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會划拳是到農村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結果。
晉西北農村窮,但遇到紅白喜事卻從不馬虎,一盆山藥蛋也能做出七、八道菜來。沒有魚就在盤中放一條木頭刻的魚,上面淋上勺漿湯,下面鋪著切成薄片的山藥蛋,起個吉祥名:魚在水中遊。農村人會過日子,看著一大盆紅燒肉,紅燦燦油光光那般的誘人,其實就是表面一層,下面是白蘿蔔山藥蛋。炸丸子也分暈素兩種,主桌上擺的是盤小丸子那是肉丸子,其它桌上是海碗堆尖,上面薄薄一層擺的是像櫻桃似的肉丸子,下面全是蘿蔔酸菜土豆粉捏的素丸子。最實惠的是紅燒粉條子,端上來都是用「盔子」,北京人稱那東西為黑瓷盆,兩三釐米寬的山藥蛋粉做的粉條地道,多少年後想起那些一提足有一尺多長的又筋頭又有味道的純粉條還牙縫滋滋地冒饞水。
最開眼的是划拳,划拳是酒席上的最後一臺戲,剛開始上菜時,人人都餓得眼裡冒火喉嚨裡恨不能伸出一雙筷子,誰的嘴都不夠使喚,誰還顧得上划拳?「硬菜」過去以後,連湯帶滷帶菜,吃得微微冒汗,這個時候才是划拳的開始。名曰:鼓腹而歌。
農村的白席紅宴都是擺在院子裡,氣派講究的一擺擺一院,一擺擺一街。不怕你嗓門高、調子尖、聲音脆,四野天地而歌。酒大都是縣裡小酒廠土法釀的燒酒。一般都會在買回的酒裡兌些井水,沒有人會計較這些,這是那個時代的潛規則,否則酒到三巡而枯,那才是失禮沒面子的大事。
我們圍在旁邊看,看得津津樂道,看到高興之處拍著大腿高聲叫好,像看京劇看到臺上的名角一個亮相一個高腔贏得滿場的「碰頭彩」!
晉西北農村的酒盅不大,五盅一兩酒,摻了不少井水的燒酒頂多20多度,兩個對陣的飲者「門」前先「立」三盅,酒要斟滿,溢出酒盅。兩人見面,先叫板,一擺手即上陣。叫陣的開門詞唱得漂亮:高高山上一頭牛,兩個犄角一個頭,四個蹄子分八瓣,尾巴長在腚後頭。
高亢,蒼涼,激動,飄逸……兩個人的聲音和諧押韻,扣得緊又分得清。難在不光有嘴功,還必須五觀配合,手腰並動,手之舞之,歌之導之,兩個人的動作一模一樣,只是分左右不同。唱高高山上一頭牛,兩個人同時把右手的四指攥攏大拇指豎起,拳對拳,指對指;又唱:兩個犄角一個頭,兩個人同時把左右兩手豎在左右兩耳旁,唱到一個頭時又把左右手同時攥成拳豎起拇指講究拳對拳指對指;又唱四個蹄子分八瓣,左右兩手一變分別揚起作四指狀,唱到分八瓣時雙手齊作八狀;又唱尾巴長在腚後頭,兩手回收夾腰提臀挺胸昂頭,挾腰要左右搖兩搖。
真美,真歌舞也!兩個粗壯的漢子,面對面,眼瞪眼,張開大嘴像在黃土高坡上唱信天遊,毫無顧忌地吼,一種真情的發洩,一種帶有野性的張狂。他和唱民歌還不一樣,兩人誰都想贏,一種男性勝出的渴望,然後才是五魁手啊,六六順啊,三結義啊,銀河會啊……
那年我去東北採訪,在一老酒店裡遇見幾位東北老客,正有滋有味,有腔有調地在劃著拳,喝著東北小燒,規矩似乎是「祖國山河一片紅」,每個人面前擺三滿盅酒,那酒杯夠個兒,一杯足有一兩二,東北小燒一般都是56度,一點火一片藍色的火焰。因為是在酒館裡,唱酒歌的聲音不大,不吼,男中低音,東北味山東腔,划起拳來別有一番滋味:「上有天,下有地,左有哥哥右有弟,中間擺上那酒一具。叫你喝,你不喝,請你喝你不喝,伸出手來你就得喝……」唱得美,比劃得也美。
唱上有天時,兩個人把拇指翹對高高指天,兩個人四隻眼都向上看著房梁;唱下有地,兩人同時把大拇手指翻滾,拇指向下指兩人同時低頭往地下看;又唱:左有哥哥右有弟,手形不變,拇指同時指左,臉左擺眼左望;唱到右有弟手又變為右指,臉右轉眼右望;又唱:中間擺著酒一具,二人同時翻手手掌向上手背向下指著擺在酒桌上的酒;又唱:叫你喝你不喝,右手立掌同時左右擺作拒絕狀,請你喝你不喝依然重複剛才的動作;又唱伸出手來你就得喝,兩人以目示意,攥拳相碰,代表行了禮,這就開始吆五喝六的開劃。
當然也有開門見山即奔主題的,那也要先約定「碰頭好」,是一個好還是兩個好?如定下一個好,兩人先抱拳相禮或拉手示禮,然後年齡小的喊一聲「老哥你好啊——」年齡長的也要同時喊出來「老弟你好啊——」這就開始划起拳來了。
我曾在青海湖邊見到幾位當地的老鄉,野炊划拳,那才叫真正的唱,像西北人立在塬上唱「蘭花花」。對面盤腿而坐,酒杯斟滿,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咧開大嘴唱起來:一個喲喲尕老漢喲喲哎,七呀七十七喲——,兩人先翹起拇指過頂,然後兩手拇指食指中指捏成七狀,分左右對應。又唱:七十七的老漢漢喲喲顫微微……,唱到顫微微兩人把右手都輕輕地擺動像微微起波的水。接著唱:過了十年喲喲尕老漢漢啊八十八十七喲,唱到十年兩人平立手掌,叉開十指,用力往前推,但兩人掌不碰掌,唱到八十七時一手作八狀,一手作七型,一點不能錯,錯即輸了。接著唱:還是顫微微喲,顫微微喲,兩手同時再作波浪狀。極美,極韻,淪桑的菸酒嗓,渾厚的青海風味,古樸的韻調拉腔,火爆爆的男人野性。那才叫文化,叫藝術,叫原汁原味的原生態,那才叫酒不醉人人自醉,醉得還深哩。
划拳也有規矩。輸拳必喝,先喝後劃, 「酒不下肚拳不上路」。如果是兩人劃,一般三杯酒為一單元,如果連贏三拳,輸家要喝三杯,但拳場上的規矩是「幹三不過」,不能叫輸家自己滿飲三杯,輸拳不輸酒,這時贏家要主動端酒陪一杯,輸家要把兩根筷子並齊用筷子頭在桌面上磕一下,表示謝禮。
拳場上的規矩是「拳打勝家」,你贏了,輸的這一方就沒有資格和你再劃了,別人再上,很像現在比賽場的淘汰賽。如果是「打通關」就不一樣了,一般酒桌上的高手要端著酒壺,一位一位地劃,一位一位地贏,要把全桌人都劃遍,又稱「打圈」。沒點功夫是打不下來的。
划拳出拳的規矩似乎全國一盤棋,沒有人做過硬性規定,但天南地北的酒客坐到一起,會划拳的伸手必成規矩。
只要你出拳不喊「寶一對」,即拳對拳,都要挺直拇指。無論喊幾齣幾都離不開拇指,拳場上的術語叫大旗不倒。如果你喊「三結義」、「三桃園」,而伸出的是無名指、小拇指、中指,俗稱「邊三」,五指中靠邊上的三指,那就很幼稚了,行家會笑話你,周圍看拳的人也會笑話你。但如果你喊哥倆好,卻亮出了八字狀,立起拇指伸平食指作手槍狀,是划拳中的忌手,要被罰一杯,對人不禮貌。
划拳的大忌是出「黑拳」,「出黑拳」一般是要罰酒的,划拳中出三次「黑拳」人家就會「跳」過你去,和別人劃不帶你玩了。「黑拳」就是喊少出多,像打麻將中的相公。你喊四進財啊,卻伸出五指來,這就是「黑拳」,失水準。初學划拳的人一般都喊一水的五魁手,因為你無論伸幾個指頭都不會成「黑拳」。不犯規。但高手坐在一起,喝的是七十六度的衡水老白乾或七十度的山東琅琊臺,七十三度的吉林悶倒驢,那就不一樣了,高手過招,一拳是一拳,一杯是一杯,定下的規矩就刻薄得多了。
「免魁去寶不請全」,就是說在十個數字中不許出5、0、10,這樣碰擊的概率就更高了,難度就更大了。如果兩個人喊的是同一個數,出的指頭之和又恰恰相符,拳場上叫「喜相逢」,兩人端杯互敬互飲。當然也有「江湖亂道」的沒規沒矩,十個數都可以出,「喜相逢」也不對飲,另起一行再來。
划拳講究心明眼快,心靈手巧,缺一不可。眼不快不準不行,劃快拳的出拳如擊鼓。五指伸曲有度,變化無窮,你稍稍一慢一走眼,贏的拳早已雲飛天外,子虛烏有。「捉」要「捉」得準,劃到「八匹馬啊」突然停了,對方還想繼續劃,人家晃著手不言不語,拳能說話。煮熟的鴨子才飛不走。老手欺負新手,你好不容易贏了一拳,他一快一晃就溜了,你沒「捉」住才使到手的勝利化為烏有。熟能生巧。我有位朋友,也是在基層工作時學會的划拳,出拳一左一右,兩手對兩人,且風格不同,左拳是柔拳,一水的蘭花指,京劇中的青衣手指;右拳是剛拳,一水的重拳直指,京劇中的銅錘花臉。一心二用,還是常勝將軍。
划拳的歷史倒底有多長?起始於何年何代?文字尚未有記載。現在有史可查的是西漢時這種酒席上鬥智鬥勇的遊戲就有了。漢武帝是位玩家,善飲,那時酒席間的飲酒遊戲叫投壺,投壺從春秋時代就開始了。西漢的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本來就是高陽一酒徒,嗜飲且能喝大酒。據我考證,高皇帝在席前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就是一首酒歌,一首行酒令歌。那些曾經和高皇帝一塊玩的沛縣百姓, 酒酣之時,赤臂上陣,出拳猜枚,賭勝負為喝。
到漢武帝時,投壺已經十分普及,離酒席5—9尺遠,至一青銅壺,形象地說,那壺看上去極像老北京王爺貝勒爺家中的高膛大肚細脖的銅痰筒,不同的是投壺壺脖兩側有耳。投壺的人一次拿四支去了鏃的箭或者是粗細相當的荊條,投進壺的為贏,投不進的罰酒,但禮儀搞得過於隆重,要有樂隊奏樂,要分主賓列席,站在投壺邊上還要有裁判,還要有專門的計算器,有專人計算,計算也繁雜,都投中或都未投中,投不中要測離壺的遠近等等。那時皇室顯貴把酒會稱為「嘉會之好」。樂曲聲中開始敬酒,然後就是投壺一博,漢武帝時有一叫王胡的人投壺百發百中。
西晉時石崇家有一伎女,能隔著一架屏風投壺亦能百發百中。還有位投壺高手閉眼「瞎」投,竟能凡投必中。投壺這種酒席的遊戲何時漸行漸亡不得而知,大凡太繁瑣太鋪張太陽春白雪了其行難遠。
西漢時還流行划拳的「射復」。說白了就是猜謎,以後到唐、明、清越來越複雜,終於難流行到今天。漢武帝也沉溺於射復,酒席間漢武帝的內侍東方朔常和郭舍人玩射復。郭舍人先「復」:「客來東方,歌謳且行,不從門入,逾我垣牆。遊戲中庭,上入殿堂,擊之拍拍,死者攘攘。格鬥而死,主人被創。是何物也?」東方朔「射」:「長喙細身,晝匿夜行,嗜肉惡煙,掌所拍捫,名之曰蚊。」
「射復」太高雅了,象牙塔中的玩藝。但到唐不衰,說明那個時代士大夫玩得是深沉。唐代大詩人李商隱也喜歡玩這種遊戲:「分曹射復蠟燭紅」。一玩玩大半夜,癮頭不小。但玩「射復」的圈子會越來越小。
北宋四大名家拳劃得也好,酒令行得也深奧。蘇軾、秦觀、黃庭堅、佛印和尚,那酒令行的起句要一種花,這種花還要落地無聲,次句要引出一個與這種花有關係的古人,第三句這個古人又引出另一位古人,而且還要前古人問後古人一種事,後古人要用唐詩作答。蘇軾起頭:「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為何不養鵝?廉頗答曰: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秦觀接著行:「筆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如何不種竹?鮑叔答曰:只須三兩根,清風自然足。」黃庭堅又行:「炷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孔子,孔子問顏回,因何不種梅?顏回答曰: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佛印禪師最後行:「天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寶光,寶光問維摩:齋事近何如?維摩答曰:遇客頭如鱉,逢僧項似鵝。」大家到底是大家。
曹雪芹先生是高手,《紅樓夢》中有不止一場射復的場面,寫的熱鬧但看著清冷誰會啊?誰有資格玩那酒令?曹雪芹的那段射復的文字不長倒不妨抄錄下來看看我們誰還敢喝酒?輪到探春了,探春便復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得很。」探春笑道:「添一字,兩得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 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
再看看史湘雲的「令」,更是好生了得:「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有的話,共總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請看黛玉是怎樣說的:「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腳雁,叫的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這真真是不讓人喝酒了,就是坐一圈文字博士博導玩起這種射復行起這種酒令恐怕也是寸步難行。當然曹雪芹先生也說:「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划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划起來。」曹大師也說得直白,「一國兩制」,有玩高雅深沉深奧的,也有玩大眾的直白簡約的。就連大觀園內的小姐們都會划拳且熱衷於划拳劃得入情入戲極上勁熱鬧,更不用說一般閭閆街舍了。
我猜想曹大師肯定不懂不玩或當時不屑一玩划拳,但細想似乎也不是,寶玉會划拳啊,且癮大啊,划起來上勁啊,贏啊輸啊的從不賴酒。罰則必喝,但曹大師又顯然外行,把划拳稱為「亂叫」。划拳是博智博勇,類似兩軍對壘,是有個誰壓倒誰的氣勢,但絕非亂喊,亂喊的不是不會玩就是喝高了,曹雪芹不懂划拳的門道,一個亂字好生了得,暴露了他不懂「下裡巴人」啊。
俗語:酒逢知己千杯少。是一種誇張,喝酒划拳可以把酒勁喊出來唱出來,又可以放慢飲酒的節奏,抒發感情,恢復卸了妝的自然。偶爾碰上划拳的場合,總要饒有興趣地聽聽:「高高山上一頭牛,兩個犄角一個頭……」美、感覺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