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雙巨頭陰影下的「小三」
就在大約十年之前,智慧型手機還是「概念機」,PC機(personal computer)才是網絡終端當然的王者。而當時的業界,「惠普」和「戴爾」又是PC端當然的王者,幾乎壟斷了品牌機中高端市場。
然而短短幾年,風口變換,凜冬降臨,曾經的王者,早已面目全非——
據惠普2019年一季度財報顯示,淨利潤比去年同期暴跌59%,盤前股價下跌14.5%,惠普也官宣,在2019年財年結束前,裁員10%;
戴爾則早在2012年就負債纍纍,為了躲避股東問責,2013從納斯達克退市,到2018年12月,為了籌錢還債,又重登股市。然而,據2019財報顯示,單季度淨虧損高達2.87億美元,根本翻身無望。
究其原因,曾不可一世的巨頭,錯失了移動互聯時代的風口,從此步步艱難,終究要被市場所拋棄。
歷史從未走遠。
就在七百多年前,曾煊赫一時的歐洲十字軍三大騎士團,也經歷過這樣一場轉型升級的考驗。與今天神似的是,恰恰是高居頂端的兩大巨頭,轉型失敗、隕落神壇,反倒是昔日陰影下默默無聞的「小三」,卻成功變形為「一支有國家的軍隊」,又最終發展成「一個有軍隊的國家」。
我們中國人總有種「數字情節」,喜歡排列「秦淮八豔」、「竹林七賢」、「四大天王」之類,最不濟,也要湊「三大騎士團」。但其實,中世紀十字軍東徵期間,醫院騎士團和聖殿騎士團雙雄並立,才是真正的「惠普」和「戴爾」,所謂第三大騎士團的「條頓騎士團」,無論資歷、戰績、財富、使命信念……都不及雙巨頭光輝耀目,怎麼看,都像是為了「好事成三」而湊數來的,是個不折不扣陰影下的「小三」。
所謂「騎士團」,是歐洲中世紀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自1096年開始的近二百年間,由羅馬教皇呼籲發動,以收復聖城耶路撒冷為初衷,歐洲先後發動過九次十字軍東徵(也有將第八、九次合併,記為八次東徵的說法)。東徵主力,是歐洲各國君主組織的親兵和僱傭軍,但教皇也不能幹動嘴,各大「騎士團」名義上就算是教廷派出的宗教武裝。
從理論上講,騎士團不隸屬於任何世俗王權,歸羅馬教皇直接領導,是純粹為理想信念而戰的「教兵」。當然,無論什麼組織,總要管人吃馬嚼,有獎懲升降,因此騎士團不但有理想信念,更有軍隊、有領地、有組織架構,不僅是宗教團體,更是軍事組織、政治實體。
在三大騎士團中,說「條頓騎士團」是「小三」,還真不是信口胡謅。用今天的話來講:一個風口吹落後才入場,潮水退盡後才下海的「跟風者」,再怎麼苦心經營,又能發展成什麼樣呢?
02 生不逢時的「跟風者」
醫院騎士團創建於1099年,聖殿騎士團創建於1119年,都是在首次十字軍東徵前後,在宗教狂熱的風口浪尖上,生逢其時而成立的。
聖殿騎士團肩負保護朝聖者的神聖使命感,依靠軍事掠奪和信眾捐贈聚斂了大量財富,還以超前的商業頭腦,經營農莊和地產,組織金融活動。其全盛時期,地產幾乎遍及整個歐洲。當年,教皇洪諾留三世曾命特使從英國徵收稅款,押解到巴黎的聖殿騎士團分團存放,然後輕裝去往東方的聖殿分支機構,憑藉印有騎士團特殊記號的票據,支取這些錢財——沒錯,這就是近代銀行業的濫觴。
醫院騎士團以照料傷患和朝聖者起家,更專注於慈善事業,但相比聖殿騎士團,戰鬥力也不遑多讓,是耶路撒冷王國主力的一支軍事力量,曾控制王國內7處要塞,100多幢建築物業。
相比而言,條頓騎士團絕對算是「小字輩」。其淵源,可追溯到第三次十字軍東徵期間,由來自呂貝克和不萊梅等德意志地區的市民,為救治十字軍傷員而組成的醫院。到1198 年,教皇英諾森三世發布教諭,要求這個醫院組織承擔向異教徒作戰的義務,從此該組織也兼具了軍事性質,轉變為軍事修道團。
因為歷史的原因,當時「條頓」的形容詞形式(Teutonic)常常被用來指稱日耳曼人,因此這個組織的正式全稱,是為「耶路撒冷條頓聖瑪麗醫院修士團」,也就是俗稱的「條頓騎士團」。
這裡必須解釋一下,當時的「醫院」(Hospital)一詞,與今天救死扶傷的醫院,並不是同一個概念,而是特指基督教會開辦的一類救助機構。早在817年亞琛宗教會議上,教會就規定,每所修道院必須設立醫護救助機構,以接待途徑的朝聖者,照顧貧困和病患人士。
因此,那時的醫院,其實和騎士團別無二致,同為宗教組織,只要稍加職能擴展,從醫院裡走出騎士,既能救人也能砍人,就不難理解了。
說回最初的話題,條頓騎士團成立於1198年,這是個什麼概念?
此時,距十字軍運動的發起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第三次十字軍東徵都已塵埃落定,聖城耶路撒冷更是在十幾年前就已失陷,強悍如英格蘭「獅心王」理查,都沒能將其奪回。基督教勢力退縮在地中海東岸一線,苟延殘喘。
因為政治氣候轉向,造成東西方的再度隔絕,歐洲方向不再有絡繹不絕的朝聖者,帶來大量的兵員和財源。即便有,這不多的陽光雨露,也會被歷史更悠久、聲望更隆重的兩顆大樹:醫院騎士團和聖殿騎士團所承接。
作為生不逢時的「跟風者」,條頓騎士團以聖殿騎士團為樣板,最初連盾徽也幾乎一模一樣(如上圖所示,只換了十字架的顏色);而教規,則照搬執行了醫院騎士團。就像著名的國產智慧型手機某米、某錘一樣,一問世,就帶著濃濃的「山寨」氣息,生來便面臨轉型升級的重大課題。
03 赫爾曼的第二戰場
1210 年,圖林根人赫爾曼·馮·薩爾札出任條頓騎士團大團長,他是騎士團轉型發展的第一位關鍵性人物。
最初,赫爾曼仍希望走老路,通過參與教皇發動的聖戰,收復聖地,打造屬於條頓騎士的榮光。然而在第五次十字軍東徵期間,歐洲人揮師埃及,費盡千辛萬苦攻下了達米埃塔,卻又在1221年的曼蘇拉戰役慘敗。赫爾曼身為條頓騎士團大團長,竟悲催的當了俘虜。
都說趕上風口上時,豬也能上天,那麼反過來說,逆著風口,鷹也飛不過去。隨著時勢的逆轉,歐洲騎士當年趁虛而入,鮮衣怒馬在中東摧城拔寨的時代,一去不返了。繼續在原地死磕,遲早死路一條,必須跳出圈外,去尋找新的發展空間。
其實,上帝早給條頓騎士開了另一扇窗。
早在1147年,教皇尤金三世就發布諭令,授權歐洲北部的基督徒,向他們周邊的異教徒開戰,以取代千裡迢迢向耶路撒冷的進軍。奮戰在北方戰線的將士們,與中東地區的十字軍在特權、功勳和徽章上相同,死後也可同等升入天堂。這一運動後來被稱為北方十字軍或是波羅的海十字軍運動。
這裡就是赫爾曼將要開拓的第二戰場。
1209年時,匈牙利國王安德魯二世(又譯作安德烈亞斯、安德拉什)為了鎮壓境內的東斯拉夫人,就曾請求條頓騎士出兵助戰。1211年,大團長赫爾曼率軍進入該國的特蘭西瓦尼亞地區(今屬羅馬尼亞),開始了對當地異教徒長達十餘年,艱苦卓絕的徵服戰。不幸的是,初次「打黑工」,就遭遇了欠錢的「老賴」。當騎士團最終攤牌,向匈牙利提出領土要求時,安德魯二世卻在1224年冬發動突襲,卸磨殺驢地把人給趕了出去。
首戰不利,路在何方?
好在,作為德意志貴族出身,赫爾曼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私交甚篤,還長期擔任皇帝的外交官和顧問,因此爭取到了當時歐洲最強大世俗王權的支持。
此前,神聖羅馬帝國與波蘭人聯手,共同組建「北方十字軍」,討伐今天波蘭北部、波羅的海沿岸一帶的古普魯士人。但這一軍事行動遭到了普魯士人的頑強抵抗,戰事幾經拉鋸。赫爾曼乘機提出,將條頓騎士團作為腓特烈手中的「王牌」,打出去消滅異教徒,鞏固帝國的東北部邊防。
經過幾番試探與多方運作,1226年,腓特烈二世頒發了《米裡尼金璽詔書》,準許條頓騎士團向普魯士地區傳教,還授權騎士團,可領有新徵服地區的土地。同年,波蘭大公康拉德也向條頓騎士團發出邀請,來波蘭幫助平定北境的異教徒普魯士人,同樣做出了領土承諾。
赫爾曼好不容易拿來的機會,條頓騎士們能把握住嗎?
還有一個問號就是,作為名義上教皇直屬的親兵,騎士團可以和世俗諸侯就領地「私相授受」嗎?
04 百年漫漫轉型路
從十三世紀二十年代開始,條頓騎士團開始了長達幾十年,艱苦血腥的普魯士徵服戰。將士們在前線作軍事鬥爭,大團長赫爾曼則在後方,繼續他間於齊楚的政治鬥爭。
1228年,赫爾曼參與了腓特烈二世率領的第六次十字軍東徵,在他的謀劃和斡旋下,通過談判,十字軍破天荒從穆斯林的阿尤布王朝手中,和平取得了耶路撒冷。條頓騎士在皇帝那裡立下大功一件。
1230年,身為教皇親信的騎士團長,赫爾曼主持調解了教皇格列高利九世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的衝突,當了一回和事佬。赫爾曼也因此在教俗雙方,都獲取了深度的信任與好感。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對大功臣赫爾曼,腓特烈二世投桃報李,給予條頓騎士團採邑豁免權,解除了騎士團與耶路撒冷王國以及其他所有地區的封建義務。從此,騎士團享有了與德意志諸侯相同的權力和政治地位,為後世的轉型建國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
另一邊,教皇格列高利九世於1234 年頒布聖諭,確認了神羅皇帝給予騎士團金璽詔書的合法性,宣布騎士團所獲土地是聖彼得的財產,可在教皇庇護下永久享有,而且無需承擔對世俗皇權的封建義務。條頓騎士團從此便成了那灌江口的二郎神,在玉帝(皇帝)面前,盡可「聽調不聽宣」,獲得了自主發展的巨大空間。
1233年,赫爾曼組織全面攻勢,對普魯士人取得了決定的勝利;1237 年,在赫爾曼的主持下,條頓騎士團兼併了利沃尼亞聖劍騎士團(又稱寶劍騎士團),勢力大幅擴展,延伸到今天的立陶宛地區。到1285 年,條頓騎士團基本上完成了二次創業,在德意志東北邊陲之地,轉型為一個強大的地方政權——騎士團國。
短短幾年後,1291年,十字軍在中東的最後一個據點阿克古城陷落,曾經轟轟烈烈的百年十字軍運動至此煙消雲散。昔日兩大巨頭:醫院騎士團和聖殿騎士團被驅逐出聖地,成為無本之木。
1307,身負巨額資產的聖殿騎士團懷璧其罪,被法王腓力四世發動突然襲擊,徹底清剿。1312年,腓力四世又迫使教皇克雷芒五世宣布解散聖殿騎士團。兩年後,聖殿大團長雅克·德·莫萊身戴「否定耶穌基督,踐踏十字架」的罪名,被處以火刑,聖殿騎士風流雲散。
醫院騎士團雖然保留至今,卻在幾百年間四處流浪,輾轉賽普勒斯、羅德島、馬爾他,直到今天棲身羅馬城內一座租借的大廈中,以世俗政治實體的身份,成為聯合國的觀察員國。如果以彼時的成立宗旨和標準來看,醫院騎士團早已是名存實亡了。
唯有曾經的小弟條頓騎士團,在1309年,從容的將總部自威尼斯遷到了普魯士地區的馬爾堡,一百多年後,又遷到著名的柯尼斯堡(今俄羅斯加裡寧格勒),以德意志地方實力派諸侯的形態,繼續存在,同時,也在等待下一位轉型關鍵人物的出現。
05 從騎士團到第二帝國
十五世紀中葉,條頓騎士團國達到極盛,控制地域從波羅的海沿岸的庫爾蘭綿延到維斯瓦河以西的波美拉尼亞。
此後,騎士團國受到當時正如日中天的波蘭王國(上圖中天藍色區域)的打壓,大部領土割給波蘭,剩餘領地歸于波蘭的宗主權之下。
1511年,霍亨索倫家族的阿爾貝特(又譯為:阿爾布雷希特)當選條頓騎士團大團長,他是騎士團轉型升級的第二位關鍵人物。
在當時轟轟烈烈的宗教改革運動中,阿爾貝特改宗基督新教的路德宗,將騎士團國脫離了羅馬天主教的控制,改組為普魯士公國,接受波蘭國王的冊封,正式轉型為世俗諸侯:普魯士公爵。
普魯士境內的騎士團,隨後被阿爾貝特解散,但這並不像聖殿騎士團那樣,是在外力作用下,被迫消解,而是自主升級,換了個外殼,以另一種生態繼續存在。
1618年,德意志東部柏林地區的一個小邦國:布蘭登堡,通過政治聯姻和稱臣的方式,取得了波蘭王國的領地普魯士公國。當時,民族國家的概念還不明確,類似的領土流轉實屬正常。兩邦合併,這便是近代普魯士國家的雛形。在1701年爆發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為了爭取普魯士公國的支持,將其升格為王國。
這便是日後德意志境內最強大的邦國:普魯士王國的由來。騎士團尚武善戰的烙印,深深鐫刻在普魯士的國家精神中,以至於有人說,普魯士不是一個「有軍隊的國家」,而是一支「有國家的軍隊」。
又經過了一百多年篳路藍縷、巧取豪奪的兼併和擴張,到1871年,以普魯士王國為核心,終於達成了德意志的統一,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在凡爾賽鏡廳就任德意志第二帝國皇帝(第一帝國即神聖羅馬帝國、納粹德國號稱「第三帝國」)。
這一場跨越七百年的升級之路,可以說,大功告成。當然,後面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你也可以說,這場歷史性的轉型升級,從那時起,也才剛剛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