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娜
來源:閒時花開(ID:xsha369)
又到一年開學季。
後新冠時期的孩子們,戴著口罩,背上書包,重返校園繼續他們的學業。
這樣的季節,適合談期望,談奮鬥,談夢想,談那些宏大激昂又鼓舞鬥志的道理。
我卻被一個女孩的故事打動。
或者說,打動我的,不是女孩本身,而是她和她的父母之間那並不親密卻深深相依的關係。
也或者,不是他們之間的親子關係,而是這個極具中國特色的家庭背後,近3億中國農民工靜默的苦澀和微末的歡喜。
這個女孩,叫鍾芳蓉。
對,就是那個報考北大考古,引發4億人討論,成為考古界團寵的留守女孩。
漫長的暑假裡,人們把目光聚焦於,她緣何以湖南省文科第四名(676分)的成績,報考北大考古系,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窮孩子配不配有夢想」的討論。
身處紛擾的輿論漩渦中,鍾芳蓉除了發布一條微博,解釋報考北大考古,是受樊錦詩先生的影響,是自幼就紮根的夢想以外,再無回應。
報考志願後,為了逃避輿論的過分幹擾,她和弟弟跟隨務工的父母,來到廣東。
直到8月27日,她收到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再次出現在公眾視線裡,也第一次正面說起自己的成長。
她說得從容又樸素,甚至沒有任何煽情之詞,卻讓聽者透過白開水一樣的傾訴,看到農民工子弟那習以為常又隱忍吞的苦。
確切地說,也不是苦,而是一個底層家庭的兩代人,為了改命,不得不走上的突圍之路。
8個月大的時候,鍾芳蓉就成了一名留守兒童。
她剛剛結婚的父母,猶如這個國家的很多農村青年一樣,在困頓中相遇,在窘迫中生子,在生子後必須走出鄉野和山村,背井離鄉,遠赴沿海,用盛年的青春和重複的勞作,換回一疊疊鈔票,才能豎起老家的房子,換回孩子的學費。
鍾芳蓉的故鄉,湖南省耒陽市餘慶街道同仁村,是個低山和丘陵起伏的貧困山區,土地資源異常緊缺。
鍾芳蓉的老家
外出打工,幾乎是過早輟學的農家子弟,唯一的選擇。
鍾芳蓉的爸爸鍾元位,只讀到小學六年級就輟學了,在家幹了兩年農活兒後,遠赴廣東打工,認識了妻子劉小義,並於2002年生下大女兒鍾芳蓉。
也可以等到孩子3歲再走,但終究還是要走。因為打工是必須的路,沒有選擇。
鍾芳蓉的媽媽劉小義,提起將8個月的孩子狠心丟在老家,乘上南下的列車外出打工時,掩面而泣。
鍾芳蓉的媽媽劉小義
這是一個母親的愧疚。
這份18年前的愧疚,在女兒鍾芳蓉一鳴驚人考上北大後,依然無法釋懷,甚至因為女兒的懂事優秀,顯得更加深重:身為母親,她沒能參與女兒成長的全過程,女兒卻給她如此璀璨的回報。
這讓她內疚。
更讓她內疚的,是女兒的成長歲月裡,因為他們的缺席,而給孩子帶來的隱秘悲傷的孤獨。
就像很多留守兒童一樣,鍾芳蓉和小她4歲的弟弟,跟著爺爺奶奶長大。
在她的記憶裡,爸爸媽媽更像是影子,活在電話裡。
日益年邁、沒有走出過大山的爺爺奶奶,更像是他們實際的「父母」。
哪怕,爺爺奶奶對她的學業根本不懂:從她每天學什麼,到她分到什麼班,再到在成績單上籤什麼字。
年少時,鍾芳蓉為此疑惑過:
為什么爸爸媽媽不在身邊?
為什麼不像電視中城市人家的父母那樣,日日回家吃飯,對孩子噓寒問暖?
但她看到身邊農村的小夥伴都是如此,也就學會了接受:她生活的這個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
父母出門賺錢,爺奶代為撫養,農村小孩聚集一起,慢慢成長。
但每到過年,父母背著大包小包的行囊,帶回來很多好吃的,以彌補一年的缺席時,她和弟弟還是很盼望的。
他們會走到家門口的馬路上,翹首以待,遠遠地看著記憶中的父母,由模糊的影子,變成清晰的面孔。
但父母走近了,她又不好意思把「爸媽」喊出口。
因為很久不叫(爸媽),只有一年見一次,感覺有點不熟。
鍾芳蓉坦言,在內心裡,她自幼和父母都不親。
說出這樣的真相,有點殘忍。但直面這樣的事實,需要勇氣。
常年留守在家的孩子,自幼就失去了和父母的連接,從日常生活的一飯一蔬,到心裡精神的一寸一土。
遇到特別艱難的事兒時,第一個想到的人,不是爸爸媽媽,而是同學。感覺和同學的關係更近一點。如果覺得這件事同學也不好講,那就寫到日記裡。
她在父母不能歸的故鄉,兀自生長,獨自堅強。
她在父母沒能去的學校,遨遊飛翔,攢勁向上。
但她對父母充滿感恩:
我去過他們打工的地方,他們很辛苦,他們為了我們付出了很多。
她知道父母和他們的分離,是為了在關鍵時候,推他們向更遠的地方去。
鍾芳蓉讀到6年級時,學校的老師對她的爺爺奶奶說:
你孫女學東西這麼快,讀書這麼厲害,你們不要讓她在這裡讀。在這裡是讀不出去的,要讓她去城裡讀,才能讀出去。
老人把原話傳達給兒子媳婦。
鍾芳蓉的父母當即決定,把鍾芳蓉送到市裡一家寄宿學校,可以從初一學到高三——這裡的學生,大部分都是父母在外務工的留守兒童,但每年都有人考上北大清華。
進城讀書,意味著更大的開銷。
一年要繳12000元的高昂學費,這對農民之家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
但鍾芳蓉的父親鍾元位,覺得再貴也值了:他們虧欠孩子的太多。
鍾芳蓉的父親鍾元位
如果能用自己的血汗錢,給孩子一個好的起點,讓孩子不再重複他們的命運,他們願傾盡所有。
父母的這個決定,無疑影響乃至改變了鍾芳蓉的求學之路,讓她在更好的學校、更棒的師資和更強的隊友中,遇見更開闊的自己。
鍾芳蓉上初中後,媽媽劉小義為陪她度過適應期,曾從廣東辭工回來三四年,一邊照顧她,一邊在城裡的一家製衣廠上班。
這是鍾芳蓉記憶裡,短暫而明媚的時刻。
她至今回憶起來,眉眼間還帶著笑意:
回到家,能看見媽。
桌子上,會有媽媽做的可口飯菜。
周末,媽媽會帶上我和弟弟去公園、去遊樂場瘋玩。
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時,這些都是無法想像的。
雖然,她和媽媽交流還不是很多,而媽媽除了問她「你喜歡吃什麼,媽媽給你做」,再也說不出什麼華麗動人的語句。
但相伴相依的踏實,還是讓留守多年的女孩,漸漸有了安全感。
直到,鍾芳蓉的弟弟也來到城裡讀書。兩個人一年幾萬塊的學費,只靠爸爸一個人的工錢,已無法維繫,媽媽不得不再次遠赴廣東。
鍾芳蓉說,她能體諒母親的再度離開。
那不得已的告別裡,藏著她和弟弟的未來。
她同時又說,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的日子裡,她也會變得更加獨立。因為爺爺奶奶年邁,她又是姐姐,必須靠自己。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概就是這樣的道理:理解父母的不容易,所以要強撐著做好自己。
鍾芳蓉是個早慧且沉穩的孩子。
她高度自律,學習高效,在學業上總是比別人快半拍。她將這歸結於自幼就形成的好習慣:
讀書多,讀書快,思考快,寫作業快,背書快,理解能力強,老師還在講上一節的內容,她已自學到了下一節。
但她又坦言,這一切「快」的背後,也有著對「苦」的逃離。
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會誠實地告訴她:「不要像我們這樣,只會種田打工,當一輩子辛苦的農民,要好好學習,要走出去。」
就像很多農民工一樣,鍾芳蓉的父母無法在學業上,給予女兒任何指導和幫助。
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班級群裡,看見女兒成績好時,給她鼓勁兒;看到女兒沒有考好時,鼓勵她「不要有壓力,盡力就好」。
「盡力就好」,這來自父母無限接納的四個字,支撐鍾芳蓉走過苦澀沉悶的高三。
哪怕在她考上北大後,提及這來自父母的四個字給她的影響時,忍不住哭起來。
自控力和表達力都極強的女孩,第一次在鏡頭前失控,眼淚簌簌,肩膀抖動,不能自已。
這不是悲傷的眼淚,這是因為感到被愛著,而終於敢於釋放脆弱的眼淚。
這眼淚裡,藏著農民工子弟和他們父母的和解:他們彼此的心中,都裝著對方,哪怕以背對背的方式。
鍾芳蓉高考時,父母沒有從廣東回來。他們像往常一樣上班務工,就如鍾芳蓉像往常一樣獨自上戰場。
鍾芳蓉的成績在班級群裡引爆後,她媽媽劉小義才知道。
這位平凡的母親,當場抱著身邊的一個女同事跳了起來。
她說:
我女兒終於有出息了!終於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當被問及什麼是「改變自己的命運」時,這位一輩子為吃穿忙碌的母親,遲疑了一下說:
衣食無憂,過上好的生活,比我們的生活更好。
過了一會兒,她才若有所思地,想到另一層意義:
還有,以後,她以後不會像我一樣,讓她的孩子成為留守兒童,他們一家人能開開心心地在一起。我們沒有。
這才是整個故事裡,最樸素最深刻的內核,也是一代農民工輾轉流浪的終極夢想:不再讓孩子,重複自己的老路,讓孩子踩著自己的脊背,走上更寬的大路。
如果,故事就此止步,我們依然無法洞見一個農民工之家的悲喜。
鍾芳蓉成了2020年夏天的焦點人物,源自她以如此高的分數,報考了北大考古系。
她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包括老師、同學和父母,短短幾分鐘內,就自己做了決定。
她喜歡歷史,從小就喜歡。她崇拜敦煌的女兒樊錦詩,欣賞她那素簡如菊又執著如鑽的熱忱。
鍾芳蓉拿著偶像樊錦詩的自傳
她根本沒想到,自己的這個舉動,竟然引發全網的討論,還有成為考古圈的團寵。
一時間,她成了2020年最紅的北大女生,各地媒體蜂擁而至她的家鄉採訪。
習慣了安靜和沉默的她,對此感到極度不適應,選擇了逃離故土,來到廣東。
這個沉穩也會失控、自律也愛遊玩、堅韌也有脆弱的留守女孩,不願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成為這樣的焦點。
議論她的人,從自我視角出發,沉溺於「寒門貴子配不配遵從內心熱愛」「窮孩子該不該選冷門專業」這一系列虛無又臆想的爭論。
只有鍾芳蓉知道,她認準的路,就不會再更改。
她說:
我對一件事情,就算我不喜歡的話,我也能做下去,我喜歡的話,會堅持更久。
對於她這個選擇,母親劉小義說:
我們不懂,真的不懂,什麼最賺錢,我們也不懂。我們只能尊重她的選擇,她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情。她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她有權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對。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夢想,何況是苦讀了十多年,終於通過高考打破了階層壁壘的鐘芳蓉。
她有權遵從內心的熱望選擇,不管將來,她能不能成為樊錦詩先生那樣的人。
鍾芳蓉的故事,是典型的農民工家庭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雖然並非每一個都這麼幸運,但它每時每刻都在我們這個國家上演著。
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目前,中國至少有2.9億農民工,分布在這片土地的角角落落和各行各業。
圖/攝圖網
他們承受著離別之苦,他們遭受著身份歧視,他們透支著身體康健,他們扛起了鋼筋水泥,他們是金字塔最堅韌的底座,也蘊含著一個時代最闊大的民心。
他們所有的忍辱負重,他們一切的極限承受,他們當下的悲歡離合,他們發生的故事事故,都是因為他們試圖用自己的身軀,給後代鋪就一條向上向好的路。
讓他們一直打拼卻無法融入的城市,成為他們讀了書見了世面的孩子的家園和起點。
他們是操勞疼痛的,但他們不需要同情,他們需要的是尊重。
他們是底層卑微的,但他們不需要憐憫,他們書寫著另一種高貴。
他們和鍾芳蓉與她父母的故事一樣,一直在用生命和搏擊,告訴我們這些道理:
我們都是站在父母的肩上,走向遠方。
雖然,對於農民工子女來說,這肩膀,多存在於夢中,存在於照片中,存在於想像中。
但關鍵時刻,是這肩膀的扛起,讓我們創造了走出大山,走出愚昧,走出狹隘,走出貧困,走出輪迴的奇蹟。
比貧困更可怕的,是喪失對知識的敬畏。
讀書不是窮孩子唯一的路,卻是一個底層之家升級換代的最好的路。
如果打工的父母,喪失了對學習和知識的信仰,那麼他們的孩子,大概率會在重複父輩的命運中,不斷迷茫不停受傷。
鍾芳蓉們能有今天,靠的是自己的聰慧和努力,拼的也有父母提供的起點和格局。
這兩者,缺了任何一個,都不行。
不懂教育的父母,就當好孩子的退路。
寒門父母,更希望孩子有出息。但寒門之家,父母在學業上對孩子的幫助,微乎其微。
他們受教育程度低,接觸的人脈又少,甚至沒有機會念什麼書,更不要說每天守在孩子身邊給予陪伴和引導。
不要怕。
就像鍾芳蓉的父母那樣,踏踏實實掙錢,把老家房子蓋得漂漂亮亮,能陪伴時陪伴,不能陪伴時也不抱怨,知道自己為孩子做得少,所以從不強塞給孩子自己的意願。
當父母成了孩子穩固又堅實的後方,孩子會在天賦毫無壓抑的成長中,奔赴要去的遠方。
有夢想誰都了不起,這個時代需要理想主義。
資本和流量為王的時代,理想和熱愛顯得陳舊。
但是,時代的泥沙一晃而過,赤子的初心永遠珍貴。
不管是工地上,穿著沾滿泥漿的鞋,愛唱歌的農民工,還是校園裡,穿著素衣背著布包,愛考古的農民工子弟,他們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因為,人生海海,眾生芸芸,最終定義我們是誰的,不是身份和地位,而是我們有過怎樣的熱忱和夢想,並在為之付出的路上,遇見了怎樣淚笑歌哭的自己。
又到一年開學季。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守望的父母和堅韌的孩子:
願所有遙遙相望,都有迴響。
願所有默默奮鬥,都能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