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憂愁。我經過修煉,逐漸免除了年齡的煩惱,不怎麼為變老這件事擔憂,但是也會有一種內在緊迫感,就是對個人精力和體力的控制能力肯定不如過去了。十年前,我看書寫稿,熬夜到凌晨3、4點是常有的事,開著msn都能跟同行們夜聊。如今讓我晚睡一個小時,第二天都會頭疼欲裂,哈欠連天。
這種對比無疑是一種傷害,讓我不得不擔心未來只會精力越來越不如從前。體力變差,在這個條件下,也許可以通過智慧得到彌補,這是我想到的解決方案,就像許卓雲說的「往裡走,安頓自己。」
弗朗索瓦茲·薩岡
20歲的時候,我讀弗朗索瓦茲·薩岡的《你好,憂愁》,她考大學落榜,每日窩在咖啡館裡寫小說,她對女友說「我會賺很多錢,然後就去買一輛美洲豹。」我在她的書裡讀到了年輕人相似的不可名狀的憂傷,因不想向現實妥協,不想交出自由,只好總是那麼無所事事,對外界漠不關心,實際內心無比敏感,怕受到傷害,怕失望。
只有把自己偽裝起來,顯得對一切都無所謂,才是安全的。
我沒有薩岡孤注一擲的勇氣,她把所有的力氣都花在了寫作上,實現了自己當初的夢想,寫書賺了很多錢,買了敞篷跑車,醉生夢死,揮霍青春、金錢、體力,用一種決絕的姿態換取了一生的自由。
我是用一種折中的態度過完了青春期,但也有不少後遺症。比如,最近我感受到青春期在體內逗留的時間很長。小時候內向、害羞、不敢表達自己,也正因如此,成年後似乎還有很多沒有消耗掉的熱情和精力,魯莽有餘,狂野不足,到現在也對很多人和事還是充滿好奇心。
原來沒有機會揮霍的,會換一個方式還給你。
最近跟朋友說起一個人的內在狀態,我雖然是個悲觀的人,但我也不是因為悲觀而覺得這個世界太苦,我覺得生命本質就是苦。活著就有欲望,不被滿足覺得苦,被滿足就會空虛還是苦。有生就有死,有團圓就有離別,相愛要忍受相守的不易,有愛難免就有嫉妒、猜疑、怨恨,有財富會擔心失去,有美貌會擔心歲月流逝,在體制內上班就要面臨雞零狗碎的政治鬥爭,在體制外逍遙就要扛起獨立的壓力。
生命是場飆車,我有自毀的權利。
一個普通人的煩惱太多了,太苦了,到現在也沒聽到誰說自己的人生完全稱心如意,我倒寧願時時苦,少一些快樂的危機。
說到悲觀,維舟老師分享:有一個阿拉伯故事,說的是一個人可以實現願望,不過,都要附帶一個「但是」——例如你發現自己不愁吃喝,但卻身陷囹圄。我覺這就像是生活的隱喻,所不同的是,我相對樂觀,因為年齒漸增,我日益覺得,如果一件事值得去做,那我願意承受那個「但是」的代價。
我覺得這個「但是」真是一種很積極的態度。反過來,也成立,無論我們遇到多麼糟心的事,但是還能從中得到一些啟迪,汲取一些能量,也算不枉費經歷了痛苦。正如王明陽說的「常快活,便是功夫」,如孔丘所說「樂以忘憂」。
今年是一場意外。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們就開始籌備今年在英國的拍攝,做了大量溝通,從制定選題到邀請嘉賓,沒想到一切都變得不再真實,宛如泡影。我們不得不接受有可能抗疫會變成一種常態,甚至在未來的幾年裡都不可能像過去那樣自由來往。我無比懷念過去大家團隊協作的日子,懷念我們堵在高架路上,擠在一起吃炸雞,用手機開公放唱卡拉OK,懷念我們又臨時迸發出一個新的靈感,或者不辭辛苦多拍到一個滿意的鏡頭。
這樣的懷念,也許是按下暫停鍵後的收穫。我們過去獲得的總是輕而易舉,很少想想每個人的付出,想想相聚是多麼可貴。
不能向外,那就向內,安頓自己。我讀到許卓雲老師在接受採訪的時候又詳細了詮釋了這句話:「安頓自己更要緊的是,欲望達不到的時候,你必須要知道,人不可能所有欲望都達到的,每個人都有抓不到的雲,都有做不到的夢。你要理解。抓不到的雲讓它飄走吧,做不到的夢,有機會再做也好,沒機會再做,你做別的夢。必須要掌握自己,你自己才是存在的主體,而不是跟隨潮流去變化,也不需要跟著人家的意見。拿個梯子直著走呢還是橫著走?要有自己的判斷。就像那個『父子騎驢』的寓言,是老人騎還是孩子騎?倆人騎還是倆人牽著驢?什麼都聽別人的意見,這種人不能安頓自己。要先找到自己,找到真正的問題所在,才能往裡走,安頓自己。」
每個人的憂愁不一樣,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本質上都是我們要受的苦。木心說,悲觀是一種遠見。那我們就收起鼠目寸光,在這個荒腔走板的時代,堅定地安慰自己,不再飄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