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 呱
□李曉東
有句很有些《讀者》氣質的話「蘭州的早晨,從一碗牛肉麵開始」,上世紀末,在西北師大讀研究生三年,對這句話體會頗深。我感覺,考察一個地方的民情風物,早飯,是很好的切入口。我老家把吃早飯的時間叫作「飯時」,午飯時稱「晌午」,晚飯時候則名「黃昏」。一日三餐,早飯最簡單,卻獨得了「飯時」的地位。具體原因不知,但三餐中,早飯無疑最為私密。即使應酬極多的人,早餐一般也在家裡吃,不會呼朋引伴地擺幾桌。早起時間有限,不會大操大辦,以簡單適宜為上。早餐無人勸飲勸食,只自己感覺合適即可。早飯又稱早點、早茶,均取其簡單、清雅、適度之意也。
故此,一地的早餐,最有地方風味,往往成為標誌性品牌。如牛肉麵之於蘭州,羊肉泡饃之於西安,煎餅果子之於北京,泡飯之於上海。曾看過一個故事,某屢獲國際西餐大獎的上海籍米其林大師,人問他最喜歡吃什麼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泡飯」!看《紅樓夢》,金枝玉葉的賈寶玉,早飯也是把前天剩下的飯用茶泡著吃了,在吃個茄子都千百道工序的賈府,並無「違和」之感。可見,早飯是褫其華袞,示人本相的法寶。小學時看過一篇寫蘭州牛肉麵的作文,當時根本不知蘭州在哪裡,更作夢都不會夢到自己和這座城市會有什麼聯繫,但記住一句話「在牛肉麵館裡,教授和趕馬車的,是同樣的待遇。」
天水人的早飯,唱主角的是一種名叫「呱呱」的小吃。有人說,天水的早晨從一碗呱呱開始,雖有點邯鄲學步,倒也可謂實情。到天水工作已一年快半,大家對我的飲食非常關心。常常問習慣不習慣,往往不忘加一句「呱呱吃了嗎?」回答「吃了,很好!」問的人顯出放心的樣子。其實,呱呱雖然是天水特有的小吃,但原料與我老家山西的蕎面碗坨一樣。蕎面碗坨,是怕外地人不理解,硬起的「學名」,原生態的名字是「蕎面灌腸」。不是香腸紅腸的灌腸,意思指吃得可口,不待咀嚼直接灌進肚腸。小時候沒啥零食,灌腸就是難得的美味。拿了一角錢跑到街上,攤主從桶裡撈起一片薄薄的、灰褐色的灌腸甩在碟子裡,劃成「九宮格」的樣子,灑點水、鹽、醋、蒜泥混合的調料汁,用一根草棍扎著吃,酸、辣的味道和蕎面的精道,和諧地浸滿口腔。直到現在,我還可以一口氣吃一大碗,直接把腸子灌個飽。
山西灌腸,蕎面和成稀糊,盛在碟子、盤子或者碗裡,上鍋隔水蒸熟,因器賦形,形狀是一片一片,或一坨一坨的,「碗坨」的雅名,即源於此,其實大多是一片一片,碗坨形的很少。有時想想,話語的轉型還真是個問題。許多方言裡很有表現力的東西,一轉成普通話,就四不像了。這一點上,天水人顯出格外的自信,不愧是羲皇故裡,中國最早都城的人民。「呱呱」就是呱呱,別人愛懂不懂,不會改稱「蕎麵疙瘩」或「蕎面塊塊」,也不怕人誤解成啥叫呱呱、頂呱呱,或傻呱呱。其實,「呱呱」就是天水話「鍋巴」。我們常說自信,名字自信是非常重要的,孔子云「名不正則言不順」,呱呱就是呱呱。
不過,據傳說,呱呱還真的和宮廷有些關係。王莽篡漢,漢上將軍隗囂割據隴右,其母碩寧王太后甚喜呱呱,每日必一食。後隗囂為劉秀所滅,逃奔西蜀,從人流散。宮廷的呱呱大廚也流落民間,在天水開店謀生,繁衍生息,呱呱於是由廟堂轉入市井,飄香於街巷,美味於黎民。這傳說也很有性格,中國各地,似乎都有貢品,並自豪至今,呱呱則反其道而行之,從宮廷流入民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蕎麥臻子)
天水的呱呱和我老家的灌腸,都源於同一食材,就是蕎麥。小學時,喜讀課外書,常看的,當然是《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兒童時代》,學校主張訂。自己偷偷買的,是《故事會》,2角錢一期,還有《民間文學》,爺爺喜歡看,我也偶爾讀讀。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幾乎全部忘了,卻至今記得一個故事。說某年大災,人無食,見田野有草,黑籽,不知可否食用。一老者自告奮勇先嘗,死不足惜。其妻說,你死,我不獨生。於是夫婦同食,無恙,且味甚佳。老者姓喬,籽形像麥,因此名「蕎麥」。廣泛種植,不僅渡荒,其後也食之不絕。
(蕎麥澱粉)
但蕎麥還真不那麼容易種。蕎麥喜涼,屬高寒作物,生長期短,產量也低。在我老家,蕎麥多種植於一分以下的小塊耕地,相當於糧食裡的調味品。有一年我家種了一升蕎面種子,天旱,收穫時,只打了半升,賠本50%,好在本來也無所謂,要是麥子玉米這樣收成,就嚴重了。俄羅斯、韓國、日本,都喜食蕎麥,俄羅斯更把蕎麥當成「國糧」。不料地處中國陸地版圖中心點的天水,同樣用蕎面喚醒一天的生活,還真有點國際化呢。
自從我寫了《我的鄉愁是一碗饊飯》的小文章,與人一見面,人家往往說「我看了你的饊飯」,仿佛成了饊飯代言人。天水諺語「饊飯若要好,三百六十攪」,做呱呱也一樣。把蕎麥澱粉均勻地撒在開水鍋裡,邊撒邊攪動。越撒越多,越來越稠,攪得也需越來越勤。現在科技發達,安裝一套自動攪拌的機械不是啥難事,天水呱呱卻完全靠手工攪。撒蕎麥澱粉和用大勺子攪,似乎已成了呱呱製作過程中不可分割的孿生兄弟,歲月和生活, 也在這撒和攪裡越過越紮實。
《呂氏春秋》雲「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呱呱饊飯不見於典籍,原理卻是一樣的,可謂「攪面不結」,粘稠的蕎麥粉動起來,才不會結塊。漸漸地,細小而獨立的蕎麥澱粉融化而秘致地粘接在一起,發出淺紅柔和的光澤。我一直不明白,山西灌腸和天水呱呱,原料都是蕎麵粉,為何灌腸暗紅色,呱呱色澤就淺很多。原來灌腸用的是蕎麥麵粉,呱呱原料為蕎面澱粉,更精細,顏色也淺了。所以,灌腸口感稍粗,呱呱吃起來就很綿軟。
排隊買呱呱,是天水早晨的一道風景。有人打包帶走,有人「堂食」,所謂「堂」,就是街邊小店,更多的,路上放個小桌,幾張矮凳。李白「床前明月光」的「床」就是小凳子,我們老家到現在還把小凳子叫「床床」。老天水人李白坐小凳子喝酒,即席賦詩,留下千古名篇,今天的天水人坐小凳子吃呱呱,有滋有味,品咂愜意生活。剛出鍋的呱呱,還留著火煎水煮、鳳凰涅槃的溫度,澆一勺辣椒油,稍一拌,油和味浸入其中。挾一小塊,看看,放入口中,味蕾帶著全身的細胞,一起醒來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果然如是,山西人喜醋,吃灌腸、涼粉講究醋大蒜濃,天水人好辣,呱呱、撈撈(就是涼粉)都調辣子。最講究的獨家秘方,也藏其中,像牛肉麵的奧秘在湯裡一樣。據說,上好的配呱呱辣椒是驢油調的,而且溫度火候最關鍵,熱則焦、涼則滯。
陸遊有詩「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天水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著名古蹟麥積山、伏羲廟、南郭寺、李廣墓、玉泉觀自不必說,古街巷、古宅經風雨斑駁而依然氣韻不減,小巷深深,垂花朵朵,高門巍巍,屋脊巖巖,市井眾生,起居於中,呱呱鋪、早點攤冒著熱氣。杏花春雨江南,地處西北的天水,卻一年四季都飲杏茶。來天水後,呱呱吃過多次,也很喜歡,但天水人都笑笑,說不地道。直到一天早上,西關看古巷後,坐在一家呱呱店,才知道呱呱還有標配的「伴侶」,叫杏茶。不同於都市茶館或甜品店小資情調的杏茶,用杏的果肉榨汁調成,酸酸甜甜的味道,而是把杏仁去皮,磨成糊狀,在鍋裡煮沸,撒上少許小茴香。一大碗熱到燙的乳白色杏茶端上來,少少喝一口,杏仁特有的味道和著熱量傳遍全身。如果不夠,還有另一伴侶,就是黃饃。兩道主食一道湯,沒有菜,卻是互為食與菜的。紅的呱呱,白的杏茶,黃的饃,色、味都鮮豔而溫暖。
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李敬澤給我說過一句話「故鄉在胃裡」。李老師執中國文學評論界之牛耳,他的文章我看過不少,但印象最深的,卻是這句。「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對故鄉最深的思念,是故鄉的吃食,在異地,最容易見到的,也是故鄉吃食。呱呱原本僅限於天水市秦州區,相鄰之麥積區,據說都沒有。如今物流發達,特別是電子商務,手指一點,聯通世界。呱呱,也附現代服務而行千裡,外地天水人,可以嘗到「打飛的」來到面前的故鄉味道。行文至此,忽然想起《詩經》之《生民》中的一句詩「鳥乃去矣,后稷呱矣」,《史記》照錄此語,述農業鼻祖后稷出生傳奇。我以為,這個「呱」,就是「呱呱」之「呱」。呱呱,不僅伴隨人們的每一個早晨,凝聚著每天新開始的氣息,而且是童年和故鄉最鮮明的記憶,呱呱乘著飛機來,食者,卻順著呱呱的味道,回到八千年文明的羲裡媧鄉。
李曉東 男 1974年7月生,漢族,山西武鄉人,1998年入黨,2002年參加工作,文學博士。曾任天水市委常委、副市長職務,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