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福田」,寫給中國文學的一封情書
金羊網 2020-11-28
11月26日,「2020花地文學榜」年度盛典在深圳市福田區五洲賓館舉行。
從左到右:白巖松、蔣子龍、麥家在對談現場
11月26日,「2020花地文學榜」年度盛典在深圳市福田區五洲賓館舉行。麥家獲得「年度作家」稱號,鄧一光、葉兆言、于堅、李修文、孫紹振、蔡東等六人分獲年度長篇小說、年度短篇小說、年度詩歌、年度散文、年度文學評論、年度新銳文學六大文學門類年度作家(作品)稱號。
本次活動由深圳市委宣傳部、羊城晚報報業集團作為指導單位,羊城晚報社、深圳市福田區委宣傳部主辦。
著名作家、國家「 改革先鋒」獎章獲得者蔣子龍(左),羊城晚報社社長劉海陵(右)為麥家頒獎
獎項代表著品位、引領
白巖松:昨天,在來深圳的飛機上看到深圳報紙上的一條新聞:深圳市人才引進將有全新的政策。文化類的人才的評定,將開啟全新的篇章。在這裡看到兩句話,第一句話是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校區居然沒有中文系,其實這句話表達的是深圳從此要為基礎學科,也就是根基性的東西投入更多的關注;第二句話,深圳的文化還缺乏市一級的大獎,我就想到今天的獎項,我希望「花開福田」會成為未來深圳不僅是寫給中國文學事業的一封情書,也是寫給世界文學事業的一封情書。
看到昨天的第二句話,我想:獎有什麼用?也許從獎的本身來講沒有那麼多用,現在的獎太多了,但是設立一個獎,獎所建立起來的標準太重要了。這個標準代表著品位,代表著一種引領。
就像2008年當麥家的小說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時候,之前有很多人擔心爭議,諜戰小說可以獲得茅盾文學獎嗎?但是他獲得了,也帶給了茅盾文學獎新的品位和新的標準。
有夢想的機會,歸功於改革開放
白巖松:2008年,麥家獲得茅盾文學獎後記者採訪的時候,您第一反應說:獲獎對我來講是突發事件,12年過去了,現在獲獎心情一樣嗎?
麥家:一樣,面對榮譽一樣會膽怯,對此會期待也會很快忘掉。每次我都認為應該快速忘掉,期待另外一個獎。
白巖松:說到文學和改革開放,1976年您12歲,是您的第一個本命年,當時有想過自己的夢想嗎?
麥家:沒有夢想,也可能有夢想,那種夢想是吃飽、穿暖,到縣城裡看一下,沒有想到文學和深圳。
白巖松: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麥家:當時沒有心情,只有為身體而活,為擺脫貧窮而活;主要是身體的貧窮,精神基本處於沉睡的狀態,等待喚醒。
白巖松:1981年深圳特區建立的時候您個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您的外公、父親的處境不好,但您考上了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學無線電——很奇妙,從來不在自己的想像當中。
麥家:這是突然發生的,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也改變了我和我家人,當時我參加高考,我還是很積極主動地報考了軍校,一方面想改變家庭的政治地位,一方面也是因為貧窮,因為到軍校不需要錢,吃穿住行免掉了,這是我人生轉折的機會,也是給我夢想的機會,一切都要歸功於改革開放。
《解密》曾經一再地被退稿
白巖松:考上軍校有沒有一種釋然?
麥家:心理層面是解放了,感性層面是永遠解放不了,今天也沒有解放。因為童年,最脆弱、最需要關愛的時候被人拋棄了,被人欺凌了,這種傷害不是靠時間,這是一輩子的,也不是靠某一次機會和某一次成功可以解放的,我自己也沒有解放,也不期待解放。所以我內心的黑洞只有文學才可以撫平它,只有文學才可以降服它,文學與我的過去相安無事。
白巖松:很多人說,《人生海海》是跟過去和解、跟父親和解,您是說跟自己和解。
麥家:可能對作家來講不需要和解。可能有一天想跟自己和解,我會寫,我現在就很想寫。我沒有追求,唯一的追求是降服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的內心平和起來。
白巖松:這是我原本要問您的問題「為什麼要寫」的答案。為什麼寫這麼多以後還要寫?
麥家:心理需要、內心創傷的需要,所以寫作有的時候真不是追名逐利的事情,我記得海明威說過,作家最重要的是辛酸的童年的訓練,從這個角度來講,我是接受了最好的訓練。
白巖松:您一直執迷於其中。有一個老人遇到您說:文學是您的孩子……
麥家:我覺得這條路走得很坎坷,文學是需要天賦的。我本身就缺乏天賦,我是後天通過這種打壓給我製造了能力和機會。我第一個長篇《解密》給我帶來很多的名和利,但是當初我寫完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退稿,直到2002年曆經11年之後才成功了。我認為一方面是我在被退稿的過程當中在成長,作品也在成長,關鍵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國家由於改革開放,也成長了,對作品的接受能力也在成長。
白巖松:對題材的寬容度。
麥家:對,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如果沒有思想大解放,我不能寫這些題材。
「《人生海海》對我來講是一次轉型」
白巖松:其實改革開放還跟您生活緊密相關,不然怎麼離開工作崗位到西藏,1997年到成都電視臺成為我的同行。一直在流動的過程當中也是改革的特點,還是很感謝流動的日子,異鄉的日子。
麥家:因為我痴迷文學,在塑造自己的文學經歷,我認為作家的精神需要漂泊一些,我七年待了七個地方,從中原到福建到南京到北京,到成都,到拉薩,頻繁的遷徙。在遷徙的過程當中,我在感受大地,唯一可以忘掉自己過去的就是寫作,在寫作過程當中粉碎掉。
白巖松:當獲獎越來越多,獲獎的級別越來越高,會不會使您接下來的寫作變得越來越難?
麥家:不會的。我相信不會的,我每一次得了獎都提醒自己忘掉。
白巖松:有的人說為讀者而寫,您有這樣的想法嗎?
麥家:讀者當然很重要,是作家活下去唯一的力量。我很在乎讀者,當然我更在意能寫出對得起讀者的作品。正是因為有了《人生海海》,停了三年,寫了五年,給自己規定每天不能超過500字,慢慢地寫。從這個角度來講,《人生海海》對我來講是一次轉型,不只是題材的轉型,甚至也是對自己理解的轉型。
白巖松:據說,您高考的時候,其他的分數非常高,語文最低分,是不是語文跟成為一個作家沒有太大的關係?
麥家:這是一個常識。語文是教人語言,文學要永遠創造的,語言和文學不能相提並論。
白巖松:接下來的創作往哪個方向走?
麥家:說實話,不知道,可能兩個月之前問我,我會告訴你,當時寫一個作品寫了四分之三了,兩個月前有一陣子,我處於一個很特殊的時候,我的母親在重症監護室,這種特殊的時期讓我停下寫作,在停下來的過程當中,我覺得根本不值得寫下去,已經把這個作品報廢掉了。
白巖松:人們只看到最後留下來的作品,但是看不到報廢的作品。
麥家:我有一半的作品報廢掉了,文學只有一派,天才派,我認為我不是天才,經常寫著寫著就報廢了。
有用之美和無用之大用
白巖松:說到麥家,說到他的家鄉——浙江富陽,古時候叫富春,接近700年前黃公望在富春中心之外——我去過那個地方,不能叫荒山野嶺——用了多年的時間畫了《富春山居圖》。當時的作家、畫家,可能也是邊緣化的人,在城鎮中心的可能是商人、政治家,等等。《富春山居圖》又一個名字叫「無用師卷」,因為黃公望送給一個叫「無用」的法師——自己認為無用的東西。但是,600多年後城中的富豪和中心人物都不知道去哪裡了,《富春山居圖》居然成了這個地方最有用的名片。
我總在想:有用和無用是什麼關係?今天就看到了有用之美和無用之大用。倒推到40年前,1979年有一部小說叫《喬廠長上任記》,今天我們知道是中國改革文學的一個重要發端,當時我們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意識,作者蔣子龍在兩年前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時候,成為100位「改革先鋒」稱號獲得者——只有兩位作家,一位是離開我們的路遙,另外一位是蔣子龍。
寫《喬廠長上任記》是發洩,不然會得病
白巖松:上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蔣子龍不是作家,而是機械工廠的工人,所以《喬廠長上任記》在他這裡誕生。當時寫《喬廠長上任記》的衝動是什麼?今天人們說是「改革文學的發端」,您當時想要改革的是什麼?
蔣子龍:改革,很多人認為是政治概念、政治口號,其實是文學概念或者是哲學概念,因為被奉為百經之首的《易經》第一要義就是講變化,就是改革。
我寫《喬廠長上任記》,當時是最難的時候,什麼叫最難?「文革」期間只求平安,只要不出事就可以了,沒有希望,沒有未來。「文革」結束了,心活了,落實政策,我一開始任職是組織副書記,然後車間主任調走了,讓我代車間主任,車間很大,將近千人,我幾乎天天跟救火一樣,人還是這些人,但是人的心思不一樣了,人和人的關係不一樣了。
當時不知改革為何物,沒有改革開放的概念。被監督勞動了十幾年,想使勁,而且車間的生產訂單壓了很多,所以就想:如果我當廠長會怎麼做?有人問,怎麼抓社會脈搏?社會那麼龐雜,脈搏在哪裡?我說,我只能抓心跳,這是我感觸最深的地方,感觸最難、感觸最激憤、最有激情的時候。
白巖松:當時小說就是您最好的抓手。
蔣子龍:寫《喬廠長上任記》是發洩,不然會得病。那段時間當車間主任「死」過一次,住過一次院。
白巖松:您寫這個小說是希望改革,希望跟過去不一樣。
蔣子龍:是非變不可,但是變的不一樣,有的變得快,有的變得慢。
「看我的眼神,不像懷念舊時代的人」
白巖松:您當時想如果自己當廠長會怎麼樣,有了這部小說後,如果真把您提拔到廠長就不會寫小說了?
蔣子龍:其實我真的不願意寫小說,如果在作家和廠長之間做選擇,我會選擇做廠長,如果我主持那個廠子,廠子不會垮。
白巖松:您至今還在耿耿於懷。
蔣子龍:耿耿於懷。
白巖松:即便文學讓蔣子龍成為今天的蔣子龍,您仍然覺得當時離開車間和工廠有點難受?
蔣子龍:工廠不是很願意離開的,是市裡下令,是工廠書記頂不住了,我待了幾天實在沒活幹了,新的車間主任調來了。
白巖松:改革歸根到底是人的解放,80年代文學最受歡迎,大家都知道蔣子龍,您懷念那個時候嗎?
蔣子龍:不懷念。
白巖松:為什麼?
蔣子龍:這個時代變化,就是《易經》講的,它有它的規律,如果老懷念過去的時代,這個人就完了。你看我的眼神,不像懷念舊時代的人,不然今天羊城晚報絕對不會搭理我。所以,用不著懷念。即使過時我也非常坦然,如果一生有一點過時的東西還不錯,就怕連過時都沒有。
白巖松:現在的您為什麼而寫?
蔣子龍:我從來都是為自己而寫。我沒有什麼高的境界,為誰誰誰而寫,但是我知道我身後有讀者,我不是完全表達自己的,但我最初的寫作路徑是為了自己,我認為這個東西是有益的,有很多故事是命中注定的,比如長篇,一個作家有幾部長篇,大多是命中注定該有的。
白巖松:當初您沒有當成廠長,如果當上廠長就沒有《喬廠長上任記》了,您怎麼看待今天的「廠長」,比如,華為的任正非「任廠長」,騰訊的馬化騰「馬廠長」,您怎麼看?
蔣子龍:對這兩位「廠長」只從網上看過,沒有當面接觸過的不敢妄加評論,我接觸過的當今企業的廠長是很可敬、很艱難的,但是還是應該感謝這些人。
改革與文學最大的共同點:對人的關注
白巖松:改革,歸根到底是人的變化,歸根到底關注的是人,這是深圳跟文學最大的共同點。要回歸到人身上,文學需要深圳,將來也會像京味、海派一樣,深圳成為文學重要的題材的開掘地。另外,深圳也需要文學,更重要的是深圳本身不就是文學嗎?1979年-2019年,深圳的GDP增長了1萬多倍,全國各地有自己的故鄉的人最後都把這裡當做故鄉,本身就是文學,所以給這座城市未來文學發展加油!
白巖松:從文學家的角度,您在關注深圳的什麼?深圳文學要向前走,您的建議是什麼?
蔣子龍:我有一個觀點,經濟選擇適合自己的文化。深圳先發展經濟,深圳的文學一定會後來居上。因為有一個根據,江浙出進士比較多的地方,都是富裕的地方,所以經濟富裕的地方,出學人、出學士、出進士。深圳也是這樣,先成為經濟發達的城市,很快文學也會發展。
我關注深圳的經濟。因為深圳的經濟跟文化融為一體的時候,深圳才是健全的、有前途的、有巨大能量的。我希望深圳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裡,不僅是經濟總量創新、科技創新,等等,伴隨著與之相襯的,是它的文化和文學的創新。
麥家:文化有時是一個緩慢的生長過程。但在深圳,我倒期待它搞非常大的電影公司、非常大的出版社,這是有的城市無法完成的事情,如果深圳做到了,會帶動文化產業,也會促進文學事業。文學首先是從個人出發的,但是有好的出版社、好的電影公司,倒過來也可以反哺文化、文學。
我關注這裡的作家,希望有機會跟他們聊一聊,我想知道在特區的城市裡,他們在想什麼。我特別想去跟蔣老師當鄰居,我想感受一下這種前沿城市,有時候有經濟上的優勢,同時也跟世界上離得很近的地方,跟我們有什麼不一樣,文學就是要找到不一樣,不一樣才是有活力、有前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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