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是工作的頭些年,我常常做著高考的噩夢。作為一個數理化跛腳生,我在夢裡總是被考卷第一道燒腦的數學選擇題卡住。解不開繞不過,著急忙慌地在草稿紙上算啊算做著無用功,直到監考老師過來收卷了,才一蹬腿把自己給急醒了。緩過勁來後長舒一口氣,再確認一遍「寶寶可是已經參加過高考的老人了啊」。
只有一次,夢到發下來的是高考語文考卷,作為一個高一就開始發表作品、對文字有應激性反應的考生,我一下就樂了。接過卷子抓緊時間答題——我感覺自己都會搶答啦。結果沒憋住,笑醒了。醒來後悵然若失,好歹讓我看看夢裡的作文題長啥樣啊。
夢境是腦洞碎片的反芻。長期做高考噩夢的事情我一直沒好意思跟人講,我以為是我所獨有。直到有一天,我一位忠厚兄長、圖書編輯大大咧咧告訴我,他昨天又夢見高考數學了,頭道題沒讀完就收卷了。我才知道不單我一個人被高考的魔影折磨著。兄長風趣地說,這是他的童年陰影,每年會夢上幾次,感覺戒不掉了。我能理解他對高考夢境的恐懼——因為他數學比我還要糟糕。
反倒是我聽他說了這事兒之後,好多年不做高考噩夢了。
今兒讀到一篇專題文章《關於高考的夢,我做了十年》,講了許多與高考有關的殘酷青春的故事。其中一個令我印象深刻:「在夢裡,我把語文、數學、物理、化學、生物、英語全部考了個遍,甚至一個晚上的夢裡可以考好幾場,還常夢到自己找不到去考場的路,或是準考證不見了,又或是題目沒做完,卻響起了結束的鈴聲。」
根據我的經驗判斷,這是個學渣,並且每一門學科都是短板。
二
其實我很小就知道我這輩子會靠吃食文字為生。第一次擁有寫作衝動是小學看到《故事大王》上的一則徵稿啟事,最後一句話特別吸引人:稿件一經採用即付稿酬。小人兒愛做夢,我幻想過某天文字被刊印成鉛字將是何等風光,但從沒聽說過還能獲得金錢的犒賞。我感受到了這世界滿滿的善意,天下竟有如此便宜之事——動動筆就足可使人名利雙收。但終究沒有動筆,因為發現認識的字兒還不能湊夠徵文所要求的「八百字」或「以上」。
高一有了心儀的女孩,在她面前露臉的願望極迫切。而受數理化拖累,我每次月考總分都平庸得拿不出手(經常語文分數出爐後雄踞第一,然後數理化分數出來後就滾出了前二十)——反倒是她經常排名前三,光彩奪目。於是我決定獨闢蹊徑,以發表作品的方式來創造人生「曲線出彩」的機會。
高一暑假我就是在做作業、投稿、背著家人偷看電視的緊張節奏中度過的。我會在三十秒內,迅速完成聽到樓梯響、關客廳電視、蓋電視簾、拔插頭、將遙控器放回原處、溜回自己房間、執筆寫作業的全套動作。後來我爸每次上班前都機智地查閱記錄電錶度數,導致我斷了看電視的念想。有次我爸突然興奮地叫我快來看電視,我也跟著喜悅,結果走到跟前定睛一看原來是教育頻道正在播出講解數學函數的電視公開課——那時候我的數理化短板已經初現端倪。
我很沮喪,但又竊喜,覺得這段生活小插曲可以成為我接下來寫作的素材——鋪墊、反轉、再反轉的元素都有了,於是立馬創作了一篇八百來字的微型小說,又以「再給對方一次機會」的心態「賜稿」給了南京寧海路上的《現代寫作報》社。投稿標題至今我還記得,叫《意外之外》——一看就知道要反轉兩次。
開學大概一個月後,歷史性的時刻終於到來了:班長跑來告訴我,傳達室有封我的信。我心下狂喜,知道「有了」。報社體貼地給我寄來了作品樣報,還有三十塊錢的稿費單,我終於第一次體驗到了「名利雙收」。
三
高二上學期趕上文理科分班。其實我是很想報文科班的,但我辛苦考上的江蘇省重點高中是以理科見長的。我們姜堰鎮當地流傳這樣一句話,考上了姜堰中學理科班,就等於一隻腳跨進了大學的大門。這句話在我心裡舉足輕重,幹預了我的填報。加上我爸也深受這句話鼓舞,從沒考慮過文科選項,因此我也就稀裡糊塗上了理科班。分班後還挺慶幸,因為文科報考人數過少,只有兩個班的規模,而理科班則壯大到八個。我感覺我的選擇是從眾的,也是正確的。
但學習成績可不這麼認為。我的數理化狀況越來越糟糕。我越來越欽佩周邊的學霸們,那麼多腦洞大開需要像下圍棋一般勾連各路知識點的理科考題,他們竟然全部答對。每次他們都會很熱心地幫我釋疑,但我完全聽不懂哇。而我的語文分數依然很霸道,我後來幾乎將所有語文課時間都用來複習數理化。語文老師對此也表示理解,視若無睹。
到了高二下學期,我的數理化學習依然非常吃力。關於數學,我對立體幾何完全沒有空間概念,我的腦中永駐著一個平面圖形;關於物理,我理解不了:為何一個人跑個來回回到原點後他的做功是零焦耳;關於化學,我記不住實驗室專用名詞「燒瓶」,但我能一下子記住「閒向春風倒酒瓶」的唐詩。我當時只能拿錢鍾書、吳宓等文化名人數學比我還差的歷史掌故來安慰自己,別無他法。
但數理化從不寬慰我,到了高三,這三門課都成了我的鬼見愁。最恐怖的一次是化學課班主任突然取消上課改考試了,夾著一沓試卷進來,打了我個措手不及。那次考試體驗特別糟糕,自信能得分的題目寥寥,我差點給出卷人打差評。我分析,後來的高考噩夢,就是這次考試落下的病根。
四
眾所周知,對一個不開竅的人而言,數理化想拔分是相當困難的。而我到了高三也沒有功夫再琢磨投稿見報事宜了,所以我成了班級裡一個排名很不起眼的男生。
填報大學志願時,我爸也沒底氣輸入名牌大學,於是填了江蘇省內一個中不溜秋、招生量巨大的學校。我從來不主動跟同學交流填報志願情況。
印象中高考那三天特別酷熱。第一場是我喜聞樂見的語文考試。我後來知道,當你把一項事業當作享受時,通常都會幹得不賴——就像庫裡投進三分後會搖頭擺尾吐牙套。但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在享受語文考試,我只是感覺這門考試特別舒服。
當年的作文題我還有點印象,好像是談論如何變換視角看待世界的。寫此文時,我特意把2000年江蘇省作文題翻找了出來。
在一次鼓勵創新的報告會上,有位學者出了一道題:四個圖形符號中,哪一個與其他三個類型不同?有人說圓形,因為圓形是惟一沒有角的圖形;也有人說三角形,它是惟一由直線構成的;又有人說半圓形也正確,它是惟一由直線和曲線組成的;最後有人說,第四個圖形也可以,因為它是惟一非對稱性的圖形。看來,由於標準和角度的不同,這四個圖形都可以作為正確答案。的確,世界是千變萬化的,疑問是層出不窮的,答案是豐富多彩的。在生活中,看問題的角度,對問題的理解,解決問題的方法以及問題的答案不止一個的事例很多。你有這樣的經歷、體驗、見聞和認識嗎?請以「答案是豐富多彩的」為話題寫一篇文章,只要與學者這道題引發的思想感受有關都符合要求。文體不限,題目自擬。
我寫了獵人打鳥的寓言,大意是這麼寫的:
樹上九隻鳥,打死一隻,還剩幾隻?
死根筋的理科生會答:八隻;活絡的理科生會答:沒了,嚇跑了。但文科生會答:還剩一隻,它是那隻死亡鳥兒的伴侶,久久不肯離去,這是兩隻愛情鳥。
寫的具體內容我已經忘了,反正文字挺唯美的。寫此文時,我更加相信我有洞悉這個世界的別樣視角,以及與眾不同的審美認知。寫作過程我也挺滿意,一直處于欣喜的自我感覺良好之中。
數理化依舊是我的心腹之患。好在當年數學題偏高階,而理化題又偏初級,導致我兩頭沾光。最後我語文排名各科第一名,得了121分(滿分150分),超過一本分數線將將兩分。
五
2000年考入南京一所非著名大學後,我已經清楚地了解到我並不擅長理科,只能從事文字方向的工作。我的閱讀寫作之路由此全面鋪開。我會在校門口租借五毛錢一天的書籍,逼迫自己當天在課堂上讀完以便及時歸還。那時候網際網路論壇寫作開始時興,一家叫體苑沙龍的體育論壇開出了入選作品一篇一百塊錢的賞金——這對學生狗而言極具誘惑。而我平時也喜歡看球,還買了套球衣混進了班級足球隊的替補席,於是隔三岔五「來一發」撞大運。收成好的時候,一個月也能有四五百塊錢的進帳。如今的70後中堅作家阿乙也曾混跡過這個論壇,當時他還是一個擁有事業編制的小鎮警察。在一篇有關他的專訪中,我讀到了這樣一段會心的文字:「每個月能領到一兩千塊的稿費,收發室的人看著匯款單,驚呆了。」
我越發知道我想要什麼。我想像我的球評偶像李承鵬、龔曉躍和張曉舟一樣,能夠在報紙上開設一個固定的專欄激揚文字,獲得千字千元的重金犒賞。
這些閃耀在彼岸的夢想隨著入行體育媒體圈變得越發真切起來。入職報館,使我的文字順利轉化為了鉛字。
漸漸地,找我約稿的報館多了起來,稿費也在逐級加碼。每當奧運會和世界盃,都會有兩三家報館約我開專欄。根據我的名字,這些年被編輯們玩壞了的專欄名有「一本鄭經」、「鄭鄭有詞」、「蔚然成風」、「鄭襟危坐」,就差「曉說」了……特別是自媒體逐步做大後,由於不受版面和稿費上限的約束,約稿編輯會顯得更為任性,關照我「隨時寫隨時發」。
文字使我能夠兌換到一定數量的錢幣,也確保了在當今紙媒效益下滑情況下我的生活質量不降反升。
六
但我也過了為錢寫稿的年齡。當我內心有了表達衝動時,我才會寫出令我感到愉悅和滿意的東西。這種愉悅感遠遠超出了賺錢本身——特別是當讀者在文後跟評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是寫不出來」的時候。正如我的體育媒體圈朋友所說:寫作,是痛苦而快樂的過程。
當文字能夠給我們帶來食物與榮光時,我們便更加能夠懂得對文字的珍視與敬畏。那些聖殿裡閃耀著光芒的文字呵,絕不該淪落為溢美、粉飾、歌頌乃至跪舔的工具呵。
七
我有時想,如果再給我一次高考選擇,我會勇敢而決絕地填報文科班。因為我的審美方式早就鋪上了文學的底色,我的思維方式早就打上了個性的標籤——我既然能夠發現世界上的美好,自然也應該聽從內心處的歡喜。而從眾,不應該再是我的選項。
就像那屆高考作文題告訴我的:換個角度理解生活,答案是豐富多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