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名畫記》不僅建構起恢宏的繪畫史體系,而且包含了張彥遠的若干有價值的史學理論及畫學思想,今天我們對其認真研究和挖掘,對於了解唐代繪畫史學理論的特點,是十分必要的。《歷代名畫記》的史學理論和畫學價值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繪畫具有興成教化的作用
《歷代名畫記》卷一的第一篇《敘畫之源流》開篇寫道:「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發於天然、非由述作。」顯然張彥遠對繪畫的根本看法,是將繪畫看成是能「成教化,助人倫」的大業,「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這對社會政治倫理都會起到特別作用。在張彥遠之前,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就講到文字書法是「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
南齊謝赫在《畫品》中說:「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鑑」。張彥遠受到他們的書畫觀的影響,加之他高祖、曾祖、祖父都是朝廷官員,儒家思想對他深有影響,他重視繪畫的教化功能是符合他的思想邏輯的。另從其研究書畫歷史的過程中,張彥遠也不難發現歷代帝王重視繪畫作品在鑑戒賢愚方面的作用,所以他將繪畫看成是成教化、助人倫的手段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張彥遠在《敘畫之源流》中還從歷史發展中進一步闡述繪畫的政教作用。
以忠以孝盡在於雲臺,有烈有勳皆登於麟閣。見善足以戒惡,見惡足以思賢。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像。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陸士衡云: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之馨香。宣物莫大於言,存形莫善於畫。此之謂也。
張彥遠還引用曹植《畫贊序》中有關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異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節妙士莫不忘食的言論,贊同曹植關於「存乎鑑戒者圖畫也」的觀點。他還將繪畫同王朝興亡聯繫起來觀察:
者夏之衰也,桀為暴亂,太史終抱畫以奔商。殷之亡也,紂為淫虐,內史摯載圖而歸周。燕丹請獻,秦皇不疑,蕭何先收,沛公乃王。圖畫者,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綱。是以漢明宮殿贊茲粉繪之功,蜀郡學堂義存勸戒之道。馬後女子尚願戴君於唐堯,石勒羯胡,猶觀自古之忠孝。豈同博弈用心,自是名教樂事。
張彥遠對繪畫的鑑戒作用有足夠的認識,記傳賦頌雖可以用文字和辭藻敘事詠美,但不能載其容、備其象,不能給人形象直觀的感受。圖畫則能兼而有之,「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不能將圖畫等同於博弈之舉,而應看成是「名教樂事」。張彥遠在《敘畫之興廢》中也談到前朝之書畫珍品,古今共寶,有國所珍,皇上親朝之餘,得以寓目,「因知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欲觀象以省躬,豈好奇而玩物」。
從漢武帝、晉明帝、齊高帝、梁武帝、梁元帝到唐太宗、唐玄宗等歷代帝王,都十分重視書畫,他們除玩賞鑑藏之外,還能從歷代繪畫中觀感朝代興亡歷史、禮教綱紀之準繩,觀象省躬,明鏡高懸,從中受到治國化民的啟示。所以書畫作品被統治者視為王政之始,名教樂事。張彥遠揭示出中國繪畫服務於政教,並為統治者所重視和提倡的歷史事實,從而揭示出中國繪畫得以興盛和發展的社會原因和內在規律。張彥遠從中建立起繪畫具有「成教化,助人倫」的史學思想,這亦是孔孟儒家思想在繪畫史學中的表現。
其二:書畫同體,相得益彰
中國書畫緊密相連,古代傳說中書畫起源,也將「河圖洛書」對舉,中國文字是方塊象形文字,唐蘭認為中國文字產生於繪畫。中國書法和繪畫在其後發展中使用毛筆和絹帛、宣紙作為工具,也使二者相互借鑑,相得益彰。張彥遠通過對書畫起源的考察,提出「書畫同體」的藝術史學觀,揭示出中國書畫發展的這一共同規律。
張彥遠在《敘畫之源流》中說:
古先聖王受命應籙,則有龜字效靈,龍圖呈寶。自巢燧以來。皆有此瑞。跡映乎瑤牒,事傳乎金冊。庖犧氏發於滎河中,典籍圖畫萌矣? 軒轅氏得於溫洛中,史皇蒼頡狀焉。奎有芒角,下主辭章。頡有四目,仰觀垂象。因儷烏龜之跡。遂定書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天地聖人之意也。
《易經·繫辭下》雲,古者庖犧氏王天下,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繪畫與文字也都是古人仰觀垂象,因儷鳥獸之跡,而創造出來的。中國書畫藝術起源於觀天察地,書畫藝術都是直觀天地的形式和結果。按照張彥遠的說法,人們需要傳達思想意義時,於是產生了書法文字,而要見其形容時,便產生了繪畫。最初是「書畫同體而未分」。張彥遠還舉顏光祿所云,圖載之意有三,卦象是圖理,字學是圖識,繪畫是圖形,將文字書法及繪畫都看成是圖載的形式。文字製造的所謂六書,即指事、諧聲、象形、會意、轉注、假借,其三為象形,是畫之意也,張彥遠由此得到旁證,再一次強調:「是故知書畫異名而同體也」。
在漢魏以來的書畫創作中,不少書法家亦能畫,而畫家寫書法,更是題中之事。如晉代王廙,是著名書法家,其繪畫也被張彥遠列為上品上,「書為右軍法」,王羲之還學畫於王廙,他曾畫孔子十弟子圖以示羲之。
王羲之是「書聖」,繪畫「風格爽舉,不顧常流,書既為古今之冠冕,丹青亦妙」。張彥遠將王羲之的繪畫列為中品下,其子獻之「丹青亦工」,繪畫同列為中品下。唐代薛稷是書法能手,畫鳥雀也有專工。書畫同體既是古代書畫同源的客觀現象,同時也是後來書畫創作相互滲透的一條客觀規律。
張彥遠洞悉書畫同體的創作規律,還表現在他對書畫用筆遵循共同規律的認識上。謝赫在六法中第二法講的就是「骨法用筆」。書法的用筆是繪畫創作的重要手段。張彥遠在《論畫六法》中談到作畫的立意歸乎用筆。
「故工畫者多善書」。他還在《論顧陸張吳用筆》中說,「書畫用筆同矣」,吳道子授筆法於張旭,張旭書法用筆對吳道子的繪畫用筆產生很大的影響,對吳道子繪畫的幫助甚大。張彥遠有關「書畫同體」、「書畫用筆同矣」的觀點對後來文人畫家以書入畫產生較大作用。
其三:對地域文化和師資傳授的認識
張彥遠在《敘師資傳授南北時代》一篇中,談論繪畫發展中的兩個問題,其一為師資傳授,其二為南北地域文化的差異,這兩點導致畫家的畫風不同。張彥遠明確提出:「若不知師資傳授,則未可議乎畫」。張彥遠認為王羲之的叔父王廙書畫為第一,「書為右軍之法,畫為明帝之師」。但現今之人,但言書畫,只推王羲之和晉明帝,這是「吠聲」的行動,是不知師資傳授的作用。因此,張彥遠很不滿意。張彥遠還提到衛協和顧愷之高低問題。
謝赫將衛協放在第一品,而將顧愷之放在第三品,李嗣真反駁謝赫,認為衛不該在顧之上,張彥遠認為這全是不知根本,認為謝赫推高名賢,許可豈肯容易,顧愷之在評論魏晉畫人,深自推挹衛協,衛應不下於顧。張彥遠認為「謝赫評量,最為公允」「姚(最)、李(嗣真)品藻,有所未安」。張彥遠舉此例也是要說明,西晉衛協的作品對東晉顧愷之是有啟示作用的,顧愷之自推衛協是客觀的,他們之間的遞傳關係應弄清楚。像衛協與顧愷之間的遞承,王廙與王羲之和晉明常之間的傳授關係不弄清楚,是很難議乎畫的。
關於張彥遠說王廙「畫為明帝師」,阮璞教授在《< 歷代名畫記> 運用前人文獻多有點竄曲解處》一文第二部分「將本非能畫之人附會成能畫之人」中說,疑「畫為明帝師」為張彥遠杜撰,張懷瓘《書斷》將王廙的飛白列為妙品之中,在王廙小傳中,張懷瓘寫到:「自過江右軍之前,世將(王廙字世將)書與荀勖畫為明帝師」。
阮璞認為「畫為明帝師」是張彥遠故意錯斷句,將「荀勖畫為明帝師」,改為「畫為明帝師」嫁接到世將(王廙)身上,又將此論再在自己編的《法書要錄》收錄的王僧虔的《論書》中插入,成為王僧虔的言論。《法書要錄》中《南齊王僧虔論書》中有:「王平南廙是右軍叔,自過江東,右軍之前惟廙為最,畫為晉明帝師,書為右軍法」。
阮璞先生認為《南齊書·王僧虔傳》所錄王僧虔《論書》全文中,未有這一句,絕無「畫為晉明帝師」之語。因此懷疑此語為張彥遠偽造。《晉書》卷七十六列傳第四十六有王廙傳,「王廙字世將,丞相導從弟,而元帝姨弟也,父正書尚郎。廙少能屬文,多所通涉,工書畫、善音樂射御博弈雜伎」,做過平南將軍,荊州刺史、輔國將軍等。
王廙工書畫,肯定能畫,張彥遠在王廙傳中,提到王廙曾為寺觀畫過壁畫,亦 畫孔子十弟子像 。所以王廙不能算張彥遠將「本非能畫之人附會為能畫之人」之列。至於《南齊書·王僧虔傳》所錄王僧虔《論書》,在提到王廙時云:「王平南廙,右軍叔,過江之前以為最」。的確沒有「畫為晉明帝師」,但也沒有「書為右軍法」之語。《南齊書》中的王僧虔的《論書》是夾附在傳記中,應是編者經過精簡,多處與《法書要錄》中的王僧虔《論書》有出入。如提到王珉時,《南齊書》僅有「亡從祖中書令書,子敬雲,弟書如騎騾駸駸,恆欲度驊騮前」。
《法書要錄》云:「亡從祖中書令珉,筆力過於子敬,《書舊品》云:有四匹素,自朝操筆,至暮便竟,首尾如一。又無誤字。子敬戲雲,弟書如騎騾駸駸,恆欲度驊騮前」。《南齊書》中刪減「有四匹素」至「無一誤字」。我們不能認為「有四匹素——無一誤字」,因為《南齊書》沒有這幾句,而認為也是張彥遠偽造的。《法書要錄》載唐張懷瓘《書斷》,其中王廙條目有「自過江右軍之前,世將書與荀勖畫為明帝師,其飛白志氣極古」。
荀勖是由魏入晉之人,入晉後做過中書監和尚書令,太康十年贈司徒。在唐太宗御撰(主持編寫)的《晉書·荀勖傳》中,也無荀勖畫為晉明帝師的記錄,由此是否可以說荀勖畫為晉明帝師也是張懷瓘偽造的呢?假如張彥遠想偽造「王廙畫為晉明帝師」,而加載在王僧虔的《論書》中,為何張彥遠不乾脆也在自己編的《法書要錄》收錄的張懷瓘的《書斷》中一併作偽,將荀勖二字除掉,變成「世將書與畫為晉明帝師」而不露破綻呢?
張彥遠還是比較嚴謹的,不會把自己的話借王僧虔的口來說。此外,王廙與晉明帝是同時代人,都是活動於東晉初,王廙與晉明帝接觸是較容易的。而荀勖是由魏入晉人,比晉明帝要長七十歲左右,晉明帝能學畫時,恐怕荀勖已不在世,當然晉明帝可以未見其人只習其畫。但王廙當面和晉明帝討論畫和教他作畫,或者晉明帝學王廙的畫,這種可能性更大。
張懷瓘是唐初人,他說荀勖的畫為明帝師,其根據也沒有看到。張彥遠將王廙的畫列為上品上,而衛協都只在上品下,只有顧愷之才列為上品上,而荀勖被張彥遠列為中品下,晉明帝則是下品上。可見王廙的畫作水平應是很高的。從張彥遠對衛協與顧愷之高低評價之慎重態度看,張彥遠是不會輕易將一個水平不高的人定位在上品上的。王廙的畫作在《歷代名畫記》王廙小傳中記載,晉元帝時鎮軍謝尚於武昌昌樂寺造東塔、戴若思造西塔,並請王廙畫。
侄子王羲之曾向王廙請教書畫方法,王廙畫「孔子十弟子徒以勵之」,並題贊:「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吾餘事雖不足法而書法固可法。汝欲學書則知積學可以致遠,學畫可以知師弟子行己之道,又各為汝贊之」。他的作品有《廙本集》,繪畫有《異獸圖》、《列女仁智圖》、《獅子擊象圖》、《吳楚放牧圖》、《魚龍戲水絹圖》、《犀兕圖》等,這些作品張彥遠見過,張說「並傳於代」。由此看來,王廙作為晉明帝繪畫之師,是完全有資格的。張彥遠認為,後人看羲之後來名氣大,晉明帝又是皇帝,眾人「一向吠聲」,只提王羲之的書法和晉明帝的繪畫,反到把他們的老師王廙忘了。
張彥遠感嘆這是不知師資傳授,而不知師資傳授就很難議乎畫,即很難公正評價歷史上的畫家。張彥遠正是從衛協與顧愷之、王廙與王羲之、晉明帝的師傳關係中引發感嘆,強調師資傳授對書畫創作的重要性。
這也是他立論的支撐點,張彥遠在此點上作偽是不大可能的。王僧虔的《論書》在《法書要錄》中有王廙「書為右軍法,畫為明帝師」二句,可能是《南齊書·王僧虔傳》收錄《論書》時為節省篇幅,將這兩句刪掉了。張彥遠正是根據王僧虔的《論書》中的這兩句名典,加之他參看《廙本集》和王廙的書畫作品後,贊同王僧虔的關於王廙「書為右軍法,畫為明帝師」的說法,我們怎能反證張彥遠作偽而栽贓於王僧虔呢?
張彥遠通過對歷代繪畫的研究,認為師資傳授是繪畫的技法得以繼承發展的一條規律,每一位有成就的畫家都是有師傳的,這揭示出中國畫創作的一條內在規律。
張彥遠對魏晉至唐代的主要畫家的師傳關係進行了大致梳理,如晉明帝師於王廙,衛協師於曹不興,顧愷之、張墨、荀勖師於衛協,史道碩、王微師於荀勖、衛協,戴逵師於範宣。南朝宋則為陸探微師於顧愷之,陸探微子陸綏、弘肅並師於父,顧寶光、袁倩師於陸探微,劉胤祖師於晉明帝,胤祖弟紹、子璞並師於胤。齊梁時期姚曇度子釋惠覺師於父,沈標師於謝赫,袁昂也師於謝赫,江僧寶師於袁昂等。隋朝如鄭法士師於張僧繇,法士弟法輪、子德文並師於法士等。唐代閻立德、閻立本師於父閻毗及鄭法士、張僧繇、展子虔等。
尉遲乙僧師於父,吳道子師於張僧繇,又師於張孝師,並授筆法於張旭,韓幹、陳閎師於曹霸等。張彥遠通過陳述大略後,總結他們在學習前人和老師方面的成就,「各有師資,遞相仿效,或自開戶牖,或未及門牆,或青出於藍,或冰寒於水,似類之間,精粗有別」。畫家在師資傳授中又有新的發展,即青出於藍,冰寒於水,如閻立本、立德之法皆備,萬象不失,鄭法士遊宴豪華為勝,董伯仁臺閣為勝,展子虔車馬為勝等。畫家們正是在師法前人的基礎上加以創新,推動中國畫的向前發展。
張彥遠還對地域與繪畫的關係作了考察,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繪畫創作是有差別的。「若論衣服、車輿、土風、人物,年代各異,南北有殊。觀畫之宜,在乎詳審」。他對吳道子畫仲由而戴佩木劍、閻令公畫昭君已著幃帽很不滿意,因為木劍創於晉代,幃帽興於唐朝,畫古人不能配後來的什物。
芒屩非塞北所宜,牛車非嶺南所有,只有詳辨古今之物,商較土風之宜,才能於繪畫中證驗時代。假如畫家生長在南朝而不見北朝人物,或者是畫家生長在北方習熟塞北,而不識江南山川,或遊處江東之人,不知京洛之盛,這並不是繪畫之病,而是畫家的見聞所限。
張彥遠同意李嗣真的意見,李嗣真在評論董伯仁和展子虔時說:「地處平原,闕江南之勝,跡參戎馬,乏簪裾之儀,此是其所未習,非其所不至」,這乃是知音之論。繪畫史家及繪畫鑑賞家「宜詳辨南北之妙跡,古今之名蹤,然後可以議乎畫」。
其四:對山水畫發展規律的認識
在漢代,繪畫主要表現題材是人物,帝王將相,功臣烈士,賢后惠妃,忠孝節女,是繪畫的主要內容。魏晉以降,山水畫開始發展,出現了顧愷之、蕭賁、宗炳、王微、展子虔、李思訓、李昭道、吳道子、王維、張璪等山水畫名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卷一專設一篇《論畫山水樹石》,總結山水畫發展的歷史規律及畫法經驗。
張彥遠在此篇中,勾勒出山水畫從魏晉發展到唐代的歷史面貌及不同時代的特徵。在魏晉時代,是山水畫的初始階段,「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於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現存唐摹顧愷之《洛神賦圖》,其畫人物確有「人大於山」,畫舟船則有「水不容泛」之特點,可能顧愷之是為了突出人物、舟船之特徵,使其成為繪畫的主體部分而加強其視覺效果,山石樹木只作陪襯景物,故不能按實際比例來畫。但到南朝,對遠近透視應有一定的掌握,大小比例也應較為科學。
劉宋時期宗炳的《畫山水序》中雲「今張綃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裡之迥」。王微在《敘畫》中說「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說明他們都對山水遠近視覺距離有清醒地認識。姚最《續畫品錄》評蕭賁:「嘗畫團扇上為山川,咫尺之內,而瞻萬裡之遙;方寸之中,乃辯千尋之峻」。所以南朝的山水畫,應已避免人大於山,水不容泛的表現方法。這些作品可能張彥遠未能看到?
張彥遠揭示唐代山水畫的發展過程,唐初閻立德、閻立本、楊契丹、展子虔「漸變所附」,在樹石表現方面創造新法,或如冰澌斧刃,或刷脈鏤葉,但仍「功倍俞拙,不勝其色」。
到吳道子,天付勁毫,幼抱神奧,於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又於蜀道寫貌山水。「由是之變,始於吳,成於二李(李思訓、李昭道)」指出吳道子、李思訓父子在變革山水畫中的重要作用。另有張璪、王維、王宰、楊僕射、朱審、劉商、陳廈、沙門道芬等人,山水畫各有特點,是一時之秀,他們在不同方面,對山水畫法的探索均做出了貢獻。張彥遠較客觀地揭示了山水畫自魏晉到唐代的發展規律和過程。唐代山水畫已達到一定水平,為五代和兩宋山水畫創作高峰作了準備。
其五:對品第繪畫和論畫六法的認識
繪畫六法自謝赫提出,成為評品繪畫的標準,宋代郭若虛稱「六法精論,萬古不移」。而對畫家和作品的分品區分等級,也已形成傳統。唐代張彥遠寫作《歷代名畫記》,雖為史傳著作,但於六法及品第不能置之不顧。張彥遠對此十分重視,在《卷一》中列專篇《論畫六法》,又於《論畫體工用拓寫》中提出五品之說,闡述自己品畫的原則。五品為:
夫失於自然而後神,失於神而後妙,失於妙而後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自然者為上品之上,神者為上品之中,妙者為上品之下,精者為中品之上,謹而細者為中品之中。餘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貫眾妙,其間詮量可有數百等,熟能周盡。非夫神邁、識高、情超、心慧者,豈可議乎知畫。
在張彥遠之前,有謝赫六品說、庾肩吾的三品九等說,李嗣真的逸品加上中下三品九等共十等說,有朱景玄神妙能逸四品說,張彥遠吸收各家精華,但不照抄,自己又新提出五品論。繪畫等次細分可達百等,但要抓住最重要的佳作區分等次,其他可以不計。他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貫眾妙。
以往神妙能三品或神妙能逸四品,神品是最高的,但張彥遠在神品之上冠以自然為最,自然才最尊為上品上,神品居上品中,妙品居上品下。中品分中上和中中,他用「精」代替以往所謂「能」,精居中品上,謹細居中品中。以下則可不計。張彥遠在敘歷代能畫人名的評傳中,對重要的畫家也是按這五品區分。所以他立下這五等,並按其標準,對歷代畫家進行品評,付諸品畫實踐之中。張彥遠的五等說,特別是提出「自然」為上品上的觀點,是有創新價值的。他的五品論是對以往品評理論的新發展。
《論畫六法》一篇,包含了張彥遠對六法的理解以及自己對氣韻、形似、立意等重要的繪畫美學問題的新的見解。他認為:「古之畫,或遺其形似而尚其骨氣,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與俗人道也。今之畫,縱得形似而氣韻不生,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他對古人之畫尚骨氣與氣韻是很推崇的,今人徒得形似缺乏氣韻,不敵古人之畫。作品中如有氣韻,那麼形似也就包含其中了。顯然他將氣韻放在首位,但並不是不要形似,形似之中必須要達到氣韻生動,否則空陳形似不是好畫。
張彥遠用六法來評論唐代畫家,諸如閻立德、閻立本是六法皆備,特別是吳道子「可謂六法俱全,萬象畢盡,神人假手,窮極造化也。所以氣韻雄狀,幾不容於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於牆壁,其細畫又甚稠密,此神異也」。他感嘆今人之畫,斯藝不至,或粗善寫貌,得其形似,而無氣韻;或具其彩色,而失其筆法。
這種今不如古的思想,他還在比較古人與今人畫作特點時也談到,以顧愷之、陸探微為代表的上古之畫,跡簡意淡而雅正;以展子虔、鄭法士為代表的中古之畫,細密精緻而臻麗;近代之畫則煥爛而求備;今人之畫,錯亂而無旨,是眾工之跡。這些論述,既客觀地揭示了繪畫自古至今的各階段的主要特點,同時也包含了他對時下之畫的嘆息和不滿,說明他著《歷代名畫記》,雖主要是記歷代名畫及畫家,但也是為了當下創作之參考,指出時下畫作之弊端,是為了發展當代繪畫。
張彥遠還對象物、形似、骨氣、立意、用筆之間的關係、主從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他說:「夫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須全骨氣,骨氣、形似,皆本於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名善書」。在此他闡明了形似、骨氣要本於立意,而歸手用筆。這一思想是將立意看成統帥全局的關鍵,在構思中及全畫的優劣成敗上立意最重要,在技法表現上則用筆最重要。
張彥遠還在卷二列專篇《論顧陸張吳用筆》,專門探討顧、陸、張、吳用筆上的特點,並提出「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的著名觀點,揭示出中國畫中意與筆的關係、畫與意的關係,這是中國繪畫美學的一個重要命題。他評顧愷之的用筆是:「顧愷之之跡,緊勁聯綿,循環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陸探微借鑑杜度作一筆書的經驗而作一筆畫,連綿不斷,故知書畫用筆同法,其作品精利潤媚,新奇妙絕。他又從張僧繇點曳研拂,依衛夫人《筆陣圖》的用筆作畫,又知書畫用筆同矣。
而國朝吳道子,乃是畫聖,古今獨步,神假天造,其用筆的力度極強,「變弧挺刃,植柱構梁,不假界筆直尺;虯須雲鬢,數尺飛動,毛根出肉,力健有餘」。吳道子畫數刃之大壁畫,或自臂起,或從足先,巨壯詭怪,膚脈連結。吳道子畫大幅壁畫,不用界筆直尺,而能彎弧挺刃,植柱構梁,其秘訣在於他守其神,專其一。
用界尺畫則是死畫,守神專一則是真畫,真畫一划則頓出生氣。張彥遠從吳道子用筆守神的巨大成就中,再次闡發「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的規律。張彥遠還通過比較顧陸與張吳的用筆,提出疏密二體。顧陸之神,不可見其盼際,筆跡周密,「張吳之妙,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繪畫構圖用筆雖然豐富多樣,但概括起來有此疏密二體,知此二體,方可議乎畫。
張彥遠的這些觀點,是畫學史上重要的畫學原理,揭示出中國畫創作的特點和規律,特別是有關書畫用筆同法,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筆不周而意周等命題,對後來的繪畫創作及繪畫品評,產生深遠影響。
其六:對鑑識收藏、裝裱璽印等方面的認識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除研究畫法用筆以外,還考慮繪畫的名價問題、鑑藏購求問題,以及裝裱和識別題跋與印章等問題,這些問題也是繪畫史家與品評家必備的知識。為此他特別寫了《論名價品第》《論鑑識收藏購求閱玩》《敘自古跋尾押署》《敘自古公私印記》《論裝背褾軸》五篇,每篇闡述一個專題。
《論名價品第》中稱漢魏三國名蹤已絕於代,他當時已經很難看到漢魏三國時的名畫了。他將畫史分為三古,以定貴賤。漢魏三國為上古,趙岐、劉褒、蔡邕、張衛、曹髦、楊修、桓範、徐邈、曹不興、諸葛亮等人是其代表。中古則為晉至南北朝。隋唐為近代。上古質略,中古妍質相參,下古評量科簡,跡涉今時之人所悅。在張彥遠看來,越古價越高。上古的作品不可具見,中古有上乘之作可齊上古,如顧、陸之跡等。三古之說對於我們認識畫史及畫家的名價,是有一定幫助的。
《論鑑識收藏購求閱玩》認為,識書人多識畫,自古以來蓄聚書畫寶玩的人很多,但「則有收藏而未能鑑識,鑑識而不善閱玩者,閱玩而不能裝褫,裝褫而殊亡銓次者,此皆好事者之病也」。所以收藏者應在鑑識、裝裱、品次幾方面應有較全的知識。張彥遠還對觀賞寶玩提出要求,不是喜愛繪畫之人,不可妄傳,這是怕傳給外行之人不加珍惜或損毀散失。向風、日正、餮飲、唾涕、不洗手、近火燭,都不能觀畫,避免損毀、汙染作品。《論裝背褾軸》對書畫裝裱的歷史、裝裱的材料、方法作了論述。
《敘古今公私印記》對畫上印章作了一些記載,印章為考辨古畫之重要方法。如唐太宗自書「貞觀」二小字作二小印,玄宗自書「開元」二小字作一印,唐御府收藏圖書之印有集賢印、秘閣印、翰林之印等,韓滉印為「滉」,周昉印為「周昉」等。張彥遠很強調印章對鑑別繪畫的作用:「若不識圖畫,不煩空驗印記。
雖然自古及近代御府,購求之家藏蓄,傳授閱玩其人至多,是以要明跋尾印記,乃是書畫之本業耳。」《敘自古跋尾押署》說,自晉宋至周隋,收聚圖畫,皆未行印記,那時還不興在畫上蓋印,但列當時鑑識藝人押署和跋尾。從中可以識別古畫的收藏流傳情況,考辨畫上印記押署跋尾,是繪畫史家考證畫跡的重要方 法。
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的史學價值和畫學思想價值是多方面的,它是我國藝術史學的瑰寶。張彥遠在公元九世紀中期,建立起宏大的歷代繪畫史學科體系,是世界上最早的系統的藝術史著作之一,比義大利瓦薩裡的《大藝術家傳》早七百年,比德國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早九百年。
《歷代名畫記》標誌著在公元850 年左右,我國繪畫史學科已經成熟。《歷代名畫記》受到其後我國繪畫史家、繪畫品評家及理論家的高度重視,並產生巨大影響。進入20世紀後,外國專家也引起重視。日本當代藝術史論家岡村繁還有研究專著《歷代名畫記譯註》在日本出版,盛讚《歷代名畫記》對世界藝術史學的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