以坐一次飛機,還可以出國。對於天生樂觀的李仕安來說,是一件開眼界的事。但他不知道的是,飛越駝峰,是一件提著腦殼耍的事情。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參與對日本的作戰。1942年,日軍佔領緬甸,切斷滇緬公路,中斷中國經海路和陸路獲取戰爭物資。中美兩國被迫在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姆邦和中國雲南昆明之間開闢一條轉運戰略物資的空中通道,這就是後來聞名於世的駝峰航線。駝峰航線是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艱難程度最高的航線。據統計,當年美軍在駝峰航線共損失了1500多架飛機,犧牲了近3000名優秀飛行員。
從西昌到印度汀江,坐飛機飛越喜馬拉雅山脈時,李仕安激動地將頭朝窗外望去。只見飛機在白雪皚皚的雪山之間,轟鳴著飛過。李仕安看得正出神,身旁一位美軍大聲喊著,叫他戴上氧氣罩。「我先還搞不清楚,戴氧氣罩幹啥子?戴了就看不到外頭那麼多雪山美景了。」李仕安身邊的翻譯給他解釋說,在這個高度飛行,是極易缺氧的,必須戴上。
李仕安這才不太情願地戴起了氧氣罩。如今,向華西都市報記者回憶起飛越駝峰的經歷,李仕安仍然顯得十分輕鬆。「它之所以叫駝峰,是因為飛機要從山與山之間穿過去。山與山的形狀,就像駱駝身上的兩塊包。」李仕安邊說邊握緊拳頭,指著手指骨,演示著飛機如何飛越駝峰。
很久以後,李仕安才知道飛越駝峰是多麼的危險。隨後,他寫了名為《萬裡環行記》的詩,紀念當時的那段經歷:「正午別西昌,午正到汀江。白雲生足下,蛇行一線穿。吸氧過駝峰,天雪兩茫茫。」
救下機組人員 土司被美軍大擁抱
到達印度後,李仕安一行未作多餘停留,就急忙乘上一架前往昆明的飛機。到達昆明後,他們又繼續坐上趕往昭通的汽車。由於當時從昭通前往雷波的公路未通,一路上只能靠騎馬和步行走過去。「那個時候趕路惱火得很,腳都會打起泡。」
日夜兼程下,他們終於成功穿越金沙江和眾多山區,到達飛機失事地點——月兒坡。等到他們爬上山時,眼前的一幕讓所有救援人員目瞪口呆:「空中堡壘」墜落的地方,是一片原始叢林。按理說,這裡應該是樹木林立,但眾人看到的卻是光禿禿一片。「在山腳下就看到那兒一片光禿禿了,靠近點還有一陣陣焦糊味兒。」李仕安說,就像是隕石墜落一樣。
在半徑100米的範圍內,焦黑一片,要麼是沒有樹木,要麼就剩半截樹樁。一個10多米深的巨大撞擊坑,異常醒目。飛機殘骸都沒多少了,機組人員的影子更是沒有。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提著腦袋趕路多天,結果到了現場,卻是這樣一個結果。李仕安和穆倫心都快碎了,「完了,完了,這樣的爆炸連骨頭都找不到的。」
正當他們沉浸在悲哀和震驚中時,當地土司安登文氣喘籲籲地跑到山上。一見到李仕安,安登文就喊道:「他們都被我們救走了,在我家做客哩!」李仕安沒回過神來,趕緊上前問了一遍,再次從安登文口中確認了這個消息。
「他們還在,已經獲救了!」李仕安趕緊向大家宣布了這個驚天好消息。話沒說完,在場的人都樂壞了,激動的穆倫突然給了安登文一個大大的擁抱,還一邊喊著「OK」。這個突然的大禮,把安登文嚇了一大跳。
下山時,安登文道出了救下並招待飛虎隊的來龍去脈。出事當天,安登文和許多彝人同胞先是聽到「轟」的一聲巨響,隨後,就看見一群藍眼睛高鼻梁的外國人,跳傘落進村子裡。當時偏遠山區的群眾,可沒有見過那麼多外國人。不少人把這些迫降的美國人當成了神仙。
安登文曾在重慶受到過蔣介石的接見,知道洋人援華的事情。加上看清這些機組人員的衣服上縫有「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律保護」的字樣,就更加確定,這群從天而降的洋人,是幫中國人打鬼子的朋友。
雖然言語不通,安登文還是將他們接回家裡,殺牛宰羊進行款待。「抗戰是艱苦的,隨時都要有犧牲的準備。11位機組人員中,有一位駕駛員遇難了,其餘10人平安。」李仕安說,穆倫取來木頭,為遇難飛行員做了個墓碑。
李仕安回憶說,戰機墜毀得太厲害,幾乎都摔成渣渣了。當時山區十分落後,金屬是稀有物品。當地群眾你一塊我一塊,把飛機殘骸的碎片搬回家了。「搬回家幹啥?煉化了做鍋兒。」李仕安笑著說,哪曉得美軍飛機的鋼材好得很,當地村民的土爐煉不化,一家院壩頭擺了一塊。
就這樣,在幾千公裡的搜尋路上,美軍少校穆倫與中國小夥李仕安結下了一段戰爭時期的友情。在離開的時候,穆倫緊緊擁抱李仕安,並一起合影留念。
歷經風雨人生兒孫滿堂安享幸福晚年
解放後,李仕安先後在成都、雅安、西昌等地工作。離休後,他和二兒子李一昌生活在成都肖家河沿街的一個小區內。雖然已經102歲高齡,但李仕安每天會到院子裡走上10圈。周圍的鄰居都不知道,身邊的這個老人,有著如此多的傳奇經歷。
9月16日上午,華西都市報記者來到老人家中,李一昌為我們開了門。此前,李仕安看了會兒報紙後,就進屋裡打盹兒了。記者悄悄來到李仕安房門前,看到幾縷銀絲輕輕蓋在他的臉上,在房間微弱的光影裡,李仕安飽經風霜的臉顯得很是慈祥。李一昌說:「等他睡一會兒。他知道你們要來,要不了多久就會醒。」
李仕安的生活非常有規律,每天要打兩次盹兒。一般早上6點過就起床,吃了早飯後在家裡先做做自己編的體操,然後就去外面的小院子裡走上20多圈,再回家看看報紙。9點過左右,就上床打1個小時左右的盹兒。下午4點過,也要睡上一會兒。
李仕安畢竟年已逾百,聽力有點不好,但精神卻相當好,身體也硬朗。我們向李老詢問關於長壽的秘訣。
「該睡就睡,該鍛鍊就鍛鍊。還要喝點小酒嘛。」李仕安說著,突然變戲法般地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杯子,從桌旁的酒罐裡接了小半杯泡酒,「吧唧」喝了兩口,「彝人愛酒嘛。」
「這張桌子下全是酒,那邊地上還堆了幾件。」李一昌說,親戚朋友知道他愛喝酒,就陸續送了一堆過來。「這麼多,得趕緊喝完啊,不能浪費了。」李仕安打趣道。
交談中,李仕安從衣兜裡摸出一個紅色證件和一張照片。這位可愛的老人,又跟我們開起了玩笑:「成都這邊認識我的人很少了,揣著這個在身上,就算哪天出去被撞飛了,還是能證明我是誰嘛。」
當問及李仕安現在的心願時,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們:「幾年前我就跟老伴商量好了,等咱倆去世了,就把身體捐給醫院。老伴去年走的,遺體已經捐了,我卻一直活著。前段時間就去醫院問過能不能捐活體嘛,他們都不敢要。」
豁達與樂觀的心態和規律的作息時間,也許就是李仕安長壽的秘訣。
華西都市報記者 餘行實習生楊力攝影楊濤文史解讀B-29轟炸機
B-29轟炸機(B-29Bomber),是美國波音公司設計生產的四引擎重型螺旋槳轟炸機,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陸軍航空兵在亞洲戰場的主力戰略轟炸機。擁有9噸的載彈量、6000公裡的航程、萬米以上的實用升限,世稱「超級空中堡壘」、「史上最強的轟炸機」。
B-29是二次大戰末期美軍對日本城市進行焦土空襲的主力。向日本廣島及長崎投擲原子彈的任務就是由B-29完成的。B-29在日本因此有「地獄火鳥」的稱呼。二戰結束後,B-29仍服役了頗長的時間,上世紀60年代才完全退役。B-29的總生產量為3900架左右。它設計的架構後來繼續延伸,發展成美國空軍的B-50。前蘇聯用逆向工程複製B-29,成為圖波列夫Tu-4。
老兵檔案
姓名:李仕安年齡:102歲民族:彝族職務:曾任國民黨軍隊第24軍司令部上校參謀
經歷:1939年,在雷波籌建中國國民黨四川省大小涼山黨務委員會,並籌建起彝民抗日軍;1944年中旬,率隊飛越駝峰航線,在涼山雷波的原始叢林中,找到援華美軍墜落的「空中堡壘」飛機殘骸,救出10名倖存機組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