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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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送餘岱宗教授《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角色意識」》一文,原載於《俄羅斯文藝》2008年第1期。感謝餘岱宗老師授權。歡迎關注與轉發。
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小說理論與批評研究。
摘 要: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文學大師,極富層次感地剖解「人身上的人」,作家深刻的洞察力表現在:無論是吸引,還是掙脫,具有高度「角色意識」的人物,雖然具備了極度敏感的自審能力,卻依然受困於某種「角色意識」即「第二自我」。只有故事發展到非此即彼的兩難情形時,角色面具剝落,隱秘動機顯露,人物的內心困局亦推進到一個新階段。
關鍵詞:人物;自我審視;角色實驗;角色意識
巴赫金論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思想的潛力」,是這樣評價的:
「他把現實中完全分割開來的互不相通的那些思想和世界觀,聚攏到一起並讓它們互相爭論。他好象用虛線把這些思想延長,直到它們達到對話的交鋒點上。他用這種辦法揣測出現在各自分離的思想,將來會怎樣進入對話交鋒。他預見到了不同思想的新的組合,預見到了新的聲音和思想的誕生,預見到了所有聲音和思想在世界對話中的位置的變化。」1
「環環相扣的言語爭論與思想交鋒,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復調性的重要特徵。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人物總是千方百計地不斷反思自我的目前角色是否處於恰當的位置,是否體面,是否獲得了尊嚴。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小人物總是擔心他人會對其社會角色表示輕蔑。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成名作《窮人》中的主人公,處處小心翼翼地為自我的低微角色辯護:
「前兩天葉夫斯塔菲· 伊凡諾維奇在私人談話中議論到,最重要的公民美德就是會賺錢。他說這話是開玩笑(我知道這是開玩笑),真正的意思是不要依賴別人,我就是不依賴別人!我的麵包是我用勞動掙來的,我完全有權利合法享用。我花些什麼勞動!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做些抄寫工作,但是我還是覺得自傲,因為我在工作,我在流汗。我做抄寫工作,這有什麼關係呀!難道抄寫工作有罪不成?他們說:『他是做抄寫的!』他們說:『這是個抄抄寫寫的小官吏!』可是抄寫有什麼可恥?我寫字寫得很工整,很出色,看起來很舒服,大人也很滿意。我替他們抄寫最重要的公文,當然,我寫文章沒有文採,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就是沒有這種該死的本領。……2
這位窮官吏的言語間,處處在意自我,極快地預設他人對他這個角色的想法,不斷地為自我角色辯白,證明他的社會角色的合理性:他為自我角色辯白就是為了維護自我的尊嚴。
陀思妥耶夫斯基《窮人》的主人公傑武什金與果戈理的《外套》亞卡基·亞卡基耶維奇身份相似。然而,兩者對自我角色的清醒程度和反思能力大不一樣。亞卡基·亞卡基耶維奇也會說出令人痛徹心脾的話:
「讓我安靜一下吧,你們幹嗎欺負我?」但他對「自我角色」沒有反思。《外套》亞卡基·亞卡基耶維奇也喜歡抄寫,「抄夠了,就躺下睡覺,想著明天的日子,先就打心眼兒裡樂開了:不知道老天爺明天又要賜給他什麼東西抄。」 3
亞卡基沉溺於當前的角色之中,並沒有感覺到為自我角色辯護的必要。《窮人》的傑武什金不同,他為自己的抄抄寫寫辯護,這不說明他特別喜歡抄寫,而是他無法容忍他人對他的社會角色的輕蔑。這種自我審視性的強調,使得人物的自我角色成為一個被觀賞被玩味的對象,人物從自己的精神世界裡衍生出第二自我。「第一自我」觀看、議論、策動、審判「第二自我」。
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了「人身上的人」。4
這「人身上的人」,第一個「人」指通常意義上的人物,是「第一自我」。「第一自我」可以被環境迅速地命名為小官吏、大學生、殺人犯、惡棍、自由主義者、地主、妓女,但「人身上的人」,而「第二自我」,就非一個簡單的命名就能完成的。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無論是妓女、殺人犯、小官吏還是白痴,總是生長出一種新的思想,新的力量,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規範化的角色命名所能了事的。
巴赫金強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之間是復調式的關係,是認真實現了的和徹底貫徹了的一種對話立場,這一立場確認主人公的「獨立性、內在的自由性、未完成性和未論定性。」5
所謂的「獨立性」「自由性」「未完成性」「未論定性」,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對自我角色的態度而言,就是拒絕社會和他人對他的角色的「蓋棺定論」。
馬爾科姆·瓊斯指出:
「所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人物都為自己構想出了一個自我形象(有時不止一個),但同時他們(和讀者)又都能意識到這些形象從某些意義上來講是虛假的、非真實的和不完整的,有時,逢場作戲幾乎成為了他們的第二天性,而使他們蒙受羞辱的正是這種虛假性。」6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確善於刻畫那種為虛幻的角色所吸引的人物。這種人物不滿意或無法用固有的角色對付生活。他們的思想的虛幻性,導致了要去召喚一個可以支撐他們生活下去的角色符號。而這一角色符號,即所謂的「第二天性」,又常常讓他們陷入惡性循環的虛偽生活。德國學者賴因哈德·勞特非常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人物的自我欺騙問題,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特別關注謊言問題的研究。他揭示了一種特別的謊言——『田園式的』謊言,這種謊言發端於因虛構的美感到的滿足。」7《群魔》中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喜歡以受到政府政治迫害的幻覺為滿足,以此證明自己的重要性,而他的實際境遇不過是一位女地主家的寄食者: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特別容易陶醉在自欺欺人的優越感中。
不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人物,除了自我欺騙之外,更經常出現的,是人物對自我角色驚世駭俗的告白:
「我感到羞愧(也許,甚至現在也感到羞愧);以致發展到這樣一種狀態:常常,在某個極其惡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棲身之地,強烈地意識到,瞧,我今天又幹了一件卑劣的事,而且既然做了,也就無法挽回了——這時候我竟會感到一種隱蔽的、不正常的、卑鄙的、莫大的樂趣,然而內心裡,秘密地,又會用牙齒為此而咬自己,拼命地咬,用鋸鋸,慢慢地折磨自己,以致這痛苦終於變成一種可恥而又可詛咒的甜蜜,最後又變成一種顯而易見的極大樂趣!是的,變成樂趣,變成樂趣!我堅持這一看法。我所以要說這事,是因為我想弄清楚:別人是否也常有這樣的樂趣?我要向你們說明的是:這樂趣正是出於對自己墮落的十分明確的意識:是由於你自己也感到你走到了最後一堵牆;這很惡劣,但是舍此又別無他途;你已經沒有了出路,你也永遠成不了另一種人;即使還剩下點時間和剩下點信心可以改造成另一種人,大概你自己也不願意去改造:即使願意,大概也一事無成,因為實際上,說不定也改造不了任何東西。而主要和歸根結底的一點是,這一切是按照強烈的意識的正常而又基本的規律,以及由這些規律直接產生的慣性發生的,因此在這裡你不僅不會改弦易轍,而且簡直一籌莫展。結果是,比如說,由於強烈的意識:不錯,我是個卑鄙小人,既然他自己也感到他當真是個卑鄙小人,好像對這個卑鄙小人倒成了一種慰藉似的。但是夠了……唉,廢話說了一大堆,可是我又說明了什麼呢……能用什麼來說明這種強烈的快感呢?但是我偏要說明!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話說到底!因此我才拿起了筆……」8
這個「地下室人」朝著讀者不斷扮鬼臉,以玩世不恭者的面目闡釋「墮落是一種快樂」的哲學。「地下室人」這一類型人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後來創作的《罪與罰》《白痴》《群魔》《少年》《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都可以找到,只不過在《地下室手記》這部小說中,主人公的自我剖析最直接明了,形成獨立的章節。
該篇小說的第一部分是純粹的自我剖析。
「地下室人」,「想的最多的是,別人怎麼看他,他們可能怎麼看他;他竭力想趕在每一他人意識之前,趕在別人對他的每一個想法和觀點之前。每當他自白時講到重要的地方,他無一例外都要竭力去揣度別人會怎樣說他、評價他,猜測別人評語的意思和口氣,極其細心地估計他人這話會怎樣說出來,於是他的話裡就不斷插進一些想像中的他人話語。」9
應該強調的是,這個「地下室人」在自白中不斷閃現出想像的他人與他對話,其核心問題就是對於他的評價,對他的當前角色的評價。「地下室人」為能夠剖析自我而獲得一種優越感。他討論自己,其實就是通過另一個自我觀察、思考在生活中的「我」。不厭其煩地討論自我角色,意味著「我」完全成為被議論、被爭辯的對象。這個被評判的對象,不僅被評價,更被想像、填充、構造。
英國學者馬爾科姆·瓊斯認為:
「愚蠢之人總是很明白自己的社會身份,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遇到事情也很容易得出自己的結論。但聰明之人卻對這些茫然不解,因為他們迷失在了自己的分析之中,無法為任何一個獨立的行為找到充實的理由」10
常人對自我角色通常能下一個明確的結論,懂得生活的方向,這是因為常人總是拿現成的答案和觀點來裁定自我,而時刻進行痛苦思考的「地下室人」拒絕任何他人對他的直接的、最終的裁定,他與想像的他人爭辯,目的就是駁斥他人的觀點,想方設法地為自我的「獨立性」辯護。他是一個拒絕將自我角色的解釋權交給他人的社會邊緣人。
人物的「獨立性」、「自由性」和自我的「對話性」,並不一定都如《地下室手記》那樣,由主人公直接向讀者陳述他對自我角色的見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許多長篇小說中,人物的角色變幻,人物對自我角色的認識,人物對他人角色的認識,通常都能做到與故事情節的發展形成一種水乳交融的關係,而不是像《地下室手記》那樣進行自說自話的「自白」。或者說,利用情節將自我角色的塑造和掙脫逼入一個不得不對話、不得不選擇的地步,同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敘事的獨特創造。
關於自我的問題,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反覆討論的重要「事件」,並將之對話化、情節化。
陀思妥耶夫斯基影響的代表作《罪與罰》中的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像「地下室人」一樣沉迷於對自我的剖析,並對社會充滿敵意。不過,拉斯科爾尼科夫不像「地下室人」那樣只有抱怨,而是採取了行動,驚心動魄的行動。簡單地說,拉斯科爾尼科夫是借殺害無辜者,考驗自我能否成為拿破崙那樣的「非凡」角色。
拉斯科爾尼科夫具有賭徒的個性,他並無把握自己殺人之後會不受精神折磨,但他還是決定一搏,打破常人都要遵守的法則,放縱自己殺人,以此試驗自我能否勝任「非凡」之人這一角色。陀思妥耶夫斯基創造了這樣一個人物,他決心將自我建構為一個虛擬卻十分強大的「非凡」角色,這意味虛擬的「理想之我」對「現實之我」獲得了扭曲的卻是強大的操控力。事實上,就是在拉斯科爾尼科夫懺悔前一刻,他還在掙扎著尋找他成為「非凡」之人的可能。
這個虛擬的「理想之我」的角色建構以崩潰告終。拉斯科爾尼科夫最終無法完全勝任拿破崙那樣的「非凡」角色。蘇珊·李·安德森認為:
「拉斯科爾尼科夫尚未真正發現這樣一個他相信足以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更不要說謀殺了)辯護的『上帝或信仰』。與其他那些在按他們所珍視的信仰而行動時已經打破了社會法則的人們相比,拉斯科爾尼科夫缺乏他們所具有的信念力量。」11
這個看法表面上看是很有見地的,但必須看到,小說中,拉斯科爾尼科夫就是犯罪之後,亦是極力說服自己去勝任超人角色。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角色實驗是以角色崩潰劃上句號,但並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角色實驗都失敗了。《群魔》中的基裡洛夫計劃自殺以表明他可以徵服了痛苦和恐,他兌現了他的思想,成功地將自我塑造為不畏懼死亡的「自由之人」這個角色。基裡洛夫是一位僅僅為實踐自己觀念而死的人,或者說,他就是為了自己成為某種角色而了解自我。
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角色實驗是有意識的,是以自我能量獲得最大釋放為目標的,他甚至公開和預審官討論這個角色實驗的話題。而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卡捷琳娜的角色塑造則是自欺欺人的,是以自我壓抑為前提的。卡捷琳娜同樣也是在進行角色實驗,她的角色實驗是以自我屈從於男權社會的文化成規為代價的。卡捷琳娜的角色實驗沒有自覺的理論綱領,她幾乎是無意識地創造一種高貴女人的角色,以撫平內心的創痛。
卡捷琳娜為了父親不受恥辱,試圖以性作為交換條件向粗魯的軍官德米特裡借錢。出乎意料,德米特裡不求任何回報就將錢給了卡捷琳娜。在經濟狀況完全改善之後,卡捷琳娜要求做德米特裡的未婚妻。德米特裡卻一眼看穿了卡捷琳娜的動機:
這裡的「貞潔」,包括對德米特裡的感恩,更多的,是試圖改寫當時企圖以性交換金錢的事實。
卡捷琳娜決心以一個知恩圖報的「高尚者」的角色成為德米特裡的未婚妻。她說服了自我,也欺騙自我,只有到了兩難關頭,為不讓她真正愛的人(德米特裡的哥哥伊凡)被懷疑為弒父犯,她拋出了最不利於德米特裡的證詞。尼娜·珀利堪·史特勞斯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指出卡捷琳娜在法庭上「對德米特裡的抗議是一種性壓抑和社會壓抑的徹底解脫,是對男性沙文主義的暴動。」13
的確,如果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看,卡捷琳娜所有的行為都可以視為男性至上觀念的受害者,但卡捷琳娜對男權的反抗同樣是自我扭曲的。卡捷琳娜試圖以高貴者的角色將德米特裡這個男性曾經對她的騷擾、欺騙甚至可能對她強暴之可能性抹殺,她似乎更願意將德米特裡送錢救父詮釋成為英雄救美的傳奇,所以,她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賞識一位救美英雄的的高貴角色,以主動作為德米特裡未婚妻的事實改寫她的屈辱經歷。
無論是拉斯科爾尼科夫,還是卡捷琳娜,他們的角色塑造或者說角色實驗都失敗了。但失敗的意義很不一樣。拉斯科爾尼科夫是想突破普遍的社會法則,建構屬於少數人的超人法則以使自我成為強有力的角色,卡捷琳娜則以俄羅斯高貴女子的身份去「篡改」原先讓她不堪故事。
一個主動,一個被動;一個是自覺的角色實驗,另一個是下意識的角色「置換」。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世界,人物不管是公開的,還是處於無意識狀態,他們都在意自我的角色,並試圖通過角色轉變去推動事件的發展,去改變現狀。
「角色意識」的推力造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諸多情節,人物討論自我的筆墨,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不吝惜,這是因為作家相信這樣的內容是現代小說能夠容納且應該予以格外的關注。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既有為自我設置超人角色,試圖成為世界主宰的窮困大學生,亦有陶醉於某種自視甚高的優越角色以維護自尊的老知識分子,而對屈辱角色窒息般壓迫的深刻洞察,這樣的人物,當屬於《白痴》中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作品中創造了一系列如雅克· 拉康所言的「父權制中心象徵秩序」陰影下生活著的女性。
從《窮人》到《卡拉馬佐夫兄弟》,眾多的女性是男性可以用金錢購買的商品。《罪與罰》中,杜尼婭在小說開始的部分,並沒有認識到她與盧仁的婚約是變相交易,她不承認是窮困誘使她通過婚姻將自己出賣給有錢人。哥哥拉斯科爾尼科夫對這一婚約的嚴厲譴責,才喚醒了杜妮婭。杜妮婭終於認清了自身的屈辱角色,後來,杜尼婭槍擊斯維裡加洛夫,可視為她對侵犯她的男性一次有力的報復。
《白痴》中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則從開始就認識她在男權社會中被當做買賣物,掙脫被奴役角色的鬥爭,是她非常明確的目標。
但是,納斯塔霞對屈辱角色的掙脫,其內心是非常矛盾的。或者說,她對自我角色的判斷充滿了矛盾性,巴赫金對此有深刻的分析:
「她一方面認為自己有罪過,是墮落女人;同時,她又認為作為別人應該為她辯護,不能認為她是有罪過的女人。她真誠地與處處為她開脫的梅思金爭論,卻又同樣真誠地憎恨、否定那些同意她的自我譴責並認為她是墮落女性的人們。最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連自己對自己是什麼看法都不清楚了:她是真認為自己是墮落的女人呢?還是相反認為自己沒有罪過?自我譴責和自我開脫本是兩個聲音(我譴責自己,別人為我開脫),但兩者為一個聲音預感到了,便在這個聲音中形成交鋒,形成內在的兩重性。預感到的也是期望中的別人為她的開脫,與她的自我譴責融合在一起,於是聲音裡同時聽到兩種語調,相互激烈地交鋒,突然地轉換。」14
巴赫金
為什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會認為別人應該替他辯護呢?首先我們要看到,除了梅什金,並沒有什麼人替她辯護,所有的人,包括她的朋友都認為她是「墮落女人」。
「墮落女人」這個角色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紅字」。
能告訴娜斯塔西婭她是無罪的女人,只有梅什金公爵。有論者認為梅什金是「緩解女性心理上自我墮落的一帖良藥。」15
這表明,梅什金的觀點,對納斯塔霞的自我認識是起到重要作用。
唯有梅什金的話語的存在,才使納斯塔霞的自我認識有了外界的有力支持。
下面一段話可以說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曾經多少次渴望她的「墮落女人」角色能夠獲得有力的辯護:
「因為我自己也是個幻想家!難道我不曾幻想嫁給你這樣的人?你說得對,我早就幻想著能這樣。我曾孤孤單單地住在鄉下,在託茨基家住了五年,那時我就一直想啊想啊,老是夢想會有一個像你這樣善良、誠實、美好、還帶點傻氣的人,突然跑來對我說:『您沒有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崇拜您!』我有時想得出神,簡直都發瘋了……不料卻來了這麼一個人:他每年來住兩個月,侮辱我,勾引我,讓我墮落,然後又走了。我簡直有一千次想往池塘裡跳,可是我沒有出息,缺乏勇氣;而現在呢……」16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自己稱為「幻想家」。一是因為她的確希望自我角色能獲得更新,成為一位活出尊嚴來的女子。梅什金認為她是「清白」女子的話,讓她的幻想在現實中獲得了回應。證明她「幻想」走出屈辱角色並獲得復活的願望是正當、合理的。也只有在理解、同情她的人的面前,這位被壓迫的「幻想家」之「幻想」才能以言語表達出來。梅什金出現之前,她只願意以「墮落女子」角色去羞辱她的敵手,根本未能從她的言語間發現她更新自我角色的願望——這表明是梅什金的言行召喚出納斯塔霞的「幻想」。所以,納斯塔霞把梅什金稱為她第一次看到的「真正的人」;二是納斯塔霞又根本不相信她能獲得復活,她依然以為她的復活只能局限在「幻想」的界限內。
事實上,在納斯塔霞身體「拍賣」聚會之後,納斯塔霞所有的行為都帶著「瘋狂性」。
這種「瘋狂性」,正是她對自身成為「好女人」的極度絕望。
納斯塔霞並未天真到以為梅什金公爵能夠成為她的救星。女性主義批評家指出的,納斯塔霞「提醒梅什金公爵,他無法從一個『墮落』的世界中逃脫出來,而他開始拯救的那位婦女的遭受性掠奪並墮落的歷史正象徵著那個世界。對於一位連為什麼婦女常處於屈從和墮落地位都弄不懂的癲癇症患者來說,這個期望未免太高了。」 17
的確,帶著瘋狂性的納斯塔霞清醒地認識到單靠梅什金的同情是無法治癒她的「瘋狂性」,也無法消解她的受迫害的角色意識。
堅固的、「理性化」的「父權制中心象徵秩序」,是靠羅戈任、加尼亞、將軍、託茨基,甚至是丑角列別傑夫、費爾得先科這樣一些男性人物共同構築的,納斯塔霞的「精神失常」舉止,不正是她始終難以擺脫受侮辱受損害的角色意識的戲劇性寫照嗎?
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故事表明,虛幻的超人角色擁有足夠強大的吸引力,可以控制人的行為,讓貧困的大學生走向犯罪的道路。《白痴》中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則相反,她只不過要擺脫被人當成交易品的屈辱角色,同樣舉步維艱。
拉斯科爾尼科夫是想成為主人,納斯塔霞只是不想再當奴隸;拉斯科爾尼科夫虛擬的超人角色最後走向崩潰,納斯塔霞的屈辱角色卻牢牢地控制住她,讓她無法擺脫——她徹底地「中魔」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實現了角色更新,他走出了舊我,迎來了新我,納斯塔霞卻受困於舊我,知道自己「中魔」卻無力「驅魔」,無法實現角色的蛻變。納斯塔霞終究沒有復活,她的故事深刻地表明「角色意識」的「魔性」是多麼可怕地控制著一位弱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藝術的突出成就之一,就是寫出「人身上的人」:人的「第二天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示了他對人的「角色意識」天才般的洞察力,並以非凡的藝術手法寫「角色意識」之魔性是如何控制著人本身。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訴我們:具有高度的角色意識的人物,有敏感的自審能力,即便如此,依然不得不受困於某種角色意識,不得不為某種角色意識所麻痺。只有故事推進到了某種非此即彼的兩難情形,某種角色面具才可能剝落,人性中最隱蔽的動機才會顯露出來。
儘管陀思妥耶夫斯基否認他是個心理學家,他的作品,卻讓我們看到最富縱深感的心理分析之穿透力。
參考文獻:
1[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
2[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白夜》[M],周樸之譯,譯文出版社,2004。
3[俄]果戈理:《果戈理小說選》[M],滿濤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
4[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
5[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
6[英]馬爾科姆·瓊斯:《巴赫金之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幻想現實主義解讀》[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7[德]賴因哈德·勞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系統論述》[M],沈真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
8[俄]陀思妥耶夫斯基:《雙重人格 地下室手記》[M],臧仲倫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
9[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
10 [英]馬爾科姆·瓊斯:《巴赫金之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幻想現實主義解讀》[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11 [美]蘇珊·李·安德森:《陀思妥耶夫斯基》[M],馬寅卯譯,中華書局,2004。
12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M],耿濟之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3 [美]尼娜·珀利堪·史特勞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女性問題》[M],宋慶文、溫哲仙,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14 [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
15[美]尼娜·珀利堪·史特勞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女性問題》[M],宋慶文、溫哲仙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16 [俄]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M],南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17 [美] 尼娜·珀利堪·史特勞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女性問題》[M],宋慶文、溫哲仙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福建師大文藝學」公眾號由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文藝學教研室主辦,歡迎關注並轉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