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一次走進電影院。
兩個半小時。
電影打上結束字樣後,全場包括我在內沒有一個觀眾起身。
嗯,說的就是它——
《八佰》
《八佰》的原型是1937年淞滬會戰最後一役,「八百壯士」奉命堅守上海四行倉庫,抵禦敵軍四天四夜。
這是一場血戰。
也是一場「表演」。
八百人對上幾十萬人,這一戰有勝利的可能嗎?
沒有一個人敢做這樣的夢。
但當時國際會議召開在即,國軍委員長為了讓國際看到中國抗戰的決心,以此爭取列強的同情與調停,下令88師死守上海。
最終留下來的是88師524團的一個加強營,帶領他們這支孤軍的則是524團的團長謝晉元(杜淳 飾)。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看著這場戰役。
世界。
列強。
全中國。
以及跟四行倉庫隔河相對的租界裡的所有人。
用導演管虎的話說,這是一場「直播戰爭」。
戰爭的輸贏沒有懸念,也不是重點。
重點是「人」。
《八佰》為什麼是八「佰」,而不是八百?
因為八百其實不是真的「八百」:真正守衛在四行倉庫裡的不過420餘人,八百這個數字是團長謝晉元為壯聲勢,說給記者聽的。
更因為《八佰》講的就是這個人字旁,講的就是人。
是河這邊位於「地獄」——四行倉庫裡的人。
也是河對岸處於「天堂」——歌舞昇平的租界裡的人。
抗戰期間的人是什麼樣的?
他們天生英勇無畏、敢死敢拼嗎?他們每個人都具有犧牲奉獻的精神,願意為了大國而捨棄小家、捨棄自身嗎?
不是的。
最起碼一開始,不是的。
即便處於戰爭時期的人,絕大多數也都不過是普通人。
端午(歐豪 飾)就是個普通農民。
他懷揣著淺薄的夢想跟叔叔和堂弟一起出門了,以為所謂「當兵」只是名義上的,他們只需要去打掃戰場而已。
直到被迫走進四行倉庫之前,他都完全想像不出他將要面臨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直到一桿槍被交到他的手中,他要麼殺戰俘,要麼被當成孬種自己受死。
他不敢殺人,他也不甘受死。
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經受這些。
他最終還是開槍了,是貪生,是怕死,是重壓,是無可奈何。
他是慢慢從一個普通的沒見識過真正的戰場和殺戮世界的農民變成一個保家衛國的戰士的。
說是「慢慢」,其實也不準確。
畢竟這場戰役總共也不過四天而已。
而他甚至沒能活到第四天。
第一天晚上,他跟同樣不敢拿槍的老算盤一起遊過了地下河,想要逃到河對岸去。
但他們發現了敵襲。
端午是個沒什麼大志向、更沒什麼了不起覺悟的普通農民,但他也是個中國人。
是以他轉身向四行倉庫傳達了敵襲的消息。
一場保衛戰打得又慘又烈,轟轟烈烈。
租界的人甚至為對面的勝利發煙花慶祝。
電影拍到此時清晰傳達:人的情緒是會受到周圍環境的感染,並且這種感染是非常牛逼的。
原本一心想逃的端午在這一刻被激發了熱血,好似突然間明白了自己站在這裡的意義和使命,轉身義無反顧又遊回那個他本想逃脫的地方。
端午突然就從一個無膽無識的普通人變成大英雄了嗎?
不是的,他始終都還是那個普通人。
只是在這短短又漫長的三天裡,他見證了戰爭的殘忍與可怕,認識到這不是他想逃就能逃得掉、他也無處可逃的處境,親眼見到叔叔被俘虜殺害,明白了當他手裡拿起槍他在做什麼、他這麼做的意義,他從無膽無識的普通人,變成了依然畏懼死亡、卻敢於一戰、絕不後退的普通人。
《八佰》不吝拍「不好看」。
譬如端午起初的膽小與渾噩。
譬如從來都只拿過算盤、從沒有拿過槍的老算盤(張譯 飾)。
他貪生怕死。
說真的,「貪生怕死」是一個貶義詞嗎?
哪怕是在戰場上,它也不該是。
當侵略來襲,衝在最前線的人們拿起武器,抵禦敵侵,難道不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國、自己的家、自己身後更多人的生命嗎?
生命既是這樣的寶貴,包括軍人在內的所有人又為何不該貪生?
他們不退,不是他們不怕死,而是他們不能退。
但老算盤始終覺得他可以。
他認為自己不屬於這個戰場。
戰場上那麼多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只是個連槍都不敢拿的人,他逃或者不逃,生或者死,對這個戰場產生不了任何影響。
所以他最終還是逃了。
最初與他一起逃的端午成了拿槍指著他、不許他逃走的人。
但端午到底還是個普通人,他已經勇敢起來,但他不是在戰場一路淬鍊過來的,他心性沒那麼「烈」。
他本就不可能對老算盤開槍。
更何況老算盤說著那些普通人的難處,說著「家裡給定了個親,據說姑娘肉嘟嘟的,我甚至都還沒見過」。
老算盤成功逃到了河對岸。
他是懦夫嗎?是「醜惡」嗎?
他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這世上多的是哪怕被敵人打到眼前、被人拿槍指著腦袋也最終不敢舉槍還擊的人。
他們不夠勇敢,但他們沒有任何錯。
錯的是挑起戰爭、將淨土變成焦土的那一方。
前面說了,《八佰》展露出大多數人不是天生的英雄,他們的英勇一刻或許更多是出於「情緒被調動」。
譬如王千源飾演的羊拐。
羊拐是個老兵油子。
他敢拿槍,也敢開槍,但不代表他是個英雄。
他不好也不壞,能幫人時就順道幫一個,大多數時候能躲就躲,能苟就苟。
直到戰況緊急,名叫陳樹生的年輕人拋下遺書,渾身裹著炸藥義無反顧從豁口跳了出去。
下一刻爆炸聲響,屍骨無存。
羊拐撿起了陳樹生寫給他母親的遺書。
他不識字,不知道那上面用血寫成的八個大字是「捨生取義,兒所願也」。
但這不妨礙他理解了陳樹生的所為與所願。
中年男人的熱血來得就是這麼突如其來又理所應當。
他從這刻起再沒有退縮過。
他無妻無子,家裡唯有一個老母親,唯一的心願是將錢和記者拍下的屬於自己的一張照片寄回家。
以及,沒有碰過女人的他對「性」有著強烈的求知慾。
他追問過老鐵(姜武 飾)好幾次,老鐵總是吊著他。
直到最後的死別之前,他又一次問老鐵「女人是什麼滋味」。
老鐵這次說了。
不得不說,這段有關性的描述太過美妙。
它不低俗,當然,也沒什麼高貴。
就是真實,以及浪漫。
老鐵最後也死了。
他是主動選擇了死亡。
這個絡腮鬍中年男人最初慫得跟老算盤有一拼,被羊拐親切喚作「瓜慫」。
在槍林彈雨裡,他克服極致的恐懼想要救人,人沒救著,自己被子彈傷了臉,傷了腿。
他好像因此還勇敢了起來。
因為在他傷了臉和腿時,身邊數不清的人已經沒了命。
因為也有人冒著槍林彈雨出來救他。
最後時刻,被問到有誰自願留在倉庫,掩護其他戰友往租界撤退時,明知這是一場必死約會,但羊拐選擇留下來,他也選擇留下來。
幾天前膽小懦弱、敵襲來了躲在角落裡抖索成一團的人,最後舉著旗幟在引人注目處奔跑著,高聲唱著歌,坦然迎接死亡。
他們都不慫了嗎?
他們只是已經明白到這場戰爭、以及自己身處這場戰爭中的意義。
他們愛國。
起初的他們並非不愛國,只是「愛國」這兩個字太空泛了,他們是在血與火中了解到這兩個字實實在在的含義。
他們怕死。
最後的他們也並非不怕死,只是在傾巢之下,生命即便寶貴,可如果沒有人擋在前面,後面會有更多的、數不清的人會悲慘死去,「生死」在戰爭面前毫無意義。
而當身處「地獄」的人一個又一個舉起了槍,衝去最前方,「天堂」裡的人也在改變。
起初他們是真的不在意河的另一邊。
畢竟這只是一場「秀」而已,一場必輸之戰而已,一場幾百個人的垂死掙扎而已,有什麼值得在意的?
他們唱他們的歌,打他們的牌,逛他們的街。
他們甚至打賭四行倉庫會在多久之內被貢獻。
可,又要說到那句,人的情緒是會被感染的。
他們以為四行倉庫會很快失守,結果沒有。
他們以為守在四行倉庫的人就是一群被拋棄的等死的廢物,他們不是。
他們認定這場戰役沒有意義,但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之中,有大部分都是中國人。
大多數的他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時局。
他們的愛國之心原本並沒有賦予四行倉庫,但四行倉庫感染和改變了他們。
當有人從河的那一端遊過來想要逃命時,河的這一頭也有學生受到那頭的感染,遊過去想要報國。
當那頭的戰役勝利時,這頭的他們放起煙花。
他們開始捐錢,捐物資,捐一切河對岸所需要的東西。
他們用命接力,為橋那頭的孤軍送去一根電話線。
女童子軍楊惠敏將國旗綁在身體上、衣服裡,為他們送過去一面旗。
教授每一天舉著望遠鏡密切關注著河那頭的動向,他的老婆每一天打著麻將責罵他。
而最後,憤怒又焦急的教授舉槍射向敵軍,而之前天天罵他的老婆默默站在旁邊流淚,卻咬緊了牙關再沒出聲。
《八佰》真的「不好看」。
四行倉庫留守軍為了保存兵力應敵,將一切危險髒亂的事情:修戰壕、打掃戰場……都由臨時被收編、沒什麼戰鬥力的端午、老鐵、羊拐們來。
這不好看,但他們這麼做不是為了活命,而是為了更「死得其所」。
起初有臨時被收編的人要逃走,山東兵(李晨 飾)毫不猶豫一槍崩人,這不好看。
但這是真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戰場,在這裡說「對錯」實在太輕、太輕了,而起初毫不手軟的山東兵到了後面再舉起槍,同樣也會下不去手——在這個真實的地獄裡,有人理智重過了情感,卻也有人情感又重新壓倒理智。
政治將四百餘人的拼死抵抗當成一場「秀」,要求他們死守時就得死守,要求他們撤退時就必須得撤退,這最不好看。
甚至特派員將這「難看」表達得再清楚明白不過——
「讓你們固守四行倉庫是委員長在世界其它各國面前的一場表演。」
「戰爭的背後都是政治。」
這太醜陋,太也無力了。
可當政治無能時,當所有人只是「演員」時,這一切真的沒有意義嗎?
如果沒有意義,那端午、羊拐們不會被喚醒熱血,義無反顧加入到這場拿命去拼的戰役當中。
如果沒有意義,河對岸那些起初歌舞昇平的人們不會因此而揪心、流淚、大喊、報國,在敵襲來臨時整整齊齊站在河對岸為「八百壯士」提醒敵襲方位。
如果沒有意義,這場守衛戰早在最初敵襲來臨時的三個小時內就結束,而不會像一個奇蹟般堅守了四天。
四百人永無可能戰勝幾十萬人。
但四百人的身後是四萬萬人。
四百人的壯舉、四百人的死鬥不是只為了讓列強看到,不是只為了上峰的命令,他們是要讓四萬萬人都看到:他們在堅持,他們在抗爭,他們直到最後也沒有認輸。
熱血與信念是會感染人的。
河這頭的四百人感染了河那頭數萬餘人,最終河兩岸的人聯手最後一戰。
他們也會感染更多的人。
勝利與和平不是四百人能夠帶來的。
那得是四百、八百的無數倍的人才能做成的事。
和平之前,屍山血海曾堆積成無數個四百、八百。
他們不能帶來和平。
但他們是帶來和平的其中一環。
是其中很了不起的一環。
每一個戰士,都是其中很了不起的一環。
最近看了挺多《八佰》的影評。
好的,壞的,讚賞的,批判的。
老實說,我看《八佰》之前,沒看過宣發,沒了解過有關這部電影的一切信息。
我對這段歷史也沒有那麼了解。
所以我只說電影而已。
我看這部電影,感觸最深的就是「人」,所以我重點也都是在說人。
《八佰》有特別優秀嗎?
其實缺點也不少。
譬如那面被無數人拿命去堆積、去升起卻從頭到尾都模糊看不清的旗幟。
譬如包括謝晉元在內的幾位國軍軍官幾乎都沒有正面描述過,比起形象鮮明的端午、羊拐、山東兵等人,謝晉元、上官標誌們各個都形象模糊。
譬如整部電影的主線都靠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來堆積,整部電影都在演「人」,但偏偏事件又埋沒了人物,概念大過於生動。
但《八佰》因此就不算一部好電影了嗎?
就我個人而言,如果它不好,我也不會花這麼大的篇幅來寫它。
戰爭的目的在於止戰、反戰。
戰爭片的意義同樣如此。
我看《八佰》,看到無數普通人在極端絕境中強自勇敢,不是想當英雄,而是不能後退。
看到有人奮勇殺敵,哪怕世人當他們是一場「表演」,但他們自己知道是為了什麼,在做什麼。
看到勇敢者與膽怯者最後豪邁約定「來生再見」,那份赴死的坦然全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
捨生取義,兒所願也。
八個字,觀影者潸然淚下。
而戲中撿起這八個字的人:不認得它,卻踐行它。
「八佰」壯士,捨生取義。
今日和平,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