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張房卡相銜,連綴起過去的日子。它們是一隻只泊在記憶中的舢板,負載著人的思緒沉浮在波峰浪谷;它們又像是長長的列車編組,按照沒有規律的時刻表,穿行在往事的隧道裡。十張、百張房卡排成多米諾骨牌的方陣,有時能流暢地倒向遠方,有時卻中途卡在什麼地方,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推動這牌陣的不是手,而是夢想。那些漂亮的房子、窗外的風景、異國的星空、永遠留在照片上的人群,即使遠去,仍然可以提取回來,在你自己的記憶中,用手裡的房卡,打開心扉。
一、讀卡
底特律CROWNE PLAZA酒店的房卡上,印著紫色的店徽,那是3道自右向左或自東向西飄拂的燕尾帶。這是一座現代風格的豪華酒店,與它隔街而望的是著名的科博展覽中心,這座從前的炮兵倉庫現已成為一年一度北美車展的主會場。每年一月初的日子,這裡住滿了來自世界各國的車商和記者。
從底特律向西南方向飛行約兩小時,亞利桑那州鳳凰城,THE SCOTTSDALE PLAZA別墅酒店建在暖黃色的沙漠綠洲上,門牌號是SCOTTSDALE北路7200號。房卡上面是褐色風景照片:棕櫚樹下泉水流淌,吳哥窟式的建築在天空留下剪影。照片下面是雙S相交的店徽,像一隻四瓣花朵,(據說找到四瓣花就是有福氣)綠邊圍攏著褐色圖案,代表著植物和沙漠。坐在4013號別墅裡,房卡邊放著酒店總經理約翰W達沃森的致詞。
矽谷是漂亮樓房雲集的地方,但大多是公司總部,HOTEL SOFITEI是這裡為數不多的高檔酒店。它是法國人開的,房卡也透著法蘭西式的想像:店徽中央是S字母,輻射出藍色光芒,光芒的邊緣又渾然無角,像是雲的邊界。這圖案旁還有另一個小些的圖案:在藝術字體的ACCOR字母上面,有三隻鳥在飛翔。據說,這個品牌在全球的連鎖酒店多達4000家。在它的手冊上,集團的兩位首腦GRARD•P•LISSON與PAUL•DUBRULE一坐一立的照片印在上面,旁邊的用法文和英文寫著:「這是藝術之鄉,過去的傳統與今日時尚結合在一起。」當後來入住上海浦東東錦江索菲特大酒店時,才知道這個品牌的漢語譯名是「索菲特」。
RED LION HOTEL INNS在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它離機場不遠,常有誤機的乘客在這兒作一夜停留。房卡上的徽章是甘比亞紅的獅身人面像。和常見的角度不同,這幅畫是正面的。而且,那人面其實又有點似獅似人或非獅非人。在西雅圖的鬧市區,WESTIN酒店的雙子星座大樓聳入空中。它著名的店徽印在許多地方,包括房卡。這好像是一隻鴿子,或是一隻知更鳥,長尾幽雅的彎了一個圓圈,甩到圖案的圓框外面。
在佛羅裡達半島的奧蘭多,Sheraton Padova酒店的房卡十分簡單:白色底版上除店名外,只有一枚花環圍繞S的小小圖案。與半島色彩鮮豔的熱帶風情反差不小。同在一城的哈雷酒店,設施雖然遜色,但位置卻不錯,尤其是遊泳池,面對著寬闊的公園,可以水中觀景。在迪斯尼樂園裡,WALT DISNEY World Resort的酒店風格與環境相融,房卡的左上方,米老鼠右手叉腰,前伸的左手拿著一把金色鑰匙,旁邊是一行字:你進入這世界的鑰匙。
和西雅圖相距不遠的溫哥華,有一座屬於香格裡拉集團的Pacific Palisades Hotel,這名字的創意或許來自濱臨太平洋的海岸山脈。它的房卡顯的動感充足,好像還帶著溫度:一端是染成紅色的大地鳥瞰圖景,一端是標著店名的白色箭頭,店徽是一個T型美術字,像是紅色的凱旋門。這座酒店位於市中心的羅伯遜大街,從這兒走上5分鐘,就可到達斯坦利公園和英格蘭灣的海灘。
韓國的濟州島是這個小國的珍寶,那裡沒有工廠,只有綠樹和不允許遊客帶走的火山巖,還有漂亮的酒店。濟州市內,CROWNE PLAZA的灰色房卡上,有著與底特律那間酒店相同的三道飄帶圖案,它還與溫哥華的酒店同屬假日酒店集團,而這三家酒店又都歸屬在INTERCONTINENTAL HOTELS GROUP的旗下。表面上大小一樣,但這兒的房卡其實更寬——這張卡片連著酒店客房和大堂裡的電腦,連著迅捷的寬帶網。在那裡,點擊登錄到自己郵箱的熟悉頁面,想到此時正身處汪洋孤島,真讓人興奮。全世界有6200萬的寬帶網用戶,韓國佔了冠軍的位置。
也許,在世界上最好的酒店裡,米高梅被稱作極品。MGM GRAND,這個名字乃至它特有的字型,更有夜晚酒店的綠色光芒,已隨著拉斯維加斯、隨著拳擊和博彩業傳遍全球。它的房卡中,巨大的獅頭充盈著強力,這卡片已不需要再做更多設計,這一個店徽已經足夠了。
在羅馬的共和國廣場旁,EXEDRA HOTEL是另一間豪華酒店,它比美國的酒店更古老。古羅馬帝國時代的碎石路連接著它和對面的澡堂,酒店的房卡一端,印著朦朧油畫色彩的女人頭像,正中間是黑色圓形的「B」酒店圖案,它仿佛是一個窺視洞口:歷史在向外看,後人在向裡看。弧型的酒店正面臨著人來車往的大街,而背面381房間窗戶下,是一條狹窄的街道,終日見不到陽光。
從北美到澳洲,OLD SYDNEY PARKROYAL酒店建在George街上,門牌是55號。房卡上是墨綠色的店徽,佔了一半的面積:一隻很難說是豹是獅是猿是大猩猩的動物,後腿站立,長尾翹起,正在搬動巨大的船錨。這兒離達令港不遠,讓人想到海洋、想到船和錨,而那個動物圖形,卻難免讓人想到雪梨城外的藍山,在那山頂上,一位土著男子正在吹民間樂器「裡杜幾管」,他身材粗壯,皮膚黝黑,毛髮濃密粗長,幾乎全身赤裸。
在雪梨Macleay街81號,LANDMARK PARKROYAL酒店的房卡則讓人感覺更有一種明信片的效果。卡裡的圖標很有想像力:下面是雪梨歌劇院的白色剪影,上面是雪梨海灣鐵橋的篆刻圖型,用墨不多,卻將這座名城的特徵聚在一片小卡上,你不用細看地名便知這是哪裡。還是在這座城市,RENAISSANCE SYDNEY HOTEL的酒店房卡使人產生金屬質地的感覺:全黑的底版,古銅黃的字母,橢圓型中是被充分藝術化的R字。
離布裡斯班不遠,是澳洲的旅遊勝地黃金海岸,MARRIOTT萬豪集團的COURTYARD酒店坐落在海濱大道和黃金海岸高速公路相交之處。2003年夏天,印度尼西亞峇里島的恐怖事件使萬豪酒店的品牌,隨CNN、路透和法新社的畫面,傳播向世界,伴同黑煙和鮮血。但在相距不遠的澳大利亞,COURTYARD酒店仍是一片歌舞昇平。房卡上,墨綠色背景上是地平線盡頭5棵金色的大樹,宛如合唱隊員手挽手在歌唱。後來在北京見過萬豪集團的PAUL FOSKEY先生,才知道它旗下的2600家酒店和18個著名酒店品牌,包括麗嘉酒店(RITZ-CARLTON)、新世界連鎖酒店(NEW WORLD)、華美達國際連鎖酒店(RAMADA INTERNATIONAL),遍布全球56個國家和美國50州。它是唯一進入全球「500強」的酒店管理企業,年收入達到200億美元,《財富》雜誌稱它為「全美最值得敬仰的公司」。1957年,MARRIOTT先生創立公司時,肯定沒想到今日的光景。
歐洲城市的酒店,房卡是另一種風格。在巴黎Hoche avenue街37號,有著一座名貴的酒店HOTEL ROYAL MONCEAU PARIS。它的房卡由3種顏色組成:黑黃白。一頂金黃色的皇冠,下面是兩個手寫體字母RM。這使人聯想歷史,想到君主王朝。
哥德堡是瑞典南部的海港城市,離丹麥、挪威和英國都不遠,於是這座酒店取名叫HOTELEUROPA,它位於KOPMANSGATAN街38號。在它的房卡上,有一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店徽:黃色部分是字母P,褐色部分是字母R。想到海港裡帆桅林立,猜那裡會有「PORT」一詞,別的意思呢?
GRAND HOTEL FLEMING是羅馬的一間四星酒店,它的店徽像條拱型通道的截面。圖案的邊框是一粗一細的文武線,裡面是兩組字母:LO和AN。在米蘭,四星酒店GRAND HOTEL FIERAMILANO的房卡上,也有一個精緻的標識:一個郵桶樣圖案,一共8筆畫成,一組字母ATAHOTELS橫跨過圖案。
有一些酒店,沒能留下房卡,如平壤的社會主義勞動青年團酒店,只有一把鑰匙帶著一段塑料棍,是不能帶走的。在酒店前臺領到一張「票」,長約15公分,寬約5公分,實際上是一份住店證明:天藍的底色,左邊印著深藍色的酒店圖案,下面是英文「CHONGNYON HOTEL」,房間號是「13-14」,右面用英朝兩種文字印著一段話:「當你外出時,必須把鑰匙留在接待處。」手裡還有一些房卡,上面沒有酒店的名字,也記不得是哪次旅行留下的。這些卡中,有代表新技術的非接觸卡、有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廣泛應用的VING CARD打孔卡、更多的還是磁條卡,有的卡上沒有店名地名和電話,只有粗碳素筆寫的房間號:204、142、219……..實在想不起是哪兒的酒店了。越是這樣,就越有神秘意味,它們總是引人極力回想,它們後面是一把丟失了密碼的記憶之鎖,鎖住的都是細節。這些片斷沒有攝入鏡頭、印在膠片上,沒有寫在日記裡,沒有錄在磁帶上,也沒留在別人的記憶裡。它們肯定只在你胸襟之內,你是唯一的知情者。它們肯定只是些細微情景。因為有它們,歲月裡那幾班車次才沒有空駛。遺忘使它們離你越來越遠,日子像一節節疾駛的車廂,你帶著它們同行,每次遷徙往往要丟棄些雜物,但你努力讓它們留在車廂裡,而不像垃圾一樣被扔到窗外。所有難以記起的日子,恐怕加在一塊,也不過幾日或幾周,但就為了這,留著這些卡吧,薄薄的卡片裡壓縮著過去。
二、窗景
從每間酒店的窗口望出去,都會看到不同的風景,它們與酒店的街牌、樓層、大堂、住過的房間號,甚至天氣和心情,都連結在一起,組成一幅幅耐人尋味的彩色頁面。
溫哥華羅伯遜大街1277號,PACIFIC PALISADES HOTEL屬於香格裡拉酒店集團,在1907房間窗外,初夏的雲層下是陰翳的海岸,只有無處不在的楓葉旗攪動著雲,在空曠的城市上空甩下雨珠。而到了深夜,倒不過來的時差令人徹夜難眠,只是從高高的樓上盯著窗外:金屬漆般純淨黑亮的夜幕下,滿城燈火猶如夜的反光,晶瑩透徹的夜燈引導雲海月光,沿著樓脊、桅杆、公路和車影移動,悄悄地升起陰影,奏響濤聲。這被海岸峽灣雪峰荒原簇擁著的城市,用它的燦爛燈火和經緯長街,還有聳入天空的尖塔,把夜晚切割打磨成精緻晶瑩的冰雕,又由窗口延伸至無限遠,漸漸在人的視野盡頭融化。電視機整夜開著,從加拿大到美國,每個電視臺的屏幕上除臺標外,幾乎都有報時數字在走,顯示著時差。華盛頓、紐約、渥太華、卡爾加裡、孟菲斯……這些城市地名,由螢屏天氣預報的地圖上飛起,飄向窗外靜謐深夜裡,拖曳著無形的軌跡,織起遼闊的美洲大陸。黎明時,濃濃霧帳裡,水上飛機轟鳴升起,飛向溫哥華島方向的山林,飛向落磯山。日記裡這樣寫:「當地時間晨5時許,我從房間的窗戶遠望:清澈明亮的天空和街道,雖然烏雲籠罩,但仍明麗悠遠,紅楓葉國旗在遠遠近近的樓頂飄動,對面海灣的船燈和霓虹燈廣告牌吸引著人的視線,海灣對面又似陸地又似海島,山頂上是更濃的雲。電視預告本市今天最高氣溫是攝氏11度,30多個電視頻道內容分別是汽車銷售、天氣新聞、體育、健身、動畫、交響樂等,常能看到這樣一句廣告語:種樹為了加拿大。海灣的另一端是私人遊艇停泊處,桅杆如林。海平線很遠,一艘大遊輪在緩緩駛動,海鷗在飛。」這座城市被季節之網過濾的如此湛藍,它為每個窗口、每個角度、每雙眼睛,都準備著一片風景、一份心情、一種纏綿。而你恰逢壯年漫遊伊始,有此次長夜遠眺,心中感動常伴。
是另一個夜晚,一月,在底特律CROWNE PLAZA1000號房間,(當時曾在日記裡寫道:好吉祥的數字。)從黑暗的屋裡看外面的大街。一場半個世紀未遇的大雪,成為那次美國之旅中,佔據記憶空間最大的風景。從坐落在美洲大道旁的福特汽車公司世界總部、迪爾本的村莊直到大都會國際機場和縱橫的州際公路,還有壯闊的五大湖區,都在顫抖的雪霧中混聲低吟。暗夜裡,摩天大樓頂上的公司商標、商街兩側的霓虹燈、輕軌鐵道和路間車流,全被刻在一張光碟裡,有多少人的目光在掃描,竭力想去打開壓縮進每道細紋裡的美國訊號,光碟在昏暗天光下轉動,播放出解說聲音與畫面錯位的穹幕畫面,像不停的雪,沒有間歇。樓下十字街口上,寥寥幾輛汽車在等待綠燈,瞬間,疾馳過去,夜已深,他們去哪裡?站在美國城市的樓上窗邊,想到那篇日本小說的名字:雪國。自己對自己說,雪夜是珍貴的時刻,不該用來睡眠,好好地看吧,好好地想。有的人壯舉一生,可未能從這窗口遠望,未能在大湖風飄、雪片靜靜垂落的子夜,懷想激蕩百年,享受一己孤獨,他們會想到雪打窗畔孤城沉靜天地共色時,從窗外那單純迷離的一角開始,你的胸間正舒展開萬裡雪原?想起那華文經典歌曲:三百六十五裡路,從故鄉到異鄉……早晨,曾越過窗下那條街,獨自走進科博中心——1997年北美汽車展會場,工作人員在做準備,觀眾都還沒有來。廠商們為媒介設立的咖啡廳空無一人,女模特都還在展臺後面,幾百輛世界上最漂亮華麗的汽車,匯成雪夜裡的風景之島。環繞展館的旗幟和廣告招貼畫,在雪的背景上跳躍著鮮豔。
矽谷有一座法國人開的酒店:HOTEL SOFITEL,它獨門獨戶,四周空曠,正門外面是大片的草坪和卵石小路,綠樹中有許多尊貴幽雅的品種。沿著飄飄旗幟的杆頂望去,是全球最出色的一批公司的樓群:甲骨文公司、SUN公司、HP公司、思科公司、維薩卡公司……..它們組成這片高科技平原的主要地標。從307房間的窗口看出去,是一個橢圓形內湖,不知它屬於酒店,還是屬於整個矽谷?就像比爾.蓋茨要把家安在華盛頓湖畔一樣,矽谷的科學家們肯定也喜歡玻璃幕牆外的湖水和岸邊清風。幽藍的湖水,映著夕陽,波光粼粼,霧化著一座座商業大廈凌空對峙間的凝重。雲影在湖面上蕩起,流進看不見的脈管,為最尖端的城市送去最原始的意味,靜謐的建築物間仿佛還有燈語手語相通,人影綽綽,窗燈頻閃。風從何處來?又讓人想起一部美國電影的名字《風語者》。在這猶如使館區或學院般氛圍的小城裡,人們在精緻的辦公樓裡,用精緻的思維在做著精緻的產品,而這思維與產品,就象星條旗和美國籤證上「握箭的鷹」一樣,影響著無數人。
夜裡,酒吧裡只有幾個人,來自中國,(其中兩人後來因經營「商務通」產品和一份商業報紙而出名,並成為富人)。喝吧,都嘗一點,杜松子酒、百利甜酒、雪利酒、加州紅葡萄酒,再要點藍色小鹿商標的芬蘭伏特加。(芬蘭人認為他們的伏特加早於好於俄羅斯,曾在芬蘭駐中國大使館,聽芬蘭人講故事:豪放的芬蘭伐木工人酷愛伏特加,有的人因為事故拇指被電鋸鋸掉了,當他們在酒館伸出一隻手的食指、中指要酒時,他要的可不是兩杯,而是三杯,看不見的拇指還代表一杯呢)。腳踩著大比例尺財富地圖上的點滴之地,那些奇蹟故事正在不遠處演出新版本。矽谷、帕洛阿託、聖何塞、薩克拉門託這些地名,與公司新聞、業績報告、CEO訪談一起,出現在傳媒的電頭,而你,此時連人帶情緒,就搭在它們織起的虛實網絡上,被稱作「在線」:在線矽谷,在線加州,在線美酒、在線朦朧。醉意如此美好,景色如此迷濛。你曾憑窗遠眺,尋覓人群,其實,你的窗口、你的身影、你的黃皮膚,也正成為別人窗外眼中的風景,是吧?
秋天,星期日,上午。達拉斯WESTIN酒店2008房間的窗外,大片的矮房子伸延到遠處,汽車在公路上飛馳,樓下的停車場,所有的汽車都是車頭朝內停放。視野裡看不見一個人。
2000公裡外的洛杉磯市中心,雲頭低垂,飄著雨,在WILSHIRE GRAND酒店1421房間窗外,夜已深,高聳的樓群射出晶瑩的燈光。裹著溼潤空氣,大朵的濃雲抖著熒熒夜光,要不然怎麼看的這麼清楚呢?夜睡了,雲沒睡,風也沒睡,隔著窗戶在看新房客。
LAFORET酒店在東京品川區北品川4丁目7番地36號的御殿山,據說也是法國人開辦的,5星級,連環弧狀的鐵灰色樓被天空襯的更加晦暗。每天,在酒店樓下林木蔽日空氣潮溼的低地花園散步,沐著陽光、看碩大的烏鴉鳴叫著煽動翅膀,感到它們扇過來的風掠過臉頰。順高高低低的彎彎小路,走過一座立著墓碑的森然石亭,那邊,水流從石璧上流成瀑布,單調的響著。走回1210房間,聽音響裝置傳出「紅蜻蜓」的童聲重唱,窗下遠遠看見鐵路貫穿市區,隔著密封的玻璃,新幹線列車無聲地馳過。那是寂寞的一周,在日記裡寫道:「獨自一人出去,看到『京浜急行』的招牌,原來上周曾來過這裡,並乘過車,剛才也是在此處下的列車並轉出租汽車。在麥當勞花370日圓買了漢堡,花50日元買了薯條,權當是午飯吧。擎著酒店的雨傘,走進人群裡,雨下下停停,秋天的東京陰沉沉的。」離這裡不遠,是先前住過的新高輪王子酒店,那兒也有一座酒店花園,曾在傍晚時遊逛,也是石碑石亭石路,也是湖水蕩漾、燈火闌珊且月夜迷離,但卻與LAFORET酒店感覺完全不同。那幾日陽光燦爛,與同行者愉悅相處,以至於站在3126房間的陽臺上,看到的景色也令人氣爽神清。接下來這好心情帶到旅途上,日記寫道:「一個晴好的日子,一行人離開新高輪王子酒店,除我外大部分人將不再返回東京,他們會從大阪關西國際機場離境。今天我們乘汽車前往京都。先到了風景如畫的箱根旅遊區,在冷嗖嗖的秋風裡泡在溫泉裡,靜謐間呼吸著山野的清醇氣息。群山連綿間,遠眺無雪的富士山。這裡屬神奈川縣,千石原的蘆葦銀輝閃閃,富於變幻。女導遊是小倉女士,她年紀已不小了。行進途中,遙看日本的山林原野,感到這個國家如同一座公園。離開箱根向山裡走,乘纜車登上駒嶽火山,1327米。再到小田原,從這裡登上新幹線列車,2小後,抵達日本第4大城市京都。」後來,自己一個人住在京都皇家大飯店825房間裡,過了兩天跟誰都沒有聯繫的日子。10月的天空下起了雨,從下午到夜色濃重,再到次日早晨,常走過日式沙發,到窗口眺望,烏雲下雨水瀝瀝,金閣寺此時肯定也收斂了金光。酒店門外大街上,沐雨的汽車和擎傘走上過街天橋的行人,都像是合著古城的節拍,放慢了移動速度。離開京都返回東京那天,登上酒店14層的「京都之峰」旋轉餐廳吃早餐,雨仍在下,許多傘在街邊樓畔飄著。在高處看天看雲,感覺不到雨,是無數黑的灰的藍的紅的傘在描畫著雨景,折射出雨季的凝重抑鬱。
9月底的韓國,陽光、陰雲和小雨織起秋分後的日子,釜山、昌原、濟州、漢城、仁川一路走過,酒店窗外風景切換,補充或改變著對這個國家的印象。釜山樂天酒店2506房間窗外,10車道公路上汽車奔馳,眼前唯一的景觀是被群山圍繞著的盆地。據說這座城市沒有明顯的鬧市區,雖然它與仁川被列為第2、3大城,但韓國導遊卻只把漢城稱作唯一的城市。建在盆地裡的高架橋、鐵路和密密的樓群,被滾滾車流從靜態帶進喧騰中,一切都被霧靄攪成混濁的樣子 。白天的景色遠不如夜裡,霓虹燈的晶瑩光芒照耀著海濱山城的精彩時刻。電視屏幕上,引人注目的,不是CNN、FOX,不是當地和日本電視臺,而是AFN(AIR FORCE NETWORK),這是駐韓美軍的電視臺,正在播放搞笑節目,輕鬆的喜劇畫面讓人想起那段沉重的歲月。第3次入住漢城樂天酒店,2019房間窗外,滿滿的是暗淡的綠色——這是樂天世界巨大屋頂,塗在上面的巨大LOTTE WORLD白色字母已經褪色,本來這應是鳥瞰漢城時的重要地標,但這座亞洲最大室內遊樂場內外已顯陳舊。遠處,兩座被塔吊圍住的高樓已高聳空中 。雖然樂天酒店不用房卡,仍用掛著塑料牌的鑰匙,但各地的樂天酒店都是又高又扁的建築造型,還真像是豎立的房卡。而從濟州假日酒店2805房間窗口望出去,看不見三樓的賭場和清晨時街邊的棕櫚樹影,只有正在施工的民房和一條窄街,再遠些就是深藍色的海洋了。海洋是島上的不變景色,透過窗戶、站在海潮會館的防波堤上 、走過龍頭海岸、登上火山口已青草茸茸的聖山日出峰、來到韓國電視劇常用的外景地海灘,獨自坐在草地上,注視黝黑的火山石灘後的大海,吮吸古老,汲取遼闊,聽著濤聲急促,從40歲湧向50歲。
三、片段
在國外許多酒店停留過,記下了幾乎每個房間的房號,也記下一些片段,儘管平淡,但融進些聚聚散散光景難再的滋味,這些停靠站的晴晴雨雨,也就標印在了記憶的雲圖上,飄忽莫名。除了布拉格的文華東方酒店,沃爾夫斯堡的麗斯卡爾頓酒店,法蘭克福的喜來登酒店外,還有另一個小酒店。
馬來西亞,離吉隆坡不遠的梳邦MERLIN酒店,這裡被當作始發站。22年過去,熱帶氣候的味道和濃鬱的樹木,還有那間早餐廳,那輛奔馳車,那位蘇先生,每個情景都很清晰。從這到雲頂看山,到馬六甲看海峽,領略南北大道兩側的熱帶雨林景色,站在馬來猴出沒的海岸邊,靠著白色燈塔,看無船的深藍色海面平靜而神秘。這兒是海盜活躍的地方,這兒離馬裡亞納海溝、離太平洋的中心更近。
到了新加坡「淑女山莊」酒店,因誤會差一點定不了房間,打了幾個電話,才算解決,那半個小時挺不自在。原本一路上款待周到,這一刻卻遭冷落,後來過了幾天寒酸日子,多是吃漢堡加虎牌啤酒,還在烏節路找免費茶水喝。
在平壤「社勞青酒店」的一周裡,印象是另一個樣子:已用了不短時間的冰箱、電視機和電梯、乳黃色的大堂燈光、清晨窗外空曠的大街、一座座裝飾物不多的宏大的水泥建築物;所對應的是從新義州到首都途中,時走時停的德國造車廂、鐵軌旁哨位上的女兵、天空飛翔的白鶴、還有體育館雜技表演時人民軍士兵的雄壯歌聲(第一次觀看水中雜技)、大同江邊的夜景、路邊行走的市民。因為道路不暢,沒能到「三八線」附近,見過妙香山、主體思想紀念碑、三大革命紀念碑、志願軍友誼塔,見過萬景臺、普賢寺、歌劇院、人民大議事堂。
同是朝鮮半島,在「三八線」南側,曾3次住進漢城的樂天酒店:一次是參加北京——漢城航線首航,住1733房間;一次是觀看韓日世界盃比賽,住1608房間;一次是參加大宇國際工具機展覽會,住2019房間。照例是釜山、昌原、濟洲島、漢城等常見行程,都是喧鬧的場面,真記不得從窗口看到了什麼——也許沒顧的上看。唯一寂靜的時刻,是1995年2月,半島的初春,來到濟州島西歸浦酒店,沒人打擾,入夜時登上陽臺遙望海岸,遠方再沒有陸地,只有海在湧動。
還有一處離海不遠的酒店:雪梨RENAISSANCE酒店。住3002房間,真高啊!窗口能看見雪梨歌劇院,酒店大堂擺成了奧迪TT跑車的新聞發布廳,在旁邊會議廳裡,燭光閃閃,像普魯士貴族的古堡,氣宇軒昂的德國人面對各國記者,講述他們的全球戰略:「勒芒汽車耐力賽不是奧運會,不能只是參與,我們為取勝而去」。這酒店名叫「文藝復興」,奧迪公司也想取其含義嗎?為了與奔馳和寶馬的世代之爭。
拉斯維加斯米高梅酒店18-224房間,儘管它舉世聞名,但給人的只是無比熱烈,光怪陸離,白晝難分,籠罩著狂歡的氣氛;哥德堡的「歐洲酒店」,似乎是個朝西的房間,燦爛的夕陽從海港射過來,像弧光樣炫目;
西雅圖威斯汀酒店,真是一座大建築,雙子樓並立,大堂與走道都很寬闊,雨後的一天,從1439房間到街上閒逛,又匆匆趕回,參加美國西北航空公司在店內舉行的新聞發布會;
奧蘭多哈雷酒店所在的佛羅裡達州,是美國人「幸福感」最強的地方,從647房間出去,看到人們在湖邊憩息,入夜,滿天焰火,樂聲不斷,次日,人們奔向迪斯尼樂園、卡納維拉爾角甘迺迪宇航中心。曾在這裡,8個人擠進一輛「豐田」小轎車,前往郊區購物;
明尼蘇達州的明尼阿波利斯和聖保羅,分別坐落在密西西比河兩岸,近在咫尺,稱作雙城。在郊區住過假日酒店214房間,在鬧市住過REGAL MINNEAPOLIS HOTEL,在1059房間,日記裡這樣寫:「中午趕到機場附近的假日酒店,那是5年前我住過的地方。當時,第一夜後的黎明歷歷在目。現在又是秋天,又是滿眼的金黃楓葉。懷舊之情縈繞心頭,在當年常去的那間餐廳吃午餐,又與來自上海的記者見面。餐後,到全美最大的商城購物,這也是當年去過的地方;」
夏天的巴黎,住進35AVENUE HOCHE 75008號的一座豪華酒店:ROYAL MONCEAU PARIS,231房間。酒店離凱旋門不遠,入住的那天,安頓好後,來到塞納河邊,看見遠處的艾菲爾鐵塔下人群熙攘。晚8時,登上遊船,觀賞塞納河兩岸景色:自由女神、巴黎白宮、皮爾卡丹的宅第,還有35座河上的橋。船上,一位黑衣黑帽的白髮老者,在演奏小提琴,裙裾閃閃的女歌手縱情歌唱,行進的船側風景划過,抒情的樂曲蕩漾在甲板上,同船的日本女遊客合拍搖擺,如夢如醉般閉目聆聽;
告別巴黎的陰雨,到600公裡外的科尼雅克,住進軒尼詩家族的私人古堡,踩著吱吱發響的樓板走進單人房間,沒有房號,床上有一瓶標著自己名字的幹邑白蘭地,是主人贈送的禮物,整個旅途中,那一夜睡的格外好。綠草湖水和橡樹林,圍攏古堡,從靜靜的客廳裡,向中國發出一疊明信片。清晨,在古堡旁的村莊散步,淡霧如煙,朦朧如舊。葡萄園高地的開闊、酒窖長明燈下木桶長陣的神秘、極品幹邑白蘭地「天堂鳥」的幽香混著雪茄菸的尊貴、加龍河流向大西洋時的悠然、從莊園石階到鐘樓尖塔記下的歲月風情,都裝進古堡房客的相機裡;
PRIZE酒店在斯德哥爾摩一處漂亮的街區,當與同住的朋友經旋梯來到219房間後,發現只有一張單人床。怎麼回事呢?是安排錯了嗎?房間很小,也就只能住一個人,可能是誤會,到前臺問問吧。且慢,牆上這幅畫真不小,好像還能動,掀它一下,明白了,原來這是一張牆上的床。
一次,在斯德哥爾摩附近的小島上,趁著等船的工夫,聽漢語流利的瑞典陪同大龍談到他與前任中國夫人離婚的事。他說:人與人溝通挺難,更別說男人和女人,更別說兩個國家兩個民族的男人和女人。
30歲時,住在香港尖沙咀的香格裡拉酒店,用的是一本巧克力色封皮的普通公務護照,蓋的是英國使館的籤證章。從北京的嚴寒到維多利亞海的夏天,作為北京電視臺新聞部前任記者、外經貿部的幹部,肩扛攝像機,每天從酒店去鷹君中心拍攝香港時裝節、到理工學院拍攝教室、到太平山頂拍海灣、到貿發局辦公樓拍玩具展品。邀請方只負責住宿費,每早離開餐廳時被侍者追著籤單,場面有點狼狽。那時,真是沒見過什麼世面,更不太懂交際場,傻傻地給曾在北京接待過的香港電臺記者打電話,卻遭冷落。昔日在北京,曾熱情宴請過這群人。後來在貿發局招待宴會上,與那些華麗男女同坐一桌,找不著話說。看著這些珠光寶氣的港人,操著英語粵語講洋場上那些事,讓一個大陸老革命的後代,腦海裡想到的只有「階級」這個詞,還感到身為大陸來客當時貧窮拮据的難堪。那晚上,風光的是那些香港人,是那些長年駐外的外經貿部幹部,是那些華潤、南光集團公司的職員。這座酒店和這次旅行,成為人生最寶貴4年的縮影,有些不堪。
團隊旅行結束被稱作「隆重散夥」,這個時候住過的最後的酒店總是有種灰濛濛的印象,在房間裡無聊的看電視也好,匆匆用過午餐也好,彼此乏味地詢問返程時間和機票也好,瞅準時候互換一下名片也好,大家都顯得心不在焉,與出發時滋味迥異。在香港機場酒店1317房間如此,在舊金山凱悅酒店988房間如此,在義大利PADOVA希爾頓酒店308房間如此。這時候,啟德機場轟鳴的飛機聲、舊金山101號公路上滾滾車流聲、以及昨日友人送行時的話語,都被隔在沉重的行包外。十字綁繩或一字綁繩,都難以繫緊散亂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