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凜冽的寒風裡，上海人又開始戴著口罩排隊了。
這次是位於永康路的一家咖啡店。當顧客掃碼下單後，會有一隻毛茸茸的熊爪端著飲料從水泥牆上唯一的洞口伸出，一邊遞飲料，一邊還會向顧客「比心」、握手、擊掌，甚至遞來一枝玫瑰花。
這家被網友親切稱為「熊爪咖啡」的店鋪名叫「HINICHIJOU」，開業已近三周。讓它吸引極大關注的不僅是軟萌的熊爪和「不走尋常路」的外形，更有店鋪裡蘊藏的暖心故事：店長兼咖啡師是一名聾啞人，店內兩名員工也來自上海市殘聯技能培訓班。
從2016年啟動環境綜合整治和業態調整，消除酒吧街帶來的擾民困擾，到2020年溫暖的「熊爪」在這裡橫空出世，不知不覺，擁有百餘年歷史的永康路，又完成了一次蝶變。
12月4日中午，顧客接過「熊爪」遞來的咖啡
一條路之變：轉型的陣痛和必要性
在「熊爪」出現之前，永康路已經在過去2年中集結了20餘家網紅餐飲店，短短150多米的永康路東段更成為上海「網紅咖啡」最密集的區域之一。
永康路86號，一家名為「In Dough We Trust」的甜品店，連帶後廚面積也只有35平方米，2019年卻佔據抖音「上海熱門咖啡店第一名」長達一年。店主胡藹自己也沒想到，永康路的「流量」可以這麼大。為店裡吸引大批擁躉的不僅有招牌的提拉米蘇，更有與之相配的店鋪裝幀環境。復古的藍蓮花陶瓷餐盤、黑色鋼窗、貼滿牆面的印花小方瓷磚，讓這家甜品店裡的每一寸場景都成為年輕消費者們爭相拍照、打卡的元素。
永康路長約520米，昔日「酒吧街」、今天的「咖啡街」，主要指永康路東段，即嘉善路至襄陽南路段，長150多米。今年國10月，境外遊暫時停擺，加之中秋國慶「雙節」推動，永康路同武康路、安福路等歷史風貌道路成為人們「深度遊」上海的首選地。在永康路，超過半數的沿街咖啡館和餐廳打開了落地窗，敞開懷抱任憑微風吹拂。疫情常態化的當下，坐在這樣的環境裡放鬆、休閒，人們內心也多了份安定。
有網友在大眾點評上這樣評價永康路：這裡像歐洲，但其實又很上海，樓上居民家曬的床單還在迎風飛舞。
「In Dough We Trust」門店
不過，就在4年前，永康路的「熱鬧」還與今天截然不同。當時，以「酒吧街」著稱的永康路白天寂靜無人，到了夜晚卻人聲鼎沸，而且越夜越「鬧忙」。2013年3月的一個夜晚，忍無可忍的居民衝動之下，將一盆水向樓下酒吧街倒去，引發一連串的居民「潑水」行為。終於，2016年，徐匯區下決心對永康路開展環境、業態的雙向調整。然而，與10年前清退「馬路菜場」不同，業態的更新更為複雜和艱巨。
2017年4月，記者曾夜探永康路。本應是一周裡最熱鬧的周六晚間，到了永康路卻仿佛「死寂」一般。除了極少數尚在經營的清吧，其他的酒吧、餐廳幾乎全部離場。空蕩蕩商鋪外玻璃門緊閉，就連靠近襄陽南路南北兩側的兩個黃金鋪位也空無一人。
2017年4月，永康路襄陽南路路口
上海派豐永康商業經營管理有限公司長期負責永康路招商，公司董事總經理池之蕙對永康路的變遷如數家珍。酒吧街完成環境整治後，2017年左右，派豐在永康路專門設立了現場招商點。當時，想來永康路開店的人「進店就能談計劃」。
今年31歲的胡藹就是通過這樣「毛遂自薦」的方式走進永康路的。沒有任何商戶經營經驗，但年輕的胡藹卻最終獲得了襄陽南路路口北側這個最好的鋪位。她也沒有令派豐失望，經久不息的排隊長龍和抖音、小紅書上的超高人氣，讓店門口豎著的永康路路牌也「刷臉」無數，深深印刻在年輕消費者們的腦海。
從實操層面總結永康路過去4年的業態轉型，池之蕙認為有兩點非常重要。第一是對業態和商戶的「顏值」始終報以高要求。在「酒吧街時代」，永康路的商戶外形參考了法式風格，以黑色簡約的基調為主。轉型「咖啡街」後，街區運營理念改變，充分放開了店鋪設計風格，只要與周邊環境、色調不衝突，遵循基本施工設計原則，比如承重牆絕對不改動、不佔用人行道，其他的設計創意都被予以最大限度的包容。「關鍵就是要漂亮！」
第二，進駐永康路的商戶必須有獨一無二的創意，決不能「千篇一律、千店一面」。「你看，『熊爪』就一下子紅了，因為從來沒有別人這麼做。」這兩年，永康路上出現了上海最早的「四種話梅咖啡」「肥皂慕斯蛋糕」等新奇產品，都來自「90後」李惟沁開設的「BATHE Coffee」，這家店恰好開在「熊爪」隔壁。這些來自年輕店主們千奇百怪的創意，讓運營方有信心，永康路上哪怕再開100家咖啡館，也可以有100種不同的形態，且始終保持良性競爭。
胡藹在店內，蛋糕櫃裡都是她設計的產品
顧客在「熊爪」店外等待
今年國慶期間的永康路
政府職能之變：學無止境的監管與市場化運營
「熊爪」突然火了後，也有人提出善意的疑慮：牆上只開一個洞營業，符合食品安全標準嗎？商戶門面不向消費者敞開，日常監管要如何進行？
徐匯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天平市場監督管理所向記者展示了HINICHIJOU的《便民餐飲店臨時備案公示卡》，上面標註了「熊爪」的經營地址永康路68號，經營品種和方式是自製飲品，備案日期為今年1月1日起至2021年12月31日。徐匯區市場監督管理局 食品監管科負責人丁磊表示，「熊爪」是一家飲品店，也就是俗稱的小餐飲備案單位，從經營資質來看屬合規經營。整個店鋪只有外側水泥牆上開了一個洞，用於遞送餐食，其實只是一種比較新奇的經營方式，監管內容跟開門經營或只開一扇窗經營是一樣的。
「熊爪」的臨時備案公示
對於大家關心的「熊爪」是否安全衛生，丁磊說，熊爪本身不與食品直接接觸，那麼店家只要做好相應的食品衛生措施和防疫措施，比如定時消毒熊爪，就符合經營規範。關於飲料製作過程是否要向消費者展示，他表示，目前監管沒有這一要求，只不過一般的小型飲品店面積較小，因此消費者也容易看到製作空間。「大家可能沒注意，其實水泥牆旁邊就是店家的門，我們平時巡查都是從這扇門進去的，監管措施一切如常。」
永康路上業態新奇的咖啡店越來越多，在講求精細化管理的當下，政府部門也對新業態第一時間跟進、第一時間反應，抱著學無止境的心態，遇到新業態的第一反應是研究，而不是叫停。
「56 rue de YongKang」門店內景
胡藹舉了一個例子。今年4月，她在永康路的第二家咖啡店「56 rue de YongKang」開業，很快就有一家高人氣的新銳服裝品牌主動尋求合作，想在店內寄賣服裝，為品牌線下引流。在一次日常巡查中，天平監管所負責永康路監管的網格長韓月蕉得知了此事，當場指導胡藹如何為增加營業執照上的經營範圍做準備。而今，來到店內的顧客不僅能品嘗美味的甜點咖啡，還能購買與咖啡店風格異曲同工的復古風格服飾，享受複合型的消費體驗。
「感覺政府很想要幫助我們，尤其經過疫情，只要我們提出的要求合理合規，都會第一時間得到幫助指導。」胡藹說。
韓月蕉告訴記者，近年來，永康路上湧現出越來越多的新型餐飲商戶，雖然向監管部門諮詢的往往是最基礎的「辦證」問題，但一線監管人員都會到現場，根據每家店的實際情況指導商戶合理規劃食品加工場所的布局、調整經營項目，最終都是希望店家順利取得經營許可，合法合規經營。「『酒吧街』的業態轉型為『咖啡街』後，雖然擾民投訴日趨減少，但食品安全監管從來沒有放鬆。」
作為滬上新的「網紅店」聚集地，永康路備受市民和網友關注。只有嚴格落實食品安全監管，「網紅街」才會長紅。
今年國慶中秋小長假，永康路商戶都打開了落地窗
社會之變：咖啡店主都是年輕人
2019年6月開業後，李惟沁的咖啡店「BATHE Coffee」因其復古浴室風格的裝修、造型宛如肥皂的馬卡龍色慕斯蛋糕，一躍成為永康路上的「網紅」店。「熊爪」開業後，水泥牆前排隊與毛絨熊爪合影的人群絡繹不絕，有時隊伍甚至會排到隔壁BATHE的門口。
對於永康路的「流量更替」，1992年出生的李惟沁有自己的看法。「想要一直吸引客人，有趣的裝修肯定必要，還有就是要堅持不懈地推出新品，因為消費者注意力的轉移非常快。」在永康路，「顏值經濟」和「好奇心經濟」是兩大「消費支柱」。如同「熊爪」新奇的店牆創意和背後的溫馨故事打動了千萬人，李惟沁等永康路上的年輕店主們都紛紛為自己的店鋪賦予不同的故事內涵。
李惟沁在自己的咖啡店內
黃浦區工商聯常委、「十二間」創始人朱曉曄接受記者採訪時曾表示，近年來，不少主動諮詢想要在南昌路、瑞金二路開咖啡館的年輕人，不僅大多有海外生活、學習的經歷，還都有清晰的職業目標和對市場的洞察。這一特點在永康路同樣適用。
大學主修服裝設計，畢業後進入國際知名品牌工作，而後又到美國學習管理、到法國藍帶廚藝學院學習西點製作……2018年4月，回國後的胡藹在永康路襄陽南路路口開了第一家甜品店。在此之前，武康路、安福路、愚園路都曾是她的「首店」備選。最終選擇其中距離最短的永康路，因為這裡既文藝又接地氣。阿婆、爺叔拎著油條豆漿走過店門口，會對著玻璃窗照鏡子，「讓人很想親近這條馬路，這是開店吸引客流的關鍵。」
雖然「開咖啡店」聽起來總有些「夢幻」，但「當代年輕人」開店，不僅都為夢想做了詳細規劃，目標還非常堅定。「我給自己設定了時間表，3個月到半年必須鎖定店鋪，然後儘快開店。」派豐公司在永康路的現場招商機制無疑助推了胡藹的夢想。第一次與招商人員聊天，她就當場講述了自己的開店設想，包括甜品款式、裝修風格、目標受眾，還有對永康路的感受。
永康路上已經有20多家咖啡店、餐廳。對於和「鄰居」間的競爭，胡藹認為這一定存在。但另一方面，群聚效應會讓永康路聚集更多直奔咖啡、甜點而來的人，顧客到店後的消費傾向也更明顯，消費的試錯成本也更低——這家不好吃，大不了再去嘗嘗隔壁那家。「總之，把店先開好，消費者來了覺得『沒上當』，才會不斷有人來。」
胡藹在永康路56號的第二家店
永康路86號咖啡店內景
城市之變：歷史街區業態轉型的思考
目前，由派豐負責運營的永康路上20餘家商戶已經滿租，不僅已開店的店主大多在「80後」到「90後」這一區間，還在排隊等候空餘鋪位的店主幾乎也都是「小年輕」。為何不選擇同樣很有「流量」的武康路、長樂路？他們中的一些人說：我們來永康路，就是衝著這裡的氛圍和生活氣息，永康路的「味道」無可取代。
年輕店主和消費者都偏愛的「氛圍感」，很大一部分來自永康路上，居民區與「網紅店」共生的化學反應。但記者採訪時，也有居民提到，雖然「酒吧街」和重餐飲離場後，油煙味少了很多，但咖啡渣揮發時的苦味仍會「灌」到樓上居民家中。從東平路小店街、復興中路元龍音樂書店，到永康路的「馬路菜場」「酒吧街」，和諧共生，一直是上海歷史風貌街區煥活與更新的一道思考題。
記者採訪前一天，派豐公司曾與HINICHIJOU負責人溝通，接下來能否對水泥牆稍作調整，使其更適應永康路東段的整體風貌。另外，由於排隊人群較多，馬路上街沿又偏窄，一些排隊顧客不得不站到馬路上，更有人為了取景站到花壇上拍照。這些安全隱患，需要店家、街區運營方、政府監管部門和消費者共同解決，讓暖心的「熊爪」變得更令人安心。
「熊爪摸頭殺」
縱觀永康路4年來的業態轉換，一方面是堅持對招商的高要求。這個「高」並非高端，而是適合。記者採訪時了解到，2016年-2018年永康路探索轉型最「灰暗」的時期，曾經差一點成為手機和電腦配件「一條街」，雖然租金收益可觀，但卻與歷史街區風貌不符。永康路運營方為此寧願空關店鋪，損失暫時的經濟利益，也要為了長遠考量，引進最適宜的業態。2018年春天，隨著「In Dough We Trust」等一批咖啡店、甜品店入駐，新生業態開始冒頭，此前的堅守也迎來了柳暗花明。
另一方面，上海巨大的咖啡市場也為「永康路們」的轉型和「熊爪」的爆紅奠定了基礎。截止2019年底，上海各類咖啡館已達8000家；今年9月，星巴克上海第800家門店在寶山區的上海智慧灣科創園開業，「魔都」也成為全球星巴克門店數最多的城市。而在距離永康路不遠的南昌路，1.5公裡沿線有各類咖啡館、飲品店30餘家，平均每隔50米就能喝到一杯咖啡。
在此契機下，咖啡店成為特殊關愛群體踏入社會時一個理想的職業選擇，並不令人意外。當咖啡不再只是「小資」或「凡爾賽」的代表，而是面向更廣受眾的生活日常，承擔更豐富的城市功能，乃至引領街區轉型的重要「支點」，城市之變也會在咖啡香中歷久彌新。
永康路，攝於今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