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晚笛》蘇煒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7月
2009年,一眾弟子與張充和在美國東亞圖書館為張充和舉辦的祝壽展覽上。左三為張充和,左四為本書作者蘇煒。(受訪者蘇煒供圖)
抗戰前張充和在北平。(資料圖片)
1940年代張充和崑曲扮相。(資料圖片)
張充和與丈夫傅漢思。(資料圖片)
張充和近影。(譚琳 攝)
民國時期,葉聖陶曾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這四位,就是著名的「合肥四姐妹」:大姐張元和,情系崑曲名家顧傳玠;二姐張允和與語言學家周有光結為伉儷;三姐張兆和因為作家沈從文的追求而名聲在外;四妹張充和,擅書法崑曲,成為漢學家傅漢思的夫人。
「合肥四姐妹」的故事牽動著人們對那個時代的想像。如今,四個傳奇家庭只剩下108歲的周有光和剛跨入百歲的張充和。7月,《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一書出版,書中記錄了耶魯大學高級講師、旅美作家蘇煒與張充和的談話。在張充和的故事中,不僅能看到民國最後一位才女的生活點滴,更記錄了百年間她對傳統審美價值的堅守。
眾星捧月的「張家四小姐」
張充和1913年生於上海,祖籍合肥,是蘇州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女。民國時期,她的崑曲、詩詞、書法造詣皆秀逸超凡,成就件件文壇軼事。
由於身處燦若星辰的一眾名家賢士之間,張充和的知交師友中有胡適之、沈尹默、章士釗、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張大千等等。抗戰年月,這位正當韶年、俏皮聰慧的「張家四小姐」,在一群「國粹」長者中間穿梭來去,恰如烽火戰場間綻放的春蘭秋菊,受到眾星捧月般的疼愛和嬌寵。
1933年,沈從文與三姐兆和在北京結婚,張充和去參加婚禮,隨後就一直居京。家裡人勸她考大學,她於是就到北大旁聽。當時北大入學考試要考國文、史地、數學和英文,張充和的數學得了零分,但國文考了滿分,尤其是作文《我的中學生活》寫得文採飛揚,受到閱卷老師的激賞。試務委員會愛才心切,不得已「破格錄取」了她。
那年代北大中文系名師濟濟,充和受益良多。三年級時充和患肺結核,不得不休學,無緣得到北大的學位。康復後,《中央日報》的儲安平留英,正缺人手,張充和就到副刊《貢獻》當編輯,寫散文、小品和詩詞,初露才華。
深夜為沈從文寫誄文
沈從文長子沈龍朱曾回憶:「我從小跟四姨接觸是最多的,她在北京待過,主要就住我們家。」因為與沈從文一家接觸較多,張充和對沈從文有著許多深刻的記憶。湘西鳳凰沈從文的墓上就有張充和提的四語誄文:「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鬥其文,赤子其人」,在這段誄文背後,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沈先生走的時候,北京的一個侄子給我打電話,讓我寫一副輓聯,說第二天開追悼會就要用。」張充和說,「那天夜裡,我怎麼都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跟沈先生有關的事情。睡到半夜,乾脆爬起來,研磨,寫字,順手就寫下了這四句話。不折不從,說的是沈先生的堅守。」寫好用傳真機傳真過去,大家都說好。「更神怪的事情還在後面呢!他們說,我把沈先生的名字也嵌在裡面了。我倒大大吃了一驚!仔細一看——唉呀呀,可不是嗎?四句話的尾綴,正是『從文讓人』!」
無中生有的愛情故事
在重慶時,才貌雙全的張充和尚待字閨中,石榴裙下尾隨著一批追求者,用情最專最深的當數詩人卞之琳。當年卞之琳的名作《斷章》傳聞是為張充和而寫,詩中的「你」就是卞之琳苦戀了幾十年的「張充和」。雖然不及徐志摩與林徽因、張愛玲與胡蘭成等幾段著名的羅曼史,「卞張之戀」也算傳揚久遠了。可張充和卻直言,「這可以說是一個無中生有的愛情故事,說苦戀都有點勉強。我完全沒有跟他戀過,所以也談不上苦和不苦。」
張充和回憶道,自己在進北大之前,就在校園見過卞之琳,又來又在沈從文家裡碰見過,「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見鍾情,至少是有點一廂情願吧。那時候,在沈從文家進出的有很多朋友,章靳以和巴金那時正在編《文學季刊》,我們一堆年輕人玩在一起。他並不跟大家一起玩的,人很不開朗,甚至是很孤僻的。可是,就拼命給我寫信,至少有過幾百封信吧。」在張充和眼裡,卞之琳很收斂,又很敏感,不能惹,一惹就認真得不得了,因此從來沒有跟他單獨出去過。
最終還是做了「蔡文姬」
抗戰爆發,張充和隨同沈從文一家流寓西南。那時來往的很多朋友都是西南聯大的,跟聞一多很熟。張充和回憶說:「聞一多性子剛烈,朱自清則脾氣很好,都說他是不肯吃美國麵粉而餓死,我聽著不太像,這不像他的秉性所為。」
哈佛華裔教授李歐梵曾將sentimental(感傷、濫情)翻譯為「酸的饅頭」,張充和談起朱自清和冰心的早期寫作,也用上了這個時髦的詞彙:「那時候白話文運動剛開始不久,我看他和冰心早期的寫作,都有點『酸的饅頭』。」
一年後她在重慶教育部下屬的禮樂館工作,整理禮樂。期間登臺演唱的一曲崑曲《遊園驚夢》,曾轟動大後方的杏壇文苑,章士釗、沈尹默等人紛紛賦詩唱和,成為抗戰年間一件文化盛事。章士釗曾將張充和比作東漢末年的蔡文姬。這讓張充和十分不悅,認為是「擬於不倫」:「我是因為抗戰從蘇州流落到重慶,怎麼能跟因為被匈奴打敗流落到西域嫁了胡人的蔡文姬相比。」
但最終,張充和還是被章士釗一語言中,1948年11月,張充和與德裔漢學家傅漢思喜結秦晉,次年1月雙雙赴美定居。傅漢思在耶魯大學教中國詩詞,張充和在該校美術學院教授中國書法和崑曲,並從此致力於傳播中國的傳統文化。
專訪《天涯晚笛》作者、旅美作家蘇煒
「她是真山真水之間的留白」
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的旅美作家、批評家蘇煒,是張充和的耶魯晚輩與近鄰。多年來,蘇煒經常登門求教,學習書法、詩詞,並將張充和講述的點滴故事寫成《天涯晚笛》一書。8月1日,在蘇煒來深演講之際,記者在他下榻的賓館採訪了他。蘇煒告訴記者,張充和生性淡泊,不認為自己是值得立傳的人物,但又非常愛惜羽毛,不願意別人亂寫她。
生性淡泊不願立傳
《文化廣場》:這本書的故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記錄的?
蘇煒:最早我是在美國的一個友人婚宴上認識張充和老先生的。我發現跟她聊天,她說的都是史書裡面的故事,可以入史的,她交往的人都是胡適、張大千、沈尹默這些人,我每天都跟她在一塊兒,天天都有機會跟她聊天。後來我寫了《香椿》一文後,別人也這麼勸我,讓我把那些寶貴記憶記錄下來。我2006年就跟她說了,當時她一直不願意,我說您就跟我隨便聊,你講我記。她這個老人是願意懷舊的,所以哪怕你跟她講一個杯子,她就說,啊,那次我跟張大千怎樣怎樣。任何一個事情她都能給你講出一個好玩的話題來。我這本東西寫得很隨意,我只是作為一個記錄者來記錄張充和講述的故事。
她是一個太有意思的人
《文化廣場》:那時候她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蘇煒:張先生一直是獨立生活。那時候有個叫小吳的人照顧她,好像是蘇州來的,在美國陪讀的一個年輕人,晚上她沒有人照顧的,獨自睡。我家離她家比較近,只有十五分鐘的路,但是她從沒求過我陪伴她。但是現在她年紀大了也不行了,之前獨立生活時半夜裡還摔過幾次,讓人挺著急的,所以僱了一個24小時的保姆去陪她。
《文化廣場》:她還寫字和唱崑曲嗎?
蘇煒:崑曲她有興致就唱,寫字是每天都寫。她是一個太有意思的人了,我算是她最後的入室弟子,我帶我的學生跟她學了兩三年的字,每星期都到她家裡寫字,她一寫字就神採煥發。後來她因病住院,我想取消,但是她不願意,她說寫字就是最好的休息。一直到98歲,她都是每天寫字的。小吳跟著她後來學會了吹笛,她唱,小吳吹笛,很和諧。張充和身上的優雅和風範我真的希望在年輕一代身上傳下去。
晚年另一個支柱是回憶
《文化廣場》:她現在的情況如何?
蘇煒: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記憶力比較差。現在很多人她不記得了,會張冠李戴,但她不會認錯我。《天涯晚笛》的港版出的時候她看了,她保姆說她常常看了就笑,我問她你看了怎麼樣?她只說了兩句話:好極!好極!她現在說話都很簡潔了,話很少。
她現在還唱崑曲,平時精神不大好,但是一到崑曲就來精神了,神採煥發的,這一點讓我很吃驚。她生命裡的兩個支柱是書法和崑曲,晚年還有另外一個支柱就是回憶,2007年那時候還很活躍,我大概半個月前去看過她,她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樣講起一個話題,回憶就滔滔而來,現在很少話了。坦白說,我很慶幸做了這個事情,寫了這本書。
不是「閨秀」是現代才女
《文化廣場》:在你眼裡,張充和的形象是怎樣的?
蘇煒:其實很多對張充和的說法並不是那麼準確,比如說她是「最後一個閨秀」。這說法太陳舊了,張充和是一個現代才女。她是進入北大國文系最早的幾個女生之一,她是受過正規的現代大學教育的,在國民政府裡邊她是參加編教科書的,是國民政府教育部的禮樂館的一個正式僱員,高級知識分子,她是頂替鼎鼎大名的儲安平作為中央日報副刊《貢獻》的主編。她是跟林徽因、張愛玲同時期的人,但是現在我們談起林徽因、張愛玲不會覺得她們是一個閨秀,所以張充和也不是。
「最後的閨秀」的說法其實是張允和寫她自己的那本書,叫《最後的閨秀》,張允和倒是可以叫做「最後的閨秀」,因為她一直是家庭婦女。了解張充和的人都知道,她一方面很溫和,很委婉,閨秀氣在她身上很充分,那種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的高貴氣質很清晰,所以她總是讓人感覺如沐春風。但是另一方面張充和太厲害了。她的眼光,對藝術的挑剔,對人,一眼能把你看透。
《文化廣場》:她的後人現在在做什麼?
蘇煒:她1949年去美國,她自己沒有生養,是養子和養女,好像都不懂中文的,好像是混血的血統。她蠻現代的,三十五六歲才結婚,在那個年代,就已經被認為不宜生育了,所以她就沒有打算要孩子。她跟她先生傅漢思相處得非常好,琴瑟和諧,傅漢思是個德裔美國人,猶太人。
「但借清陰一霎涼」
《文化廣場》:你覺得寫張充和的意義在哪裡?
蘇煒:如果說,20世紀所謂的大歷史、大史詩是「有」,張充和這麼一個人,就是「無」;如果說大歷史是一幅中國歷史畫卷上的真山真水的話,張充和就是真山真水之間的留白。20世紀各種經世致用的學問,各種政治人物、名人、達人的言論、行止也好,陰謀詭計也好,是中國歷史的有用的「用」,張充和這麼一個人物就是無用之用的「無」。
她這是這麼雲淡風輕的一個人,借張充和的話說就是「但借清陰一霎涼」。張充和的意義就是這個喧囂、紙醉金迷、紛紛擾擾、追逐欲望和名利的世界裡,那一霎清陰;如果放在大時代洪流裡邊,她就是一絲真歌弦管。
傳統文化最美好的餘韻
《文化廣場》:這些年很多人在寫海外的民國名人,你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蘇煒:2011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就引出了一個話題,所謂的「民國風」。你當然可以說張充和是最有民國範的人,但是我覺得用「民國風」這個詞太狹小了,我寧可用傳統文人文化這個概念,還不光是一種民國的風採,還包括傳統文人文化的風採。當然民國風這個話題的提出是有現實針對性的,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丟失了很多從前時代的優雅的、豐富的、人性的東西。中國傳統文化最美好的餘韻都落在了張充和身上,她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風華再現,我希望這種方式風華在未來年輕人身上得到傳承,傳統文化不要在我們這代出現斷層。(深圳商報記者 謝晨星 實習生 陳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