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提到了一個「軸心期」的歷史分期法,對於我們認識人類精神發展史和認識我們自己,都具有非常的啟迪意義。他發現,人類歷史在公元前500年前後,經歷了一次理性的洗禮和覺醒,之後,但凡經歷這一次理性洗禮的文明,都曾有過一次飛越,並且影響至今。所以他把這一時期稱之為人類歷史的「軸心期」。
這一時期,人類文明在轉型在飛升,尤其人類精神,如電火行空,迸發理性之光,穿透神話思維的屏障,東西方文明都開始從神話故事中走出來,走向人類自己,講人類自己的故事,開闢了人類精神生活的理性樣式,而如今這一精神遺產仍然被作為當代人的精神資源在傳說。是的,無論古希臘抑或中國,都在這同一時間點上,同時被理性精神照亮。
理性精神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古典精神。古典與古代不同,進入古典時期之前的歷史,為古代時期。古代是指歷史的過去式,因為不具有人類性和未來性而成為歷史標本。古典精神正相反,它因為始終關注人性或者人類幸福本身而與人相隨始終。
從古代到古典
依據「軸心期」這一歷史坐標來看中國歷史,中國的「軸心期」,大約始於公元前800年的周公時代,止於公元前200年前後秦國統一。在這600多年的時間裡,中國歷史經歷了從古代到古典的過程,包含了古典意識的濫觴期、古典思想的生長期和古典文明的形成期。
軸心期的中國出現了兩個標誌:一個是周孔之教,從周公到孔子,禮教精神統一了文化中國與王朝中國;另一個是周秦之制,也就是王朝中國從西周的封建制向著中央集權的郡縣制發展。
依據雅斯貝斯的歷史分期,中國還可以分出兩個軸心期,一個是周公時期的理性萌發,一個是先秦諸子時期的百家爭鳴。
從文王演周易,到周公制禮作樂,我們見識了中國歷史上從理性覺醒到建立制度的第一次思想創舉。《尚書》說,周公攝政七年,每年都要完成一個壯舉,分封建制、制禮作樂、輔佐成王、營建東都洛陽等,直到把殷商的神權統治轉向西周的以民為本的理性政治原則,正如王國維所說,這是一次社會巨變,是一次社會轉型。
而以老子、孔子為核心的先秦諸子這些群星麗天的思想巨子們,在理性啟蒙的同時,更多關注的是人性與政治的現實張力,他們甚至把所有的思想能量都用於思考一個主題,那就是人性或人心與治理之間無窮無盡的博弈關係。在中國的軸心時代,形成了中國文化裡特有的依附性基因,以及作為思想者的世俗化胎記。
但是,春秋諸子與戰國諸子,他們仍是中國軸心時代一道理性的精神風景。古典精神,只有在春秋戰國時期,在先秦諸子那裡,才顯示了勃勃生機,才具有改造世界的能力。誠如雅斯貝斯所言,那是人類文明的軸心期,理性的太陽同時照亮了東西方,希臘哲人和先秦諸子並世而立,人類還沒有哪一個時期比這個時期更壯麗。
關於歷史意識
軸心時代,人類理性的覺醒,首先始於歷史意識的覺醒,它表現為人類對時間的自覺或者理性認識,人們發現了記錄歷史的意義,人類可以在自己的活動時間秩序裡積累經驗和智慧。
追根溯源,歷史意識的覺醒,要從荷馬與周公談起。希臘有荷馬史詩,荷馬是遊吟詩人,以說唱的方式,講述古希臘的來源和歷史,希臘城邦制,就在「史詩」的搖籃裡誕生了。
周公也有「詩史」,西周的封建制在「詩史」中誕生,「詩史」是西周的「祭祖歌」,西周人在對祖先的禮讚中,總結祖先的歷史經驗,總之,史詩與詩史,都是對人類在時間裡的活動軌跡的自覺。
「史詩」,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民族精神在「英雄的故事」裡孕育。而荷馬就是古希臘民族集體記憶的代表,他的說唱賦予一個海洋文明英雄主義的理想;「詩史」則是一代王朝的宗廟記憶,以家族為核心,用「祭祖歌」的形式,以血緣親戚為紐帶,把家族的宗廟祭儀轉化為國家方式的宮廷禮儀,在對祖宗的頌唱中,追贈祖先的合法性,求證祖先在歷史中獲得的天命庇佑的歷史軌跡,神化祖先。如《詩經》裡的頌詩。
史詩和詩史,有時會與神話交錯,也有為祭祖的配樂詩,嚴格說來,它們還都不是歷史。但歷史意識就這樣在東方和西方同時醒來。
歷史意識的完全自覺,應該從對歷史的紀年開始。如公元多少年發生了什麼事件。殷商甲骨文有文字記錄事件,但只是記錄商王的戰爭或祭祀等活動,沒有對時間的認識。直到西周厲王時,西周人才開始了對重大事件的記錄加上了時間的定位,也就是歷史紀年的開始。
周厲王壟斷山澤之利,又不許百姓議論劣政,所以翻車了。沒了周王執政,大臣召穆公與周定公商議共和執政,並將「共和執政」的事件緣由記錄下來,在中古歷史上被稱為「共和元年」,這是中國有歷史紀年的開始。
紀年,是以人為尺度來測量時間,它意味著人類行為剪斷了神話的臍帶,從神話轉化為歷史。有了紀年,在神話思維中作配角、跑龍套、無足輕重的人類,在歷史意識中成了活動的主體。當然,有了時間意識,短暫、無常,便在現實中取代了永恆,人們開始關注短暫的意義。紀年,還是一個民族對於歷史的自覺。中國紀年,雖以「共和紀年」開頭,但它還是自發的,帶有一定的偶然性,還不能代表王朝史觀,不過是面對暴君和暴民,所做的一個臨時性的策略選擇,並非帶有根本性的制度安排。
西周人歷史意識的突然覺醒,主要原因還是要對列祖列宗有所交代的憂慮,召、定二公立此存照,是要告誡後人,他們共同執政,既不是「革命」,也不是「僭取」奪權,而是兩人「共和」執政,等待新君,迎接新的天命蒞臨,為此,將他們的「憂心」與「期待」記錄在歷史的年表上,這便是「紀年」。
以「憂」紀年,是從憂患中開始了紀年的自覺,決定了中國歷史的一個基本面,那就是對於未來的憂患意識。所謂我們常說的國家與民族「興於憂患,亡於耽樂」。而西方的歷史紀年則與中國不同,它們始於古希臘奧林匹克運動會,那是一場盛會,是一場慶典。古希臘人的歷史意識,憑藉對奧林匹斯山諸神的共同信仰和對人體美的理想,在被聖火點燃的體育運動帶來的集體歡騰中覺醒了。
東西方在軸心期,歷史意識已經出現了差異化,古希臘人的歷史意識始於歡樂和讚美。在對歷史的自覺意識中進入軸心期,形成的理性氣質卻各有不同。中國歷史紀年,比古希臘早了半個多世紀,與此相應,此前周公比荷馬,此後孔子比蘇格拉底,也都早約半個多世紀。在軸心期時代,中國文明就已經表現出一副少年老成的矜持和沉鬱。周公用周禮治理天下的理智,似乎比荷馬的英雄主義的詩性更加實惠,孔子的國家化倫理,也比蘇格拉底的思辨性真理更富於人情。
然而,從西周「詩史」,到春秋各國的「國別史」,還都是以史官文化為主體的王室家族史,它們還沒有獲得清晰的歷史形式,還缺乏一種真正的、對於歷史的自覺使命。如宗廟的頌祖之詩,只是一族之史,並不是一個國家的歷史;各國史記,也是各諸侯王族的私家史。
直到孔子著《春秋》,他把「吾從周」的價值觀注入歷史,以周文王為歷史發展或追求的目標,才開始中國歷史的覺醒。《春秋》以「王正月」開篇,表明孔子要以王為主體,來寫王的歷史。所謂「王史」的王,是指文王,文王為王道之始,成為孔子的理念王、理想王,是現實王的榜樣,也是王道的目標。這個「王史」有了一種普遍性的歷史目標和歷史使命感,是全民的歷史、天下的歷史。
軸心期歷史觀初現
老子留下深奧的五千言,然後毅然決然向西出關去了。孔子生逢其時,正是人類歷史的「軸心期」。
哲學,從發現自然開始,古希臘人的理性之眼由外而內,從自然出發回到人自身,從尋找自然的始基到發現人的靈魂,這一思想歷程,從泰勒斯到赫拉克利特,從畢達哥拉斯到巴門尼德,從蘇格拉底到柏拉圖到亞裡斯多德,不是哪一個民族都會如此幸運地產生哲學,並出現一個「哲人共和國」,它是神的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的統一。即希臘哲學有三個世界,神的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它們各自有自己相對獨立的邊界。
而中國史官文化,從孔子到司馬遷,都沒有分別三個世界,他們都將三者統為一體。人與自然的統一性,在於「究天人之際」。人與神的統一性,在於「通古今之變」。
在中國古代神話中,神的世界發展並不充分,與人關係較為密切的,是以鬼神形式出現的祖靈,而祖靈既是神的,又是人的,就其在天之靈而言,它屬於神,就其作為祖先而言,它無疑又屬於人。作為神,由於血緣紐帶束縛,它未能超越生死獲得獨立的發展形式;作為人,它又只能以鬼神而存在,人性的因素在鬼神形式中得不到充分發展。
孔子對於作為鬼神的祖靈,敬而遠之,對於祖先之靈,則以歷史來安頓。他沒有把人和神的世界分開,未剪斷人和神的臍帶,而是將他們一體化。
對於自然,孔子也是以人為自然產物,來實現天人合一的。天地生萬物,原型為父母;天地之自然,是一個生物性的存在;而自然本身,則是一個物理化的世界。作為生物性的存在,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作為物理性的存在,人與自然分別各成一世界。與自然為一體者,理性習慣順因自然,常以自然為法;而與自然相對而兩立者,理性則慣於支配自然,為自然立法。
孔子的世界只有一個,那就是個王道大一統的以人為本的世界。他的大一統的世界,是「理想王」的世界。時間,以「理想王」來標記,紀年紀月紀春秋;同時,歷史事件總要在具體的空間發生,所以,他的歷史空間,也以「理想王」為中心,那個「王」,可以參天地化萬物,可以將神的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三者統一。
正如孔子把文王作為他的理想王一樣,孔子本人雖然不是現實中的王,卻也被後世尊為理念之王,所有現實中的王都要向他看齊,因為他為現實中的王建立了王的範式和標準,也就是以民為本的王道。
秦漢以後,孔子作為「王」的萬世師表,卻又沒有現實的王位,所以被稱為「素王」。所有現實中的王都是相對的,都有偶然性,唯有理念之王是絕對的,能超越無常或者超越不確定性,成為永恆之王,這樣的王,只能是「素王」。
有制度安排的王,是「帝王」。沒有制度安排的王,是「素王」。「素王」與制度無關,而是要有「理念王」的自我意識的覺醒,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自覺。「吾從周」,是孔子的文化選擇,也是理想自白;是總結古史,也是寄託未來。這就是軸心期孔子的歷史觀。
周禮的新生
孔子之時,周室已經衰落了,而周禮卻還在普世,有相沿未變且發揚光大者,隨著周代禮樂文化的下移和普及,「禮不下庶人」解體了,「禮失求諸野」成為了新時尚。
西周政教也已然向東發生大轉移。東周「禮崩樂壞」,雖說早已開始,但還在進行中,不過,那是站在周天子的立場上來說的,對於諸侯,則無疑是一次大解放,作為最高的政教,禮從頂端跌落下來,天子失禮,由諸侯來奉行,禮之用,不是靠了天子的權威,而是憑著禮本身所具有的普遍性為各國所遵守,被諸侯當作國際法那樣的國際關係的準則來用。
天子式微了,難以號令諸侯,可天子作為名義上的共主,還是得到了各國的認可,更何況周室的宗法地位還在,故天子的政教禮儀依然。各國的事,由各國自己去辦,各國之間的事,按照周禮的要求去辦,國際糾紛,天子可以協調,但再也不能主宰。
應該說,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好時期,雖說王權的分量變輕了,王朝的格局變小了,但諸侯國卻一個接著一個繁榮起來。周王室的地位和作用,也有點像現在的聯合國,雖不能主導國際關係的發展,卻能在國際利益的糾紛中,發揮協調和仲裁作用。同時,還能對提出無禮要求的國家,在得到各國同意之後,以周禮為依據,作出制裁和徵伐的決定。不管怎麼說,這還是一個有禮可依的時代,是個擁有共識並可以共同信守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除了呈現具有文明樣式的禮,還興起了能夠表達國家意志的詩,因此,那時各國往來不光行禮,還要吟詩,彬彬有禮的國際政治,外交上要表現出優美的詩意,政治文化化,要有詩意的棲居,由此產生了一代「不學禮,無以立,不學詩,無以言」的新人,即「君子」,這批君子新人,形成了後來的中國君子的人格範式。
君子的政治,要有個審美的樣子,政治雖然功利,也要不離詩意,雖有成敗得失,但凡能求成仁取義,就是君子人格的表現;若僅以成敗論作得失計,那便是小人政治。而君子從政,不但是遵從制度的政治,更是遵從人格的政治,既要體現制度化的利益屬性,更要表達人格化的精神屬性,政治不光是制度在兌現,更是人格在行動,因此,君子的政治人格必須超越制度安排的功利性訴求,而有更高的歷史目的論的目標。目標可以放在未來,而確立目標的依據,則要從歷史中尋求。君子人格立於詩禮,追求天下觀。
孔子「吾從周」,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開出一條「法先王」的君子政治的源流,不僅為現實制度提供正當性來源,還是君子人格轉向內聖外王的政治人格的一個主體性建構。
孔子之前,240多年的時間裡,官學分化為百家之言。孔子從百家言脫穎而出,成為一座分水嶺。此前,百家出於官學,經他轉化,而歸於儒家;此後,儒家由分化而異化,產生了新百家,百家殊途,同歸於中國聖化。
如果說春秋時期諸子爭鳴和諸侯爭霸,還帶有禮樂文化的封建氣質,那麼到了戰國時期,周道不行,禮樂文化讓位於耕戰,使得百家爭鳴也帶有明顯的兼併作風。春秋諸子尚有周禮可依,戰國之世,周禮也被打破,禮制轉向法術勢。
中國軸心期,周禮經歷了兩變,從周禮至春秋再至戰國有兩變,春秋時期,經由孔子一變,寓仁於禮,而有仁禮合一。到了戰國時期,經由荀子又有一變,引法入禮,要禮法並用。
秦漢大一統後,思想上也要實現帝王大一統,我們看到從「焚書坑儒」到「罷黜百家」,再到「獨尊儒術」的思想圍剿,古典精神至此便告衰竭,古典精神的理性花朵還未結成政治文明的成果,就已凋落。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輯四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