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思考人與自然之間、人與非人自然物之間的關係以及人在自然中的地位是21世紀哲學不可迴避的任務,更是生態哲學不可迴避的任務。事實上,克裡考特(J.Baird Callicott)所著力建構的源自「大地倫理」的整體主義、自然主義的生態哲學一直在重新闡釋人與自然之間、人與非人自然物之間的關係以及人在自然中的地位。中國本土化的生態哲學可充分借鑑克裡考特的思想成果,接續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傳統,以凝練出生態文明建設時代的時代精神。
一、科學自然主義
在現代性語境中,科學自然主義(scientific naturalism)代表著主導性的對人與自然、人與非人自然物之關係以及人在自然中的地位的理解。紐約大學哲學教授保羅·霍裡奇(Paul Horwich)界定了不同涵義的自然主義:
反對超自然主義(anti-supernaturalism):科學通管現象界的一切(例如,佔星術的預測、超感官的知覺和針灸都應該用科學方法加以檢驗),現象界即時空中的體現為因果關係、說明關係的一切現象。
形上學自然主義:萬物皆存在於時空與因果領域(spatiotemporal,causal domain)之內。
認識論自然主義:只有科學方法才提供真正的知識。
還原論自然主義:對形上學自然主義的補充——每一個客體、屬性和事實都是由真的基礎理論(a true fundamental theory)所設定的較小實體(entity)構成的。
物理主義的自然主義(physicalistic naturalism):對還原論自然主義的補充——沒有什麼根本實體(不可還原的實體)是精神性的。①
以上所說的自然主義就是科學自然主義。科學自然主義也容易被理解為這樣的信條:「科學囊括了存在的一切。唯科學方法才能導致真正合理的信念。所有的事實原則上都可以被科學所說明。」②可見,科學自然主義也就是科學主義。
二、科學自然主義的得失
科學自然主義包含一些正確的見解,但也包含一些危險的錯誤。
如果我們把大自然理解為包含著我們的生活世界的「存在之大全」,則可以說一切都是自然的,或說一切都在大自然之中,沒有什麼超自然的事物,沒有上帝,沒有神靈鬼怪。不是上帝創造了自然中的萬物,是自然產生了人類,即進化出了人類,而人類中的某些族群建構了一個信仰上帝的信念體系。自然就是自然,是萬物之源。自然就是老子所說的道。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如果我們省略了老子講的生成過程的中間階段——「一生二,二生三」,把道等同於我們今天講的大自然,則道生萬物,即大自然生成萬物。如今,物理學和宇宙學可描述整個宇宙的生成過程,而生物學、地質學、地球科學等可以描述地球上各種事物的生成過程。總之,經驗領域中的具體事物(如動植物)是如何生成的,應按現代自然科學方法去說明。刪除了「神」、「靈」、「鬼」、「怪」一類的語詞,使我們能更清晰、更有條理地說明和理解經驗現象。可見,形上學自然主義和反對超自然主義的觀點是可以部分接受的。
但上述的認識論自然主義、還原論自然主義以及物理主義的自然主義都大可質疑。
認識論自然主義顯然把人文科學排除在真正的知識之外。如果你認為現代物理學方法才是真正的科學方法,則法學、社會學似乎也很難被認為是運用了科學方法的。這種對人文科學的貶低,會導致文明的畸形發展。
認識論自然主義與還原論和物理主義密切相關。如果你把科學方法界定為說理的方法,且不排斥哲學、法學、社會學乃至人文科學的說理方法,則說「只有科學方法才提供真正的知識」就沒有什麼錯。但如果你把科學方法規定為現代物理學方法,即分析的、還原的方法,那麼很多說理的學問都會被拒斥為不科學的。分析的、還原的方法就是把複雜事物歸結為其構成部分的方法,如把複雜的生命有機體,歸結為DNA,把分子歸結為構成分子的原子,把原子歸結為構成原子的基本粒子,等等。如果只有這種方法才是科學方法,則法學、社會學和哲學都不能只用這種方法,當代生態學中的很多分支或流派乃至一切博物學也不能只用這種方法。
其實,分析的、還原的方法只是人類認知的一種方法,如果只用這一種方法,我們就很容易陷入片面的謬見。醫學把人類的DNA分析清楚了,並不意味著就把握了人類最重要的東西。如果我們沒有對人類的哲學、倫理學、法學、社會學和經濟學的理解,僅有對人的DNA的知識,那麼,人類關於人的知識是何等的貧乏?人類的生活世界還有何生趣?
還原論自然主義和物理主義自然主義把自然判定為物理實在的總和。這種自然主義傾向於認為人類思維是最複雜的現象,但連這種現象也不過就是一種物理運動——大腦神經的運動。簡言之,世界上的一切變化或運動都可以歸結為物理運動。據此,像溫伯格那樣的物理學家就傾向於認為,物理學將不斷逼近自然的終極定律,直至構成「終極理論」③。換言之,大自然中的各種運動和變化是由那些永恆不變的規律決定的。可見,物理主義堅持了柏拉圖以來的本質與現象的截然二分:現象是變化的、稍縱即逝的,從而是不重要的,甚至是不真實的、不存在的,本質是不變的,永恆的,從而是重要的,是真實的、存在的。例如,溫伯格雖然承認宇宙中的萬物都處於生成過程中,但他仍堅信,在「偶然」和「原理」之間存在截然分明的界限,偶然現象是變動不居的,而原理是不變的,「了解什麼是偶然,什麼是原理……是科學所擔負的一項艱巨任務」④。
西方哲學還存在另外一個傳統:從赫拉克利特到懷特海、柏格森、普利高津的傳統。該傳統認為,萬物皆處於不斷的生成過程中,沒有什麼絕對不變的東西。自然的奧秘沒有那麼容易被揭示得一清二楚,因為自然喜歡隱藏自己⑤,自然是具有創造性的⑥。
科學自然主義是現代性的基本觀點。相信了科學自然主義,你就會相信:隨著現代科學的進步,世界所未為人知的奧秘將日益減少,正因為如此,世界沒有什麼神秘性可言;唯有現代科學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知識就是力量,現代科學知識轉化為技術,知識就轉化為力量;隨著現代科技的進步,人類將越來越能隨心所欲地徵服自然、控制環境、製造物品、創造財富,人類亦將越來越自由、自主、幸福。在科學自然主義世界圖景中,「自然」常被混同於「自然物」或「自然系統」,似乎自然也可以成為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
這幅世界圖景是在歐洲中世紀基督教世界圖景中刪去了上帝、天使、魔鬼一類的超自然存在者之後所得的一幅圖景。「上帝死了」,人就成了上帝,即成了最高存在者。現代人認為,世界上不存在任何高於人類的力量了,人類憑其理性即可建設一個越來越理性化、人工化的世界——人間天堂。人類必須認識自然、改造自然、徵服自然,但人類道德和人類價值追求與自然無關。換言之,道德和精神是人類所特有的,自然沒有道德,沒有精神性。自然科學與倫理學之間也沒有關係,如溫伯格所言:「告誡我們是非善惡的那些道德準則,並不能從我們的科學知識中推導出來。」⑦如果說人類的價值追求與自然有關,那麼二者的關係只能表述為這樣的對象性關係:人類應該不斷認識自然、改造自然、徵服自然以擴充自己的力量、謀求自己的福祉,一切非人自然物都只是人類謀求發展的資源。長期以來,我一直在著力論證:這是現代性最根本、最深層的錯誤。恰是這一根本錯誤使現代人在該知足的方面不知足,在不該知足的方面知足了,使現代人把貪婪視為進步的動力和創新的源泉,把「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排放」視為天經地義的生產生活方式。如今,生態學已明確地告訴我們,「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排放」的生產生活方式是不可持續的,現代工業文明是不可持續的。現代工業文明已陷入深重危機,人類若走不出這種深重危機就可能遭受滅頂之災。要徹底糾正現代工業文明發展方向的錯誤,必須糾正科學自然主義的思想錯誤。
三、超驗自然主義
我們不能簡單地否定自然主義的合理性,自然主義包含豐富的合理見解,如,萬物皆是自然的,人類的生產、生活應該服從自然規律,雖然存在種種常識和科學都解釋不了的奇怪現象,但並不存在能與人類直接交往的上帝、撒旦、妖、魔、鬼、怪,等等。但科學自然主義所蘊含的獨斷理性主義是根本錯誤的,它過分誇大了人類理性的力量,從而使現代人愚蠢地否認或漠視了超越於人類之上的力量的存在。摒除了科學自然主義中的獨斷論成分,可闡述一種能救治現代文明之致命疾病的自然主義——超驗自然主義。超驗自然主義是可以獲得20世紀下半葉以來新科學的支持的一種自然觀,其要點如下:
1.自然是「存在之大全」。不可把自然等同於自然物,自然是萬物之源,是萬物之根,也是「存在之大全」。萬物源於自然,也只能存在於自然之中。這種意義的「自然」就是老子所說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即萬物皆源自道。「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道乃萬物之根。如果你把「自然」就理解為老子所說的「道」,則自然既是萬物之源,也是萬物之根,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則是:「自然是先於一切的最老者和晚於一切的最新者。」⑧通俗地說,即萬物皆產生於自然,又最終復歸於自然。例如,一株植物從土地中生長出來,最終又會在大地中死去,從而復歸於大地,而大地歸屬於自然。這種意義的自然不同於任何自然物(或自然系統),即自然不同於一株植物、一個動物、一塊石頭、一條河流、一座山,也不同於地球、太陽系、銀河系、宇宙。今天,人們常說保護自然,其實,自然無需人類的保護,人類也根本沒有能力保護自然。人們說保護自然,實際上是指保護自然物、自然系統(如生態系統)或地球。任何一個自然物都可以成為實證科學的研究對象,但自然本身不可能成為實證科學的研究對象。恰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說自然是超驗的、神秘的。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又說道是「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就指道具有人所永遠也說不清楚的神秘性。把自然理解為道,就指自然具有現代科學永遠也無法窮盡的奧秘,是現代科學永遠也說明不了的。你可以在太空梭或月亮上把地球當作一個對象觀看,但你永遠不可能這樣去看自然;科學家可以把宇宙當作一個對象去加以研究,但他們永遠也不可能觸及作為萬物之源、萬物之根和「存在之大全」的自然。說自然是「存在之大全」,即指自然是「至大無外」的⑨,即一切都在自然之中而不在自然之外,人也不例外。如海德格爾在解釋荷爾德林的詩時所說的:「自然在一切現實之物中在場著。自然在場於人類勞作和民族命運中,在日月星辰和諸神中,但也在巖石、植物和動物中,也在河流和氣候中。」⑩自然不同於任何對象化的事物,「卻以其在場狀態貫穿了萬物」(11)。
人既然永遠也不可能閃身於自然之外,便永遠也不可能把自然當作一個對象去加以觀察或加以研究。薛丁格說,對象性思維是實證科學所特有的思維方式。(12)但作為萬物之源、萬物之根和「大全」(13)的自然永遠不可能被正確地對象化,所以,科學永遠無法把握這種意義上的自然。就此而言,自然永遠是神秘的。海德格爾說:「我們絕不能通過揭露和分析去知道一種神秘……唯當我們把神秘當作神秘來守護,我們才能知道神秘。」(14)大自然的神秘是終極的神秘,是絕不可能通過揭露和分析而被去除的。科學自然主義者宣稱,「所有的事實原則上都可以被科學說明」,但是科學無法說明自然。
我們可在詩意的哲思中去領悟這種神秘,進而體悟大自然的「強大聖美」(15),並使我們自身得以超拔。
2.自然是運化不已、生生不息的。自然既不是物理主義者所說的物理實在之總和,也不是計算主義者所說的固定不變的各種程序之總和,也不能說自然就是一個巨大的電腦程式。「天地之大德曰生」,自然是運化不已、生生不息的,用普裡戈金的話說:自然中的可能性比現實性更加豐富,自然是具有創造性的。(16)普裡戈金的意思是:大自然中變化的不僅是現象,自然規律也是不斷變化的。即一切皆隨時間而變化,皆與時間有關。現代物理學也描述與時間有關的現象,如勻速運動物體的位移等於速度乘以時間,以公式表示即s=vt,其中t表示時間。但現代物理學認為,這一公式(即規律)本身是與時間無關的,即是永恆不變的。但在普裡戈金看來,並非一切自然規律都是與時間無關的永恆不變的規律。普裡戈金認為:「自然界既包括時間可逆過程又包括時間不可逆過程,但公平地說,不可逆過程是常態,而可逆過程是例外。可逆過程對應於理想化:我們必須忽略摩擦才能使擺可逆地擺動。這樣的理想化是有問題的,因為自然界沒有絕對真空。」(17)換言之,「不可逆性和隨機性是內在於大自然的一切層面的」(18)。如果不可逆過程才是自然事物的常態,那便意味著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流變的,而且變化的並非只是現象,規律、秩序或結構也處於流變之中。如果我們以{L}表示大自然中的一切規律(既不是自然物,也不是自然現象),那麼,{L}中的某些甚至全部L也是時間t的函項,即L=L(t)。即有些甚至全部規律也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的(包括規律之失效)。(19)
人類語言,無論是自然語言(如漢語、英語、德語)還是人工語言(如各種數學公理體系、各種邏輯系統),都是固定的、僵死的。使用語言是人類的本質或宿命。如海德格爾所言:「語言不只是人所擁有的許多工具中的一種工具;相反,唯語言才提供出一種置身於存在者之敞開狀態中間的可能性。唯有語言處,才有世界。」(20)人類不得不使用相對固定的、僵死的語言(21)去表徵各種事物,去實現人際交流,去思考或沉思,去想像或作詩。認為人類語言可把握自然萬物或「存在本身」,可窮儘自然奧秘,乃是源自歐洲思想的一個源遠流長的妄念。人類能用語言把握一部分自然物和自然系統的運動規律(22),但絕不可能把握自然本身,也不可能無限逼近對自然奧秘的完全把握。根本原因就在於,自然是運化不已、生生不息、包羅萬象的,而人類語言是相對固定的、僵死的。法國著名哲學史家阿多(Pierre Hadot)在解釋歌德的詩時說:「自然是活的、運動的,不是一尊不動的雕像。通過實驗對自然奧秘的所謂探究無法把握活的自然,而只能把握某些固定不變的東西。」(23)簡言之,死語言把握不了活自然。
那麼,超驗的、神秘的、人類語言所不能把握的自然是否與人類沒有任何關係呢?自然與人類當然有關係。包括人在內的萬物都在自然之中,人類通過各種自然物和自然系統而與自然相聯,人類通過對地球生物圈以及其中的各種生物的依賴而依賴於自然。自然養育著人類,現代生物學和生態學能說明自然是如何藉助地球生物圈和太陽系而養育人類的。人類雖然無法把握自然本身,但可以通過對身邊各種自然物的認識而領會自然的啟示。自然的啟示也就是人類生存所必須遵循的道,這就是孟子所說「夫道若大路然」(24)中之道,這種作為「人路」(25)的道是「君子之道」。君子之道源於自然之道。自然之道不可能通過人類感官為人類所知,也不可能通過現代科學而為人類所知,但可以通過生命實踐、科學(包括博物學)認知和哲學之思而為人類體知為「君子之道」。這種體知絕不可能是對自然奧秘的完全把握,卻可以是對人自己的生活之道——君子之道——的明白領悟。《易》云:「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對超越於人類之上的自然之道,人類永遠只能「管中窺豹略見一斑」。對這管窺之一斑,基督徒見之謂之上帝,印度教徒見之謂之梵天,儒者見之謂之天,超驗自然主義者見之謂之自然……
3.人類沒有能力建構一個邏輯上內在一致的、統一的真理體系。如哈京(Ian Hacking)所言,我們可建構一個個內在一致的體系,但當你試圖把多個內在一致的體系統一起來時,就會不可避免地陷入矛盾。(26)正因為如此,沒有任何一個話語體系可以不斷積累真理、排除謬誤而無限逼近對自然奧秘的詳盡無遺的把握。現代科學也不例外。現代科學無疑為我們提供了空前豐富的生活工具,但它決不是無限逼近對自然奧秘之完全把握的統一的真理體系。無論科學如何進步,科學之所知相對於自然所隱藏的奧秘都只是滄海一粟。釋迦牟尼的一句話可用以表達人類知識與自然奧秘之間的關係:「我已說法,如爪上塵;我未說法,如大地土。」(27)如果科學家們有佛陀的謙遜,他們就該承認:科學之所知,如爪上塵,自然之所隱,如大地土。試圖以人類的一孔之見去徵服自然是愚蠢的、狂妄的,但把這一孔之見體知為君子之道,則可讓人詩意地棲居於大地上,從而規避人類滅亡的巨大兇險。
四、人類必須敬畏自然
在海德格爾看來,詩意是人的本質。這種本質的核心就是認識到自己的有限性並仍然能向無限者看齊。只有通過這種衡量,人才真正成為人。而看齊絕不意味著將自己與他們等同!詩意既不是把人變成神,也不是把神變成人,而是回憶、保持並尊重二者之間的距離與平衡,因為詩意就全在這個「之間」。人的詩意本質在於作為有限的人能夠走出自身,以神聖為自身存在的尺規和標準來度量自身。詩意並不只在於他是有限的,更因為在有限中他能仰望星空,以神聖的崇高來衡量並追求他的人性美。人的棲居本質上就是詩意。以神聖為尺規的棲居是超越的人生——人認識到他的有限和必死性,並將無限保存在他有限的內在生命之中。(28)在超驗自然主義的思想視域中,我們能明白,自然就是神聖者,「神聖者就是自然之本質」。(29)
基於如上理由,人類必須敬畏自然。人類之所以必須敬畏自然,就因為自然永遠隱藏著無窮奧秘,永遠握有懲罰人類之背道妄行的無上力量。體認這一點,既不需要相信遠古的神話,也不需要相信基督教神學,簡言之,不需要把自然人格化。自然科學(包括系統論、複雜性理論、耗散結構論、生態學等)就能幫助我們生發這種敬畏之情。因為我們的科學知識越多,我們就越能意識到未知領域的浩瀚無垠。就此而言,超驗自然主義決不是反科學的。超驗自然主義不僅承認實證科學(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是人類生存和發展所必不可少的智力資源,而且承認它是人類領悟自然之啟示的必由路徑。
顯然,如上所述的超驗自然主義蘊含著對完全可知論的明確拒斥,故不免會被指斥為不可知論。但我認為,完全可知論乃是現代性所蘊含的最狂妄的信念。完全可知論預設,隨著科學的進步,人類知識將無限逼近對自然奧秘的完全把握。庫恩在其《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已明確摒棄了這種完全可知論。普裡戈金也用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科學新成果駁斥了完全可知論。普裡戈金說:「為了評價發生於今天的物理學的再概念化,我們必須把它置於合適的歷史視野之中。科學的歷史遠不是對某種固有真理之逐漸趨近的線性展開。它充滿了矛盾和無法預料的轉折點。」(30)人類的知識追求永遠是一種價值追求,或說知識永遠是滲透價值的,沒有什麼絕對價值中立的純客觀的知識。科學永遠是屬人的科學,它既不可能成為神的科學,也不可能包羅無遺地描述「存在本身」。人類對世界的知永遠都只是相對於人的價值目標的知,而不可能是無限逼近真理大全的知。人類必須信仰本體論意義上的「存在之大全」——自然——的存在,同時又必須承認,人類認知永遠也達不到對「存在之大全」的完全把握,從而永遠無法達到真理大全。
中國儒家和西方康德學派都誇大了人類道德的自律性,二者都認為人憑其本性即可達到道德自律。其實,人必須通過對超越於人類之上的力量的敬畏才較容易自覺地遵循道德規範。中國古代老百姓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一個人做了壞事,可以逃脫人間的懲罰,但無法逃脫上天的懲罰。堅信這一點的人,肯定傾向於「戒慎」、「恐懼」(31),從而恪守良知。中國古代老百姓的這一樸素信念包含合理成分。在人類共同體內部,懲罰那些不法分子,不僅是對不法分子的懲罰,也是對未曾犯法者的警示。法律的震懾作用常常警示人們自覺地遵守道德規範。在地球生物圈中,人類集體背道妄行久矣!(32)即人類因貪得無厭地創造物質財富已嚴重地破壞了地球的生態健康。人類集體怎樣才能改變長期的背道妄行?沒有犯法的人們可以運用法律手段去懲罰那些犯了法的人們。人類中沒有誰可以懲罰人類集體。怎樣糾正人類的集體錯誤?僅憑人類的道德自覺就可以了嗎?道德自覺是必要的,但又是不夠的。僅當人類中越來越多的人體認到,人類集體所犯的嚴重錯誤會受到高於人類的力量的嚴厲懲罰時,生態道德規範才能成為有效約束人類生產和消費的公共道德規範。換言之,僅當一個人能對自然心存敬畏時,他才較有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生態公民,才較有可能成為一個自覺的、積極的生態文明建設者。僅當合格的生態公民越來越多時,生態文明建設才會水到渠成。
現代性的致命錯誤之一是,致力於窮儘自然奧秘以無限擴張徵服自然的力量,而不再追求適於人之本分的生活之道。全球性生態危機的警示和生態學的理論啟示是,人類必須由對自然之道的領悟而重返儒家世代探究的君子之道。針對現代性的僭妄——妄稱人類就是最高存在者,生態哲學必須在呼籲敬畏自然的同時,喚醒世人的天命意識。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33)人是追求無限的有限存在者。人對自己認定的最高價值的追求是永不滿足、永不止息、死而後已的。明白應該死而後已地追求什麼,不該貪得無厭地追求什麼,是知天命的根本前提。所有的前現代的高級文化(如儒家文化、基督教文化、印度教文化等)都激勵人們以追求人生境界或精神價值的方式去追求無限,唯獨現代文化激勵人們以徵服自然、無限積累物質財富的方式去追求無限。這與高於人的實在或力量消失於現代性視域密切相關,與天命意識的淡去密切相關。徵服自然和無限追求物質財富就是現代人失去天命意識而極度不安分的表現。殊不知,人之天命在於以追求人生境界和精神價值的方式去追求無限,而把對物質財富增長的追求限制於地球生物圈的承載限度之內。換言之,知命者在物質追求方面知足,在境界提升和智慧追求方面永不知足。除非人們能重新體認高於人類的力量的存在,重新體認大自然的「強大聖美」,人類不可能重獲其天命意識。就此而言,生態哲學必須以超驗自然主義取代科學自然主義。
注釋:
①Paul Horwich,Contemporary Philosophical Naturalism and Its Implications,edited by Bana Bashour and Hans C.Muller,Routledge,2014,p.38.
②Ibid.,p.37.
③Steven Weinberg,Dreams of a Final Theory:The Scientists Search for the Ultimate Laws of Nature,New York:Vintage Books,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Inc.,1993,p.242.
④溫伯格:《科學能夠解釋一切嗎?》,載劉鈍、曹效業主編:《尋求與科學相容的生活信念》,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0-250頁。
⑤Heracleitus,On the Universe,translated by W.H.S.Jones,Harvar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p.473.
⑥Ilya Prigogine,The End of Certainty:Time,Chaos,and the New Laws of Nature,New York:The Free Press,1997,p.72.
⑦溫伯格:《科學能夠解釋一切嗎?》,第240-250頁。
⑧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72頁。
⑨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塗又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頁。
⑩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第59頁。
(11)同上。
(12)Shimon Malin,Nature Loves to Hide:Quantum Physics and the Nature of Reality,A Western Perspectiv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0101.
(13)海德格爾也多次言及「大全」,參見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
(14)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第25頁。
(15)語出荷爾德林的詩,參見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第61頁。
(16)Ilya Prigogine,The End of Certainty:Time,Chaos,and the New Laws of Nature,p.72.
(17)Ilya Prigogine,The End of Certainty:Time,Chaos,and the New Laws of Nature,p.18.
(18)Ilya Prigogine,Is Future Given?,World Scientific Publishing Co.Pte.Ltd.,New Jersey·London·Sigapore·Hong Kong,2003,Preface,p.vii.
(19)這當然也顛覆了源自西方思想傳統對「規律」的定義。
(20)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第39頁。海德格爾這裡所說的「世界」當指人的生活世界。
(21)這裡講人類語言是固定的、僵死的,僅指它永遠合不上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律動,永遠無法把握大自然的無窮奧秘,非指人們不可以靈活地運用各種語言去達到特定目的或滿足特定需要。人類語言相對於生生不息的大自然具有不可去除的固定性。經典邏輯的同一律要求概念的內涵是永遠不變的,但大自然中沒有什麼永恆不變的東西。
(22)其實,人類語言對自然物的把握也只是實踐有效性意義上的把握。語言是形式的,自然物是質料的,甚至是活的。在存在論意義上,「一頭獅子正在捕食一頭羚羊」這句話完全不能等同於自然中所發生的獅子捕食羚羊的鮮活事件。
(23)Pierre Hadot,The Veil of Isis: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the Idea of Nature,translated by Michael Chase,Harvard: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252.
(24)孟子所說的「道」不同於老子所說的「道」。前者是「君子之道」,後者是「自然之道」。君子之道是「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的,孟子說:「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自然之道是神秘的萬物之源和萬物之根,我們只可體認其存在,而絕不可能窺其全貌。
(25)參見《孟子·告子章句上》。
(26)Ian Hacking,Representing and Interven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p.219.
(27)轉引自印順法師:《佛法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頁。
(28)佘詩琴:《荷爾德林:理性批判與人的詩意棲居》,德國奧登堡大學圖書館在線出版,2012年。
(29)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第68頁。
(30)Ilya Prigogine and Isabelle Stengers,Order Out of Chaos:Man's New Dialogue With Nature,p.xxviii.
(31)參見《中庸》。
(32)研究環境正義的人們反對這一說法,他們中的某些人認為,並非人類集體汙染了環境、破壞了生態健康,是資本主義制度導致了環境汙染、生態破壞和氣候變化,必須具體分析哪些階級、階層、民族導致了環境汙染和生態破壞。美國的阿米什族群沒有汙染環境,沒有破壞生態健康,但美國的富豪和白人中產階級汙染了環境,破壞了生態健康。我並不否認他們的分析的重要性,但堅持認為,在特定的哲學語境中,說人類集體背道妄行是說得通的。當然,更準確的說法是信仰現代性的人們背道妄行,而信仰現代性的人們長期佔人口絕大多數,且居於主導地位。把他們當作人類集體的代表是合理的。
(33)參見《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