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分
一
即使到了今日,古希臘時代的芝諾悖論也令絕大多數人疑惑。
與阿基裡斯的賽跑,龜先出發;當阿基裡斯起跑時,烏龜已經抵達路途中的某處(姑且稱為 A點);由於阿基裡斯跑得比烏龜要快許多,他很快就抵達 A點;然而,當他跑抵該處時,烏龜已經移動到更遠的地方,我們把它稱做 B點;當阿基裡斯跑抵 B點,這時烏龜已經爬到更遠的 C點;這個過程不斷重複。儘管阿基裡斯不斷追近烏龜,每個階段兩者之間的差距也不斷縮小,前者卻永遠不可能超越後者。
這個問題其實相當「繞」人。儘管我們可以用下面的方法「簡單」攻破:
1、牛頓物理法:兩人之間相對速度大於零,所以阿基裡斯很快會追上烏龜;
2、幾何級數法:將一串無窮長的數列累加之後,總和卻不見得無窮大。舉個級數的例子:1 + 1/ 2 + 1/ 4 + 1/ 8 + 1/ 16 + 1/ 32 ……總和愈來愈接近 2。
3、微積分法:在芝諾佯謬中,其實採用了兩種不同的的時間度量。一個是普通鍾,一個是芝諾鍾。《力學概論》一書給出了解答。
4、時間最小單位法:量子物理學告訴我們,時間、空間、能量並不是連續的,而是有最小單位的。物理學涉及的最小時間是 普朗克時間,為 1E-43秒(即10 ^-43 s)。沒有比這更短的時間存在。普朗克時間=普朗克長度 /光速 。所以烏龜並不擁有可以無限細分的時間。
即使如此,當你在腦海裡再次演繹芝諾的「悖論」時,你的直覺還是會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啊,阿基裡斯到底如何超過烏龜呢?
芝諾為何造出這個佯謬?與時間有關。
柏拉圖在著作《狄瑪尤斯》裡講「實存」( being)和「將然」( becoming)的區別:
「實存」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此世界永恆不變,由智慧藉助論證而得知」;「將然」的世界(時間的領域),則是「意見與非理智感覺之客體,既生又滅,從未完全真實過」。柏拉圖之前的帕爾米尼笛斯相信實際是既不可分,也沒有時間的。芝諾是帕爾米尼笛斯的學生,他創造了著名的佯謬,捉弄了我們幾千年,就是為了整個推翻人們對時間的「傳統」觀念。
二
牛頓在《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以下簡稱《原理》)中說:「絕對的、真實的、數學的時間,由於它自身的本性……與任何外界事物無關地、均勻地流逝。」
牛頓的方程式裡的時間是一個未經定義的原始量。這時間是絕對的,任何事件,都在空間裡有個一定的位置,都發生在時間裡某個特定的時刻。
為了精確地描述一個物體的運動,牛頓發明了微積分:已知連續運動的路徑,求給定時刻的速度(微分法);已知運動的速度求給定時間內經過的路程(積分法)。
牛頓力學的時間是沒有方向的。一個球可以是撞向牆壁,也可以是從牆壁彈出,對牛頓方程的每一個解,顛倒時間方向,會得到另外一個解。
牛頓沒有回答時間為什麼向前。
但是,這個問題用得著懷疑嗎?難道一個人可以逆向生長嗎?破鏡可以重圓嗎?掉在地面上的花瓶能夠彈回桌面變回原樣嗎?
關於時間,牛頓方程式的另一特點是:
它們是「決定性的」。
正如我們在中學物理裡學到的,不管在觀測的初始時刻位置和速度如何,系統的行為對過去和將來都是確定的。
得益於此,我們發明了汽車,火車,發射了火箭,登上了月球。
「決定論」是牛頓方程數學結構的一個直接推論。
法國數學家拉普拉斯於1814年假設:「妖」知道宇宙中每個原子確切的位置和動量,能夠使用牛頓定律來展現宇宙事件的整個過程,過去以及未來。
「我們可以把宇宙現在的狀態視為其過去的果以及未來的因。如果一個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運動的力和所有自然構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夠對這些數據進行分析,那宇宙裡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粒子的運動都會包含在一條簡單公式中。對於這智者來說沒有事物會是含糊的,而未來只會像過去般出現在他面前。」
決定論與「因果律」有關。因果律說,每一個事件都有它的原因,而事件本身為其結果。不同於簡單的前因後果,科學家們透過表象,去除時間的幹擾,通過因果律,探索這個世界運行的真正原理。
三
愛因斯坦對時間的大膽想像力,超越了有史以來的任何一個人類。
26歲的他把牛頓的絕對時間觀念摧毀了,對現實進行了革命性的重新評價,賦予時間和空間全新的意義。這就是「相對論」。
如此年輕的傳奇,放在今天似乎難以想像。事實上,量子理論在上個世紀20年代中期,有個「男孩物理學」的暱稱,太多關鍵人物都是年輕人:海森堡23歲,泡利22歲,狄拉克22歲。
為什麼是愛因斯坦引發了物理世界的三大革命?
當時最偉大的數學家之一龐加萊才是「相對性(relativity)」這一名詞的發明者。
寫出洛倫茲轉換公式的,是洛倫茲本人,而非愛因斯坦。
洛倫茲寫道:我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我死守一個觀念:只有變量t才能作為真正的時間,而我的當地時間t』僅能作為輔助的數學量。
楊振寧對此有精彩評論:
洛倫茲有數學,但沒有物理學;龐加萊有哲學,但也沒有物理學。
愛因斯坦堅持同時性是相對的,才能從而打開了通向微觀世界的新物理之門。
可是,需要一個怎樣的大腦,才敢質疑人類關於時間的原始觀念?
愛因斯坦的時間彎曲理論更是令人不可思議。經過孤獨而艱難的思考,他意識到時間是被質量很重的物體彎曲了,正是彎曲導致了引力。
他最後完成了廣義相對論:
時空彎曲的程度,是由宇宙中物質的分布所決定的:一個區域內的物質密度越大,時空的曲率也就越大。
以定性的方式描述,這個定律可以表述為:
任何事物都傾向於去往時間流逝最慢的地方——引力會將其拉向那個地方。
Youtube上有段視頻,是一位國外教授用四周繃緊的床單來模擬廣義相對論。一個重的球,假設是太陽,將床單壓凹下去。然後扔一把珠子,模擬行星,順著陷下去的「阱」的內壁旋轉。
所以,蘋果落地並不是因為超距離的神秘力量,而是地球使空間和時間發生了畸變,讓蘋果掉了進去。
黑洞周圍時間變慢,在電影《星際穿越》中有生動展現。庫珀乘坐飛船飛到黑洞卡岡都亞附近,因「時間變慢效應」,他只變老了幾個小時,而地球上已經過去了 80年。
儘管愛因斯坦粉碎了人類關於時間的幾乎所有常識,並且徹底更新了牛頓所建立的世界體系,但有兩點,他與牛頓保持了一致:
1、他也沒有考慮「時間箭頭」,愛因斯坦的時間也沒有方向;
2、愛因斯坦依然堅守著類似牛頓的因果律。
1955年 3月15日,「最懂愛因斯坦的人」貝索去世了。愛因斯坦用他「物理定律沒有時間性」這個堅強的信仰,試著安撫好友貝索的家人。
現在,他又比我先行一步,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什麼。對於我們篤信物理學的人來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區別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儘管這種幻覺有時還很頑固。
他又加了一句:「貝索向這個奇怪的世界告別,只比我稍早一點。」
一個月後,愛因斯坦去世了。
四
愛因斯坦的光電效應理論,極大推動了量子理論。他亦因此得諾獎。然而,他在後半生中憂慮不安,總在強調光量子說只是一種暫時性的假定。
量子理論是科學家們孤注一擲的冒險。
普朗克是為了導出他的定律,而不得不假定,電磁輻射所攜帶的能量是一份一份的,他稱之為量子。
薛丁格得到了一個方程,裡面含有一個全新的數學量——「波函數」。波函數考慮了微觀粒子的波粒雙重性質,並描述它們所有可能的表現。
但薛丁格自己也搞不清楚波函數在物理上的含義。那種我們可以在現實中感知到的常識和圖像,就像我們對牛頓公式的直觀「體驗」,在量子理論中找不到。
玻恩的假設是:把波函數解釋為某種「機率振幅」,用來計算在空間某一區域發現一個粒子的機率。他認為,波函數的平方就給出了在指定地點和時間,發現粒子的機率。
而海森伯的「不確定性原理」,斷言在亞原子領域,不可能同時精確地知道電子的位置和動量。這和經典物理學格格不入。
海森堡說,量子理論的基礎數學不需要相應於我們熟悉的任何事情。量子理論的工作應直接預測可觀測的事物,如氫原子發出的光的顏色。不應當指望提供一種令人滿意的原子內部運作的內心圖片。
在量子論中,因果關係被重新評價了。
儘管為量子理論作出過巨大貢獻,但愛因斯坦不贊成放棄因果律。
愛因斯坦的觀點是:
量子力學並不是真正基本的力學,而是對未知事物做出統計說明的一種方法,是一種數學手段。儘管暫時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在更深的層次上,一定存在著某個原理,嚴格遵循著因果律。他在為紀念牛頓逝世二百周年而寫的一篇文章中說:
「牛頓理論的精髓可能會給我們提供力量,去恢復物理現實與牛頓教誨中最深奧的特點——嚴格的因果律——之間的和諧。」
玻爾強調了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之間的巨大差別:
1、廣義相對論利用純的時空協調和絕對的因果關係來描述世界;
量子圖像中,觀察者和系統相互作用,並且是系統的一個部分。
2、時空協調代表位置。因果關係依賴於對事情如何發展,特別是其動量如何變化的準確了解。經典理論假設人們能同時知道這兩者;
量子力學告訴我們,時空協調的精度是以動量的不確定性、進而是以因果關係的不確定性為代價的。
量子力學認為,時間的流逝是由下述非常簡單的事情決定的:
我們自己對於變化的觀測。
現在看起來,量子派們似乎贏了。科學家發現兩個在宇宙中遠遠分離的粒子,可以以某種方式組成一個單一的物理整體。
上帝可能真的在扔骰子。
但是,愛因斯坦所追求的「一個完全用科學描述的決定性實在」,真的只是人類的幻覺嗎?
五
將隨機引入到堪稱「嚴密科學」的物理學中,玻爾茲曼或許是第一個人。牛頓以來延續了幾百年的機械因果論被動搖,科學概念產生了根本性變革。
玻爾茲曼發展了麥克斯韋的分子運動類學說,把物理體系的熵和概率聯繫起來,闡明了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統計性質,並引出能量均分理論(麥克斯韋-玻爾茲曼定律)。他首先指出:
一切自發過程,總是從概率小的狀態向概率大的狀態變化,從有序向無序變化。
1877年,波爾茲曼提出用「熵」來量度一個系統中分子的無序程度,並給出熵S與無序度Ω(即某一個客觀狀態對應微觀態數目,或者說是宏觀態出現的概率)之間的關係。這就是著名的波爾茲曼公式。
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熵增表述是:
孤立系統的熵永不減小。
在一個孤立系統中自然發生的任何過程,都一定伴隨著系統的熵增加。當熵達到它的極大值時,孤立系統的時間演化就停止了,該系統就處於它最無序的狀態。這時系統已耗盡了它所有發生變化的能力——它已經達到了熱力學平衡。
「熵」度量一個系統可變的能力,它跟時間有密切關係。熵的增大是時間方向的指路標。
為什麼熱量會從熱的物體跑到冷的物體上,而不是相反呢?
玻爾茲曼發現其中的原因驚人地簡單:
這完全是隨機的。
卡洛.羅韋利在《七堂極簡物理課》裡寫道:
玻爾茲曼的解釋非常精妙,用到了概率的概念。熱量從熱的物體跑到冷的物體上並非遵循什麼絕對的定律,只是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比較大而已。原因在於:從統計學的角度看,一個快速運動的熱物體的原子更有可能撞上一個冷物體的原子,傳遞給它一部分能量;而相反過程發生的概率則很小。在碰撞的過程中能量是守恆的,但當發生大量偶然碰撞時,能量傾向於平均分布。就這樣,相互接觸的物體溫度會趨向於相同。熱的物體和冷的物體接觸後溫度不降反升的情況並非完全不可能,只是概率小得可憐罷了。將「概率」引入物理學的核心,直接用它來解釋熱動力學的基礎,這一做法起初被認為荒謬至極,所以沒人把玻爾茲曼當回事。
在牛頓定義的世界裡,力學沒有時間性。而熱力學裡的熵,則為時間的前行加上了刻度,如此一來,我們終於可以說宇宙是真正在演化的。
接下來,人類會漸漸發現,不但是複雜的體系,就是物理學中最簡單的情況,未來都是開放式的。
熱力學賦予時間以方向,卻又令這世界看起來更為混沌。
六
普裡高津講述了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最後的問題》:
「我們有一天能克服熱力學第二定律嗎?」世界文明不斷地在問一臺巨型計算機。計算機回答道:「資料不足。」億萬年過去了,星辰、星系都死了,而直接和時空聯結的計算機仍在繼續搜集資料。最後沒有任何資料可以搜集了,不再「存在」任何事物了;可是計算機還是在那兒計算,在那兒找相關關係。最後它得到答案了。那時候要知道這個答案的人也都不存在了,可是計算機知道了如何克服熱力學第二定律。「於是光明出現……」
對阿西莫夫來說,生命之出現、宇宙的誕生都是「反熵」的、非自然的事件。
玻爾茲曼說在充滿分子的氣體中,高度有序的結構將隨著時間隨機地消失。
如此一來,生命如何產生呢?
達爾文說,大自然何以能夠優先選擇一些罕見的事件(變種),因而逐漸演化出越來越複雜的生命形式。在他的理論中,變化的推動力是一些隨機發生的事件。
這看起來,似乎與玻耳茲曼的理論相矛盾。
科學家的解釋是:
我們要把生命的無比複雜性看做是自組織過程的結果。
生命出現以前,在原始渾湯裡如果存在有某種恰當的反饋機制,實現自組織的一般條件便成熟了。
實驗證明,核酸具有自複製這最重要的性質:在核酸原料的純粹化學混合體裡,會有更多的核酸形成。
核酸掌握著生命的設計。在DNA和RNA裡面的是基因,它們逐字給出具體的指令,為我們地球上的生命建造蛋白。
DNA和RNA的演化變異可以用作一種分子鐘。
道金斯在他《自私的基因》中描寫了DNA自我複製的能力:
我們都是「殘存機器」,唯一的目的就是保護基因,就是要讓同一條DNA鏈,也就是讓這些巨分子所載的基因——決定我們面貌性格的藍本,更多地自我複製。
在「自組織」和「混沌」中,時間再次顯現了自己的方向。
至此,兩種似乎矛盾的力量交織在一起,「決定性」並非決定一切,而「隨機性」也不是漫無方向。
海菲爾德總結道:
未來不是被現在或過去唯一地固定下來。嚴格的決定性論必須推翻;取而代之的是如下一個世界觀:它和我們對世界的經驗是一致的,它裡面的未來是開放的。
此新觀點真正地綜合兩個相反的、不可或缺的概念——機遇(概率)和必然(決定性)。
七
讓我們從追溯「科學時間」的壯闊視野,回到個人視角。
在所有與時間有關的科學概念中,平行宇宙也許是最不靠譜的一個。
為了「解決」量子力學中的測量問題,埃弗雪特1957年提出了另一個大膽的辦法。
在楊氏狹縫實驗中,光子到底是從兩條狹縫中哪一條中經過的?哥本哈根解釋說,這就是按照機率法則對不可逆坍縮的選擇。
然而,埃弗雪特說,電子不是選擇狹縫,而是選擇宇宙。
在選擇其中一條狹縫而不是另一條時,宇宙就一分為二。這條被選擇的狹縫決定於我們處在哪個宇宙。此後這兩個宇宙就完全分開了,並且越分越多,每做一次測量,宇宙就分裂一次。
埃弗雪特認為,每一個宇宙都像我們的宇宙那樣真實。你做的最荒唐的夢,也許就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一個被定義在某個宇宙中的觀測者,他所做的每次測量,都使這整個宇宙萌發出無數多個新宇宙(即「多重世界」),每一個新宇宙代表一個不同的、可能的觀測結果(例如一隻活著的或死了的貓)。沒有波函數的坍縮發生,只有新分支出的宇宙的無窮盡的增殖和萌發:不需要有一個宇宙之外的觀測者。
無窮無盡的宇宙中,真的存在與我們平行的時空和文明嗎?在某個瞬間游離的我,會被分叉到另外一個平行宇宙嗎?我的孩子們在另外、又另外的那個世界,過得都好嗎?
我不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對平行宇宙的興趣不大。但我很喜歡平行宇宙的隱喻價值。
如果把上面平行宇宙的「樹狀分裂圖」橫過來,其實我們就得到了一個決策樹或者概率樹模型。
例如我們扔一個骰子,假如六個面完全是一樣的,結果只能有一個面朝上(排除單點立住的可能性)。那麼,既然每個面朝上的可能性都是一樣的,當某個面最終朝上,其它面朝上的可能性去哪裡了?
我們可以這樣設想:當骰子被隨機扔出來時,就其未來狀態而言,出現了6個平行宇宙。最終我們只觀察到了其中的一個。
我們把概率樹的分枝,理解為某件事情的各種可能性,用文藝的方法描述,就是一切可能存在的n個平行宇宙。
概率到底是客觀存在的事物,還是主觀想像的事物?
即:概率究竟存在於現實,還是存在於人的大腦?
用平行宇宙的思路來形成「概率」的直觀感受,相當有趣且有效。
如此一來,我們就牢牢地抓住了不同的未來時間軌跡上,「不確定」這個頑童的被量化的身影。
時間流逝這個鮮活的經驗從何而來?
卡洛.羅韋利寫道:
我認為答案就在熱量和時間的緊密聯繫中:只有當熱量發生轉移時,才有過去和未來的區別。熱量與概率相關,而概率又決定了:我們和周圍世界的互動無法追究到微小的細節。這樣一來,「時間的流逝」便在物理學中出現了,但並不是在精確地描述物體的真實狀況時,而是更多地出現在統計學與熱力學中。這可能就是揭開時間之謎的鑰匙。「此刻」並不比「此處」更加客觀,但是世界內部微觀的相互作用促使某系統(比如我們自己)內部出現了時間性的現象,這個系統只通過無數變量相互作用。
在接下來的解釋裡,卡洛.羅韋利假設了某種超感覺生物:
我們的記憶和意識都建立在這些概率性的現象之上。假如存在一種超感覺的生物,那麼對它來說,就不存在時間的「流逝」,宇宙會是沒有過去、現在、未來之分的一整塊。但是,由於我們意識的局限性,我們只能看到一幅模糊的世界圖景,並棲居於時間之中。請容許我引用本書編輯的一句話:「看不清的比看得清的更廣闊。」正是這種對世界的模糊觀察孕育了我們時光流逝的觀念。這就把一切說清楚了嗎?並沒有,還有好多問題有待解決。在引力、量子力學和熱力學三者的交叉地帶,許多問題糾纏在一起,而時間就位於這團亂麻的中心。我們還在黑暗中摸索。我們也許已經開始理解量子引力了,但它也只結合了三塊拼圖中的兩塊。我們還沒有找到一個理論,把我們對世界的這三塊基本理解拼到一起。
八
儘管看起來,愛因斯坦在與量子派的「戰鬥」中落敗,但我贊成他追求真理的「不含糊」,以及對「自然之神」的信仰。
「還原論」和「演化論」,並非是硬幣的兩面。假如一個「演化論」者不具備「還原論」的基本科學素養,那麼他就不算一個科學家。我不知道哪個取得了偉大成就的科學家,靠的是玄學,無論是在量子論,還是如今的複雜科學等領域。
不管量子論看起來多麼違背直覺,它仍是嚴格建立在數學基礎上,被實驗室觀察和檢驗,並應用於現實世界的可靠工程中。
高高在上、胡弄玄虛的搗糨糊,也許能得出不少「高明」且「和諧」的結論,但毫無意義。
我們不能因為「因果律」陷入困境,就投奔科學陣營的對立面。
我們只是應該認識到:必須保持開放的頭腦,不為所有的古怪事情所苦惱。
這也是量子理論給每個無法搞懂它的普通人的世俗啟發。
愛因斯坦堅信因果性的概念是物理學的基石。
他曾提出,「概率本身也許需要被當作原子系統根本的、基礎性的物理性質」,這樣可以「以一種令人驚奇的、簡單的、一般的方式」 得到普朗克定律的推導。
我不認為曾經以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直覺顛覆了時間概念的愛因斯坦失去了想像力,我只是覺得,他不甘心放棄用人肉大腦去感知在實驗室裡已經被驗證了的現象和公式。
他在 1920年寫給馬克斯·玻恩的信中說:
因果性的事情也讓我很痛苦。光的量子性吸收和發射究竟能不能從完全因果性條件的意義上想像出來?抑或會留下一個統計學的殘留物?我必須承認,這裡我缺少確信的勇氣。但是我只是非常不情願地放棄完全因果性。
愛因斯坦絕非在捍衛表象的因果律和決定論。在給貝索的信中,他寫道:
「我感覺,謎的永恆創造者(就是說上帝)給我們開的真正玩笑絕對還沒有被我們理解。」
九
對於因果律的哲學層面的思考,需要談及牛頓在微積分上的對手,萊布尼茲。
萊布尼茲認為:宇宙中的每個事物完全依靠其自身的內部程序運行,與其他每個事物完美協調—它們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
萊布尼茲的「預定和諧」理論說:
假如有兩個完全一樣的緊密大鐘,並被設置為相同的時間,隨後我們會看到每個時刻二者的報時都是一樣的。但是它們彼此仍然是「因果分離」的,二者之間的聯繫是因為它們的內在機製得到了外部協調。
每個單獨的物體都運行著自身的內部程序,然而一切都如此完美相關或和諧,以至於它們之間似乎存在著因果作用。
在萊布尼茲眼中,鐘錶匠就是上帝。
為了構造宇宙學理論,萊布尼茲制定了一套被稱作「充足理由律」的指導原則。這條規律認為,在構建宇宙的過程中,每一個顯而易見的選擇背後必須存在一個合理的理由;每一個形如「為什麼宇宙會是 X而不是 Y」的問題,必然存在答案。
在萊布尼茲的眼中,世間萬物並不是單純地羅列在空間之中,而是浸沒於某種相對關係網絡之中,正是這些相對關係網絡定義了何為空間,而非空間決定了相對關係。
休謨的觀點似乎更奇怪:一切都無法解釋,你甚至不能對將要發生的任何事情做出合理的預測,即使是對接下來的幾秒鐘將要發生的事情。
休謨很早就發現了,我們對於世上因果關係的認知是取決於我們的情緒、習俗和習慣,而不是取決於理性,也不是取決於抽象、永恆的自然定律。
休謨認為,大多數人都相信只要一件事物伴隨著另一件事物而來,兩件事物之間必然存在著一種關聯,使得後者伴隨前者出現。
它在那之後而來,故必然是從此而來。
這一思想放到今天,依然成立。僅僅是因為時間先後,我們就可以被各種把戲迷惑,形成「前因後果」的錯覺。
休謨分析,人類有一種信賴因果關係的本能,這種本能則是來自我們神經系統中所養成的習慣,長期下來我們便無法移除這種習慣。
在《人類理解論》一書中,休謨主張所有人類的思考活動都可以分為兩種:追求「觀念的連結」與「實際的真相」。
觀念的連結:牽涉到的是抽象的邏輯概念與數學,並且以直覺和邏輯演繹為主;
實際的真相:以研究現實世界的情況為主。而為了避免被任何我們所不知道的實際真相或在我們過去經驗中不曾察覺的事實的影響,我們必須使用歸納思考。
科學發展到今天,萊布尼茲和休謨過時了嗎?
並沒有。科學越進步,越縱容人們用科學成果乾著反科學的事情。尤其是在那些似是而非、卻權力巨大的領域。例如華爾街。休謨們的思想,變身為《黑天鵝》等當代人的著作,無情地嘲諷著現代人類。
十
《時間重生》一書有如下假設:
時間不但是真實的,而且是最為真實的。構成現實的元素只能是屬於每一個瞬間的真實。宇宙中的所有真實都是關於某一個瞬間的真實。這些瞬間的串聯,構成了時間。 過去曾經是真實的,但已經不再真實。這並不影響我們對於過去的分析與詮釋,因為我們可以於當下尋獲過去留下的痕跡。 未來尚不存在,因而一切皆有可能。我們可以理性地作出一些推斷,卻不可能完全預測未來。未來可以超越一切基於經驗所作出的預言,創造出全新的現象。 沒有什麼可以超脫於時間之外,自然規律也不例外。自然規律並非亙古不變,與萬事萬物一樣,它們僅僅關乎現在,隨時間的流逝而改變。斯莫林為我們比較了兩種思維方式:
一種是跳出時間式思維;
一種是緊隨時間式思維。
跳出時間式思維是指,真理超脫於時間甚至是超脫於宇宙。蘇格拉底說,所有的發現都不過是對前世的回憶。
緊隨時間式思維是一種關係主義。關係主義認為,對於事物最真實的描述在於指明事物與其所在系統中的其他事物之間的聯繫。
狄拉克推測:「宇宙之初的自然規律恐怕和現今的自然規律大相逕庭。因此,我們需要承認,自然規律不會在所有的時空中保持唯一,它們會隨時代的更迭而逐步演化」。
惠勒寫道:「世間沒有規律——除此規律以外。」
看起來,進化論無處不在。
這兩種思維就個人而言,有著濃濃的雞湯味兒。
個人跳出時間式思維:有理想,有願景,有原則,有價值觀,有信仰,保持人生的某種不變的確定性;
個人緊隨時間式思維:勇敢面對人生的不確定性,坦然接受隨機性和跌宕起伏,將其視為生命必要的代價。
在機遇與危險夾縫中生活,在確定與隨機中探索,才是人類的體驗。
從本文上部分「單向、勻速、自動駕駛」的日常時間,到中部分驚險傳奇的科學時間,時間已經不簡單是我們的人生背景板,不止是這個宇宙的巨大的指針,而是蘊含著一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