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仁湘(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研究員)
考古上的每一次新發現,不是驗證便是顛覆已有的認識。陝西神木石峁古城址新發現的石雕,就屬於顛覆性的重要發現(圖①)。這一次發現甚至會引發重構區域考古學文化體系,重新書寫補寫歷史迷失的一些片斷。本文是基於發掘者已經披露新材料的初步思考,得到一些新認識,對於石雕的特點、性質與文化歸屬,提出一些初步判斷。
石峁石雕的藝術傳統,在夏商銅器和玉器紋飾中能看到它的影子,都屬於同一體系。究竟是中原夏商文化繼承了石峁石雕藝術傳統,抑或是它本來就是生長在中原而影響到石峁的藝術傳統,這也許是更值得關注的問題。
石峁石雕是大藝術體系,大藝術體系的背後有大歷史支撐,虛幻藝術的背後是真實的歷史。
①
廢棄雕件 均非原生遺蹟
石峁這次的發現非常重要,提出了許多新問題,由石構遺蹟觀察,可以判斷它們並非是最初的原生堆積。雖然石料整治規整,牆體壘砌得也比較整齊,但那些帶有雕刻畫面的石塊,並沒有按應當有的規律出現在牆面上,若干件石雕的排列具有很大的隨意性,甚至還有畫面倒置現象。尤其是神面雕像也被倒置,也都並不是壘砌在視線可能的優選位置(圖②)。
②
對於這些非常理現象,初步判斷石雕應是由他處拆解搬運而來,而不是原生位置狀態。石雕多表現的是神靈雕像,理應慎重處置,可是它們並沒有受到敬重,而是被隨意安放。這在主觀和客觀上都是一種褻瀆,說明它們也許是前代的神靈,與考古揭露的現存石峁主體建築遺存無幹。如此將石雕神面隨意擺放甚至倒置,似乎還表達出一種仇視心態。
③
如此看來,在建築中發現的石雕構件,與現存主體建築不屬於同一時間段,兩者之間應當有一個時間差距。這些神像應當是先前居民崇拜的偶像,是早期文化遺存,與現在所見的「宮城」沒有關係。
④
龍虎之辨 還龍形為虎形
神面與對獸圖像,是石峁石雕上的主要內容。這也是我近年較為關注的考古圖像目標,因此這次的發現令我震撼。
石峁稍早出土的一方石雕上見到明確的對虎圖形,兩隻虎形側面相對而立,中間有神人面。後來新發現的一塊石雕圖像比較複雜,中間是一個正視神面像,兩端是兩個側視神面像,在神面之間是兩隻俯視的虎形。此外還發現一方石雕的圖像也有雙虎,雙虎相向而立,中間是牛首,卻不是神人面像(圖③)。
⑤
另外在單塊石面上,還見到兩尾反向的一對大頭長條形動物圖像,初看容易讓人想到這是雙大耳雙大眼但沒有角的神物,由於帶著一條長蛇狀身軀,容易聯想到是龍形。我覺得這應是虎的俯視之形,與二里頭遺址發現的綠松石虎構形相同——大方頭,長身條。兩處的發現雖材質不同,但表現的屬同類神物無疑。那件綠松石製品自發現以後一直被認作是龍形,我已作過探討,將它還原為虎形。
石峁所見虎圖有俯視也有側視,有的比較具象也有的比較抽象,對我們理解三代銅玉陶器上的龍虎圖形,有重要的參照意義,也算找到了三代龍虎藝術一個更接近的來源。
石峁東門遺址(王煒林供圖)
人虎關聯 細說雙虎對擁
石峁先後發現幾例人虎共構石雕,兩虎之間出現一個人頭像,虎大張著嘴,大瞪著眼。這讓人很自然地想起商代銅器上人與虎主題的圖像。
關於商代青銅器人與虎圖像的解釋,很多研究者為了說明饕餮食人,最常用的證據就是:這類被稱為「虎食人」造型的尊和卣,一般是半蹲的虎張著大嘴,虎口下立一人形,這被解釋為虎食人且是「食人未咽」之意。可是,我們看到的是,人穿著齊整,且作雙手抱虎親近之狀,虎與人如此和諧,真不能相信這是食人的情景。
還有一些銅器上也見到類似人虎共存圖形。如三星堆銅尊腹紋和殷墟后母戊大鼎之耳飾,有雙身虎,也有雙形虎,虎頭下有人首或人形。安徽阜南出土龍虎尊上,飾有一單首雙身虎口銜一蹲踞人形的畫面;日本住友氏泉屋博物館藏有類似的所謂虎食人卣。過去對這樣的圖形一般也是定義為「虎食人」,認為這個主題符合傳說中饕餮吃人的定性。
張光直先生認為,虎卣大張的虎嘴並沒有咀嚼吞食的舉動,因而不贊成虎食人意義的判斷。我也認為這有可能表現的是馴虎或戲虎的情景,或者表現的是人假虎威的意境,抑或即《尚書·舜典》中所說的「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的一個縮影。
石峁還有一件石雕採用浮雕手法,半立體雕出牛虎共在的主題,中間是牛首,兩邊相向站立著兩虎形。商周銅器上的牛紋圖並不罕見,無論是牛居中心還是虎居中心的構圖均有發現。
我認為,石峁幾例表現人虎和牛虎主題的圖像,應當與食人食牛都沒有關係,它只是假借虎威的一種藝術表現構圖,而且對稱的圖形體現出一種沉穩之感,這樣的構圖為商代藝術所繼承。
神面神冠 三維共見一石
在兩塊保存完整的長條石邊側面上,分別雕刻有三個戴神冠的神面,三神同現,讓人覺得既新奇又意外,是三世之神還是一神三面,引發許多思考。
細審兩塊石雕畫面,中間神面為端正的正視之形,雙耳雙目對稱刻畫。它的兩側,是一左一右兩個側視神面,它們的構圖相同,只有左右側的區別。這其實可能是一種三維表現方式,同一主題由左中右三個視角表現。
以往在商周銅器上見到的雙身龍虎構圖,其實就是這種三維表現方式的延續,中間是正視的龍虎首面,兩邊連著的身尾是它們左右的側面。
再向前追溯,可以發現這種多維藝術的發端,是紮根於彩陶藝術的。在屬於半坡文化的一件陶瓶上,繪有一個帶獠牙的大頭神面,它的左右和上方都繪有尖狀的尾巴,那其實是同一條尾巴三個維度的表現。再加上正視的神面,這就是一個四維構圖了。
闊嘴人神 不見獠牙之形
石峁發掘出土了一些人面石雕,見得較多的是單體石雕。最新發現的石條側面上的幾例神人面像,整體風格與以往的有很大不同。如果說那些單體人面偏於寫實,新發現的神面則更偏於圖案化。
這樣的構圖一時找不出資料來對比,以至讓人想起瑪雅的雕塑,目前資料並不系統,還不便進一步討論。不過構圖的特徵還是非常鮮明的,特別是這些神面都戴著華冠,這倒是與過去見到的玉雕神面有近似之處(圖④)。
此外,神面多是闊嘴形,有的見到明確的牙齒刻畫,但都沒見到獠牙。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否一例獠牙圖像也不存在,也許將來會有發現的,目前所見資料畢竟有限。
史前中國在距今8000~4000年之間盛行獠牙神崇拜,南北大範圍認同的藝術神面在這之後不再風行,暗示發生過一次非常深刻的宗教變革,這也許就是文獻上記述的黃帝之後顓頊時代「絕地天通」事件的折射影像。
兩面神柱 傳導古老信仰
媒體新近披露石峁發現神面石柱。石柱是在正反各採用浮雕技法雕刻一個神面,正反神面在眼形、嘴形和齒形上都有區別,不過都沒有發現明確的獠牙出現。這無疑是雙神石柱,屬於雙神崇拜的另一種藝術造型,它以大體量的造型帶來視覺與心靈衝擊(圖⑤)。
石峁的發現非常重要,雙面石柱承襲了早先的兩面神崇拜傳統,也向後來的三代傳遞了這個傳統。根據已有的考古發現梳理,兩面神崇拜的形成應當早於石家河文化階段,在年代相當的龍山文化中也能發現一些線索。如山東日照兩城鎮出土的一件玉圭,正反都刻畫著神面,神面眼形與嘴形互有區別,這就是一件兩面神玉圭。更早的證據還可以前溯至長江中遊地區的大溪文化:重慶巫山大溪遺址出土過一件大溪文化兩面神石雕像,是在一片長圓形石片的正反面雕刻出相似的神面。
史前中國兩面神信仰與崇拜的形成,應當不會晚於距今6000年前。分析推斷古代傳說中的伏羲與女媧、西王母與東王公這樣的對偶神崇拜,當與更早的兩面神崇拜存在關聯,這種關聯的意義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兩面神崇拜的起因、起源及傳承,中西兩面神崇拜是否存在關聯,兩面神信仰在探索古代宇宙觀認知體系完善過程所具有的重要意義,都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課題。
從石峁石雕表現出的多重屬性,可看出這是一個多文化的複合體,南北西東風格兼收並蓄,它所包含的意義非常深遠。當然文化的複合現象,並不能推導確定存在複合政體,但至少證明不同文化的交融共生。
還有一層意義也非常重要:這個存在過的高度發達的文化複合體,呈現出被徹底摧毀的狀態。也即是說,它與石峁主體遺存之間,可能存在一段時間差,它的相對年代應當要稍早一些。而在這個時間差裡,一定隱含著一段重要的史實,它體現了異文化的對抗。
從藝術和信仰,我們可以判斷這批石雕展示出的文明高度。我相信:在石峁曾經屹立有一座大型石構神廟。分析相應年代古史上的重大事件,石峁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是什麼人建立了神廟,又是什麼人摧毀了它,這樣的答案一定會找到。
任何一種藝術傳統,有它的來由,也有它的去路。藝術的發展,材料與技術是前提,藝術原理與思維法則是決定因素。石峁成熟的石雕藝術,是年代很早的藝術形式,可能借鑑了同期的琢玉藝術,也影響了後來的鑄銅藝術,是北方繼彩陶之後拓展的又一種重要的藝術形式。
這些石雕才剛剛被發現,對於它的研究一定會大大開拓我們對古代藝術的認知,擴展我們的視野。更重要的是,這些石雕所表現的內容,揭示了當時的信仰與崇拜體系,也同時揭示了古代文化遠程傳播與交融的事實,對於探討中華文明的形成又提供了新的重要資料。
石峁石雕的藝術傳統,已經發展到了一個相當成熟的高度,在夏商銅器和玉器紋飾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子。究竟是中原夏商文化繼承了石峁石雕藝術傳統,還是它本來就是生長在中原而影響到石峁?這也許是更值得關注的問題。中原未來的發現值得期待,不要以為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了,就像石峁的發現我們也不曾想到過一樣,中原一定還埋藏著許多未知的寶藏,我們還要耐心等待一些年,到那時再來論證石峁石雕藝術的歸屬,結論會可靠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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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報》( 2019年11月03日 12版)
[ 責編:曾震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