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有一隻小竹籃,是用暗紅色的竹蔑編成的。時間久了,籃子身上有不少磕磕碰碰的磨損,但是依然牢固結實。小時候每次和外婆去集市上買東西,我都會搶先拎起它。雖然提手上纏著的藏藍色舊布已經被摸得發黑,但我也沒有介意過,只覺得握在手心裡舒服妥帖。
可能自打有記憶開始,我就認識這隻竹籃子。拎著那個籃子,我度過了許多悠閒快樂的時光。那時候集市總是熱鬧的,人們臉上都是笑呵呵的,每次從集市出來,籃子已經盛滿了蔬果、零食或日用品,我會跟外婆一人握一隻提手,說說笑笑走在回家的路上,手裡的重量沉甸甸的,陽光下的影子悠悠長長。
可惜,等我長大到能夠獨自拎起一隻裝滿東西的籃子的時候,不知從哪裡突然刮來一陣風,大家都開始使用一次性塑膠袋了。外婆堅持過一段時間,依然帶著籃子上集市,最後也只得向便利的潮流低頭。風水輪流轉,又過去了好多年,我早已將那隻籃子淡忘,社會上卻開始鼓勵在購物時重新使用環保用具。可是這時候,人們一般寧願多花兩毛錢加個塑膠袋,也不願意再費那事了。
有些東西,無論多麼可貴,一旦放下,可能就再也拿不起來了。
如今,小時候常去的那個集市早已經拆了。外婆年事已高,也極少出去親自買菜。那個籃子,好多次家裡收拾衛生時,差點被扔掉。是我特意把它保留了下來,放在老家臥室的一個安靜的角落裡。我不常回去,有時看著它跟房間的搭配也有些奇怪,但我仍喜歡那種有些生疏的熟悉感,讓我偶爾重拾一些模糊的回憶,留有一份溫馨的撫慰。
一隻籃子,盛放著一個人的記憶,還有許多回不去的時光。我想,在中國的許多地方,也曾有過無數個籃子,從遙遠的時空走來,靜靜地看著時代的洪流,有的默然掩去了存在痕跡,有的在蒙落了層層灰塵之後,卻仍然細心地留下了那些精編細磨的歲月。
上世紀初,一個名叫勞佛爾的德裔美國漢學家來到中國考察。勞佛爾對中國的玉器、瓷器、牙雕和牌樓等藝術都深有研究。不過這一次,他對中國傳統的竹編藍簍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勞佛爾專門用三十八幅圖,編著了一本《中國籃子》,在1925年出版。
那些籃子可能早已不復存在,但是有幸於勞佛爾的記錄,我們今天仍能一瞥它們的風採。儘管書頁已經泛黃,籃子的照片也沒有顏色,但是精緻而輕靈的形貌,仍然能表現出滿滿的設計感和時尚感,讓我們心動不已。
勞佛爾在書的序言中這樣描述這些籃子:
「中國的能工巧匠將籃子藝術發展到了他國難以企及的高度。
「他們不僅在設計精美的造型、迷人的裝飾上費盡心思,還在傳統編織材料與木料、金屬及漆料等材料的結合上苦苦探索,通過使用這些原本為其他行業所用的材料,使籃子的造型更生動、細節更完美。」
在當時,《中國籃子》的類別被歸入「設計人類學」的範疇。而在將近一個多世紀之後,我們對設計和生活美學的關注和探究似乎才剛剛興起。
在漫長的時間裡,竹籃都是中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伴侶,但是似乎也從來沒有人對那些再普通不過的籃子有過什麼特殊的重視,更何況是為它們出一本書。
在某個歷史階段,我們如此缺乏自信,卻不知道,在我們眼裡那麼「落後」的東西,在仰慕者心中有著非比尋常的地位。
我對小竹籃的印象較深刻的,是籃口邊緣編成了粗粗的麻花辮。小時候,我會把它想像成天上的雲朵,或是房簷上的水花,在深沉的歲月感之中,帶著孩子般的可愛和靈動。那是一種可以抵抗時間消磨的美,雖然年代已久,已有許多破損,但仍不損失它的精美。
作為曾經生活中最普通的物件,低調的竹籃使用的是俯拾皆是的材料,派的是最接地氣的用場,陪伴的是最平凡無奇的日常,千百年都是如此。
應生活而生,應生活而發展。也正因如此,竹籃在才在每一個尋常日子裡、在平凡勞動者的手中,磨練出了極致的工藝,展現出優美的風姿。竹籃,也是中國人賦予生活的深情和美意。
能把事情做到極致的,要麼天賦異稟,要麼萬分刻苦,抑或,既天賦異稟又萬分刻苦。辛勤的中國人編制竹籃子,應該是第三種情況。
有時我會想,我為什麼偏偏對竹籃情有獨鍾,而不是其他?
大抵因為,竹子本來就是一種很奇特的植物。古人稱竹「不剛不柔,非草非木」,又兼具了「形而下」的器物之用和「形而上」的精神品質。
文人君子喜歡竹子,因為它有「本固」、「性直」、「心空」的特質,粗壯者遒勁有力,纖細者疏朗飄逸,都可以成為詩畫讚揚的對象。普通民眾喜歡竹子,因為竹子材質堅韌、易栽種、生長快,是理想的材料。在建築、工藝品、樂器、文房器具裡,都可以看見竹子的影子。
竹生於自然,色澤、肌理和氣味,無不與自然相融。今天生活在喧囂城市中的人們,看到竹,碰到竹,或聞到竹的清香時,都可能有一瞬間的失神,仿佛被竹帶回了自然的懷抱。竹編製成的器物,在融於自然的同時,又蘊含著生命的氣息。
這似乎也是竹籃的秘密:材質樸實纖巧,工藝清麗靜雅,何嘗不是自然氣息的延伸?
對竹子的愛,加上對生活雅致品味的追求,使得人們對竹籃不斷進行精益求精的加工,在考慮實用的同時,也加強著它的審美裝飾功能。
普通的竹籃,以其清雅通透的竹材肌理、精緻的編織紋樣和做工,處處體現著質樸的美。具有工藝特色的竹籃,集合了各種獨特的造型,通過雕琢與裝飾,將最基本的民用器具,提升到了「民藝」的層次。
我在某次陳列中見過一對刻花雙喜對籃,遙想起當年某位富貴人家的小姐,正在閨房裡讀書,中午僕人送飯菜過來,把那竹籃放到桌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兩側雕著花的加固木條。加了這木條,僕人拿著籃子一路穿房跨院,都很穩當;用以點綴的花樣,也讓這午後的寂寞閨房多了些歡快的春意。
我還知道蘇州東山民間有一種「篝籃」,因為設計巧妙,所以隨處可見。它的籃口廣、籃身長,用一根繩索做籃把,可以提、背、勾、吊、挑,非常適合當地人上山摘果蔬、下地種作物、入水捉魚蝦,就連幹農活的間隙,也是農婦們存放鞋底、針線的最佳場所。
一件普通的竹籃,可以精緻而絢雅,也可以平凡而體貼。心靈手巧的人們,用竹篾日復一日地編織著對生活品味的追求。
或許因為材質廉價、用途平凡,竹籃遠遠比不上錦繡的刺繡紡織、寶貴的金石玉器,在中國的工藝美術史上,也一直默默無聞。
倒是很多年前看過一則新聞,有一個年過半百的農村漢子,手提竹籃,走遍全國十多個省市,呼籲人們重新提起菜籃子,向白色汙染宣戰。
我不知道這種做法有多大的可行性。如果講環保,人們也有環保購物袋這樣較輕便的選擇,倒也不一定非要拎竹籃子的。我見過楊麗萍在出席活動時挎著籃子,標顯出藝術家與眾不同的氣質,感覺可以瞬間秒殺一切大牌包包。
今天的竹籃,如果被人重新拾起的話,似乎也更適合作為一種裝飾品,為浮躁的生活帶來一抹清新的氣息和懷舊的溫存。
明代哲學家王艮說:「百姓日用即道。」認為聖人之事,就是百姓日用之事。
竹籃在中國人生活中的應用,不可謂不廣:食盒、飯籃、針線籮、魚簍、蝦籠、笠帽、託籃……數不勝數,應有盡有。懷舊是一回事,但如果讓這些籃子盡皆回歸我們的生活,未免有些不切實際。
然而,在那些精巧的竹籃裡,我們看那些絲絲相扣、精巧穿插的篾片,不同的編織工藝,呈現著不同的風姿,他們低調而堅定、普通而充滿靈氣,仍給我們不斷帶來獨特的感動。
一隻籃子,是記憶的具象。經歷了時間磨洗的感動,往往是最深摯的。聖人之事,是日用之事。日用之事,也是大美之事。無論到了何時何地,美在我們心中都是共通的。它會讓你永遠記得,在某個地方的某一處,有某段記憶,還有某個人,在翹首,盼著你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