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50歲,私企老闆,現居成都。自2001年高考取消年齡限制後複習參加考試,最好成績為二本,2017年將參加第21次高考。
第6期
5月13日晚,四川成都。梁實坐在一家大排檔門口吃飯,一位食客放下筷子,越走越近,拉起板凳一屁股坐在他旁邊,「你是不是那個,最牛高考考生,梁實,你就是」。
看梁實輕輕點了個頭,這位食客有些激動,趕緊在褲腿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大喊「我見到真人了,能不能和你握個手?」
接下來的十多分鐘內,這位名叫黃國富的食客準確地說出了梁實的各類信息——「你年紀比我還大」、「目標是川大數學系」、「去年考了453分」、「你兒子大學畢業了你還在考」……
黃國富每年都看梁實的報導,「回去我就要和娃兒擺(和孩子說),你執著、執著、太執著了」,他一口氣說了三個執著,說到激動處,站起來,給了梁實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從2006年第一次接受媒體採訪開始,梁實成了許多成都市民熟悉的高考名人。有時候,他過馬路能碰到公交車司機打開窗戶說「梁實,你慢
慢走」,還有人在他吃飯時過來問他要籤名,要帶回去給孩子「勵志」。
今年,高考「釘子戶」梁實將參加第21次高考。這是他的執念與信仰:「上大學是我一生追求的事業,為什麼有人可以花一輩子的時間攢錢買一棟房子,我不能花一輩子時間考個好大學呢?」
新京報記者羅芊發自成都
初中的梁實成績不賴,但上了高中後貪玩,三次高考落榜。
第21次高考
成都市金牛區某茶館內,梁實有自己的專屬座位「A卡1座」,茶杯上掛著VIP353號的專屬吊牌。他還給自己準備了一盞檯燈,存了一個箱子,裡面有豆奶、藕粉和麥片。
他右手舉著一本《理綜高考預測》,左手墊在後腦勺下方,袖子和褲腿捲起至關節處,累了就踢一踢腿——整個下午,除了擤鼻涕、翻書和上廁所,他幾乎沒有動過。
有姑娘在他隔壁茶座打電話,「怎麼不回我微信,我還以為你死了」,服務員都笑,梁實頭也不抬。
他每天早上九點出門,晚上十一點回家,茶館經理調侃他「梁哥,你考勤比我打得好」。服務員過來添茶水,瞄一眼他的資料,問「這是雙曲線嗎」,他眉毛展開,「對對對,你懂得還挺多」。
茶館是梁實第二個家。小時候他跟著父親喝茶,長大了習慣在茶館談生意,一個人在家裡根本待不住。
去年,有人建議他,考了快20年還沒考取,要不去學校複習試試,他狠下心去了。
49歲的梁實,每天早上五點多起床,和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一起啃複習資料。教室裡沒有空調,格子襯衫總是被汗浸溼變成深褐色,他喜歡看答案不喜歡做題,「整個人好難受」,老師布置的作業根本就完不成。
今年,梁實說什麼也不去學校學習了。
不過在去年,他考出了自己的最好成績,453分。從前,他總考三百多分,朋友喊他「梁三百」,這一次,他的外號升級了,變成了「梁四百」,首次達到二本分數線。
梁實並沒有填報志願,「一定要一本大學,不然我都不想去讀」。沒有高考資格時,他參加過一次成人高考,被南京林業大學錄取,也沒有去讀。
距離高考還有不到一個月,梁實聊不到五分鐘,便要清一清嗓子。這是近五六年開始出現的毛病,一臨近高考,他的身體就會自然上火,口水裡帶著紅血絲,「可能是精神上比較焦慮」。
梁實的複習本,寫滿英語單詞。
5個孩子,沒有1個大學生
在同學毛樹林的眼中,梁實是從小被人羨慕的孩子。
梁實雖然生在農村,但父母都是教師,全家人吃「商品糧」。許多農村孩子打赤腳上學,半夜餓極了抓起生米就著涼水往嘴裡塞,梁實家裡有糧票肉票,有膠鞋穿,每個月能吃上肉。
同村其他孩子的父母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齊,但梁實的母親會訂《紅領巾》等少兒刊物,幼時的梁實看了愛迪生、牛頓的故事,覺得他們都是有知識的人,很羨慕。
同學記得的是光鮮,梁實記得的童年則有些心酸。他出生那年,父親被劃為「右派」,母親獨自撫養5個孩子長大。
家裡雖然有糧票肉票,但母親工資不高,每次去買東西都要借錢。放學後,母親還要去田裡挖地,星星出來了還回不了家。因為買不起柴火,五姐弟一放學就要去山裡撿柴,走在路上,梁實看到哥哥的腳在打顫,背上勒出血痕。
他記得,哥哥是全校第一名,但哥哥小學畢業便因為家裡成分不好失學了。母親只要一提起這事,就要掉眼淚。後來哥哥參軍、轉業,只有小學文憑,再也沒有重返校園。
梁實排行老四,從小就是犟脾氣。
8歲時,他聽說十幾公裡外的村莊有人放戰爭片,一定要去。母親擔心他太小,沒辦法獨自摸黑翻越十幾公裡山路,他晚飯都不吃就往外跑。看完電影後,一進家門被一頓暴打,他不後悔。
上高中後,他非常不愛寫作業。物理老師第一次檢查作業,全班就他一個人沒有做,老師讓沒做作業的同學站起來,他不站,一個一個點名核查後,被罰站了一節課。
就這樣,梁實一路貪玩,到了高考,不出意料地落榜了。此後,梁實在父親的建議下重讀高一,沒有考上;第三年,梁實又堅持復讀了一個高三,再次落榜。
三次落榜後,梁實失落又自責。他懊惱自己的貪玩,但家裡條件已經供不起他繼續念書了。
最終,這個被公認為「知識分子家庭」的5個孩子,沒有一個上過大學。
他學生時代的好朋友們,有人去了廈門大學,有人去了西南財經大學,有人去了四川師範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後,大學生的名字在整個公社都傳開了,朋友們圍坐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
「我不喜歡和他們聊大學,聊得我都沒說話了,他們都沒發現,你說我是嫉妒還是自卑呢?」梁實低下頭想了想,嘆了一口氣,「我覺得是有一點自卑,我又不想承認」。
如今,梁實的母親已經八十多歲,在成都安享晚年。他總是想,如果有機會讀大學,要第一個告訴媽媽,媽媽這麼多年很辛苦,得讓她高興高興。
梁實的歷次高考準考證。
「百分之百是我對」
連續三年高考不中後,他看到一位同窗好友因為家裡窮,只復讀了一年便去打工,心裡覺得過意不去,也聽從家人安排開始討生活。
賣電視、賣冰箱、賣五金,他從最簡單的活兒幹起,做過膠廠推銷員,幹過服裝生意,機緣巧合下,他借了8萬塊錢開始做板材生意,從此發了家。
哪怕是在做生意時,他的犟脾氣一點也沒改——儘管有時他也覺得「有可能是錯的」。
他做服裝生意去進貨。之前妻子交代,有些款式不要買,他覺得有道理,但挑衣服時不知道哪來的直覺,果斷買回來了,結果降價也賣不動。
哪怕是和朋友們一起喝茶吹牛侃大山,他都要爭個贏。他們爭論的主題包括:新東方創始人到底是「俞敏洪」還是「俞洪敏」?鞏俐她爸到底是教授,還是工程師?
偶爾爭到肚子餓了還沒有贏,梁實最後喊話「百分之百是我對」,然後怒氣衝衝回家睡覺。
梁實也承認,自己認準了的事情,誰也勸不動。
一次,他看到服務員沒戴手套切水果裝盤,無法接受:「那是要直接送入口中的東西,怎麼能直接用手接觸?」
服務員嘟囔著:「淘米洗菜不也要用手嗎?」梁實氣極:「淘米之後還要加工啊,水果直接就端上來了,這就好像你不穿衣服就出門和穿衣服出門能一樣嗎?」
「見了棺材也不流淚、想達到目標但是行動起來怕吃苦,第三就是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梁實用這樣三句話形容自己。
每天喝茶、擺龍門陣(聊天)、打牌這樣「極致快樂」的生活,在2001年戛然而止。這一年,教育部取消了高考「未婚、年齡一般不超過二十五周歲」的限制。
梁實坐不住了。以前,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高考,玩起來心安;現在有機會了,「心裡不自在,時不時覺得好煩,越接近高考越不高興」。
他從書店買來參考資料,拒絕朋友們打牌的邀約,坐在茶館看書,一看就是16年。
後來,有做生意的朋友批評他「亂整、瘋了」,他都說,「閉嘴,你檔次太低,我不跟你談。」
高考「釘子戶」
梁實今年50歲了。銀色鬚髮一茬一茬往外扎,爬滿頭頂和下巴,眼睛下面總掛著一雙一元硬幣大小的眼袋。進考場前,經常有保安追著他喊:「家長不要進!」
第一次參加高考時,他只有16歲。那時的他,倒八字眉毛下瞳仁清澈,有稜角分明的下巴。
最近幾年,他常常感覺到自己老了。
現在都是網絡報名,梁實不會操作電腦,每年都是拜託別人報名,讓記者幫忙查詢分數。
對於上高中才接觸英語的梁實來說,英語試卷的詞彙量越來越大。從前看閱讀理解,感覺簡單得像「小孩看的故事」,現在的閱讀理解專業術語很多,更像在看「生澀的科技文」。
最直觀的感受是,現在的考題量太大了。現在的理綜卷子幾乎沒有反應時間,他不愛像在校學生那樣刷題,總是大片大片做不完。
「如果你一直這樣只看題不做題,到60歲還沒有考上,你能接受嗎?」在茶館裡,記者問他。
「不能接受」,他停頓了一會兒,馬上反應過來,「你也覺得我考不上是嗎?」他的眼神黯淡了幾秒,不一會兒又亮了起來,一邊點頭一邊說:「我還是相信我能考上的,是的,我能考上。」
更熟悉梁實一點的朋友會直接說,「他有點瓜」。他們總是規勸他,既然想要考大學,還是得做題,光看答案總會覺得自己什麼都懂,只有做題進步比較快。
梁實做不到,他感覺痛苦。多年的學習習慣讓他沒有辦法放下參考答案。記者嘗試著讓他掐好時間,用120分鐘完完整整地做一套試卷,他一聽便連連擺手,「這絕對、絕對不行」,他一連說了兩個絕對,「誰來逼我都沒有辦法,只有在高考考場上,所有人都坐著考試,我知道不可能依賴答案了,我才能做題。」
這種焦慮他幾乎找不到人傾訴,家人現在根本不想和他聊起關於高考的一切。
2006年,梁實第一次接受媒體採訪。那時,妻子還挺支持他的決定,覺得他在追求自己的夢想,只要不影響生意,看書總比打麻將要好。
一次次落榜後,妻子覺得丟人,迴避所有媒體,在家一看到有關他的新聞就換臺:「你悄悄考也就算了,還要到處跟人說,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考得不好。」
在近十年的採訪中,每次高考前,梁實都說「我有信心」,考完試後說「又考差了」,確定分數不理想後便說「好好複習,明年就會成功」。有人調侃他是成都的「高考吉祥物」。
他很少看關於自己的新聞,只說,上大學是自己一生追求的事業:「為什麼有人可以花一輩子的時間攢錢買一棟房子,我不能花一輩子時間考個好大學呢?」
五月的一天,夜裡十一點多,梁實走出茶館,路燈昏黃,灑水車剛剛開過,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的味道。走著走著,他指著高架橋上的爬山虎說「這個小草還挺好看的」。
他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種輕鬆,眉間擰著的川字形皺紋也舒展開來:「如果今天我沒有學習,而是和他們去打麻將了,我真的會好內疚、睡不著。」
現在,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說自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