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歐陽覺亞夫婦舊地重遊,在昌江叉河鎮老宏村前的水田邊留影。
海南日報記者 陳耿 攝
1980年代,歐陽覺亞(左)與符鎮南在東方江邊鄉。符其榮 供圖
因為少數民族語言調查,他們相識並結合於海南島,兒子也出生在這片熱土上;為了海南黎語、回輝話、村語、附馬話、那鬥話的研究,他們與這個海島結下了割捨不斷的情緣,腳蹤不時就會踏上瓊州大地。
最近兩年,由於海南有深入研究村語的需要,他們被聘為學術顧問,因此,每年來瓊次數不下兩回。
他們是我國著名少數民族語言學專家歐陽覺亞和鄭貽青夫婦。
整整60年前,作為新中國的第一批本科生(1949-1953),從中山大學畢業後已在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後來調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工作一年的歐陽覺亞,與北京大學袁家驊教授等專家一道,受到桂西壯族自治區(今廣西壯族自治區)的邀請,參加廣西壯語方言調查和「壯文」創製工作。
歐陽覺亞當時沒有想到,他後來的妻子會是廣西壯族姑娘,更想不到的是,兩年後他會調往海南參與黎語調查和「黎文」創製,並在那裡結識此生伴侶—鄭貽青。
從1958年結婚迄今,歐陽覺亞和鄭貽青走過了「金婚」,再過4年即將迎來「鑽石婚」。陪伴他們的,是至今從未止息的語言和方言研究。這個冬天,完成校訂280萬字的《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大辭典》書稿後,這對夫婦再次來到海口,記者得以繼續聽他們講述在海南的往事。
從北京到海南黎族山區
「老人家,去放牛嗎?」「洗衣服啊?」記得今年3月13日,84歲的歐陽覺亞和78歲的妻子鄭貽青故地重遊,走進昌江黎族自治縣叉河鎮老宏村,在村道上、小河邊遇見黎族村民時,主動用黎語跟他們搭訕,一些黎胞投來了詫異的眼光。
1958年,新婚不久的歐陽覺亞夫婦和調查隊部分人員到老宏村收集詞彙和語料時,住了3個月。86歲的黎族婦女劉拜發還記得,當年村裡來了一幫年輕人住在村裡,問了很多有關黎語的事情。只是時光飛逝,50多年過去,村子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要不是歐陽覺亞重提舊事,劉拜發或許就再也想不起了。
往事聽起來總是那樣輕鬆,但歐陽覺亞夫婦當年走村串戶的調查是充滿艱辛,甚至是危險的,尤其是對於作為女性的鄭貽青。
1956年夏,中國少數民族語言調查第一工作隊的「海南分隊」成立,歐陽覺亞從廣西被調至海南分隊工作,跟隨隊長嚴學宭、副隊長王均一起組織人力調查海南黎語。
這一年6月,20歲的壯族姑娘鄭貽青從中央民族學院(現中央民族大學)語言專修科畢業後,也被分配到海南分
隊,調查黎語方言,工作隊在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語言文字研究指導委員會(簡稱「語委」)的領導下工作。她擔任語委研究科詞彙組的組長,下鄉調查雖然辛苦,卻又充滿樂趣,但有時也受疾病和傷痛的困擾。
1957年初,調查隊在到樂東保定村學習黎語時,有一天左手的掌心莫名其妙地長出一排3顆毒瘡,當地醫生怎麼都治不好,眼看毒素不斷蔓延到左臂之上,鄭貽青不得不被送到崖縣(今三亞)醫院,左臂打了封閉和左手用藥之後,毒瘡才慢慢消退。「當時醫生說,如果處理不及時,是很危險的。」鄭貽青回想起來,心有餘悸。可是,磨難尚未結束。
1957年夏天,鄭貽青等人在樂東完成當天的工作後,趕往崖城,因為沒有公交車,只能搭乘自行車,由於那天暴雨過後,路面很滑,車子在下坡時硌到小石頭滾下斜坡,鄭貽青右肘撞到石頭上,肘骨震裂,疼痛難忍。車主慌忙趕到村子裡,向黎族老鄉要來一碗山蘭酒塗擦傷處。到崖城時天色已晚,醫生已經下班,只好隨便拿松節油塗擦。這不但沒有減輕疼痛,反而讓她感到劇痛,回到通什後才去醫院治療。
鄭貽青的右肘雖然康復了,但只要碰到冰涼的物品就會感到酸麻,直到現在仍然如此。
而在歐陽覺亞的記憶中,苦中帶樂的事情也著實不少。譬如,在老宏村調查時,有一天上午集體到石碌買糧食和副食時,蹚水就能過的小溪,下午回村時由於雨後水位暴漲,無法過去,村裡的青年們聞訊給他們送來幾個大葫蘆,才得以泅水過「河」。
在調查各地黎語時,有時根本沒有投宿的地方,如到樂東千家公社時,他們住過小學的課堂;在昌江時,還借宿過郵局,桌椅或郵局的櫃檯就是他們的「床」。
山區蚊蟲多,夏天吃飯時,人們必須用左手不斷地驅趕蒼蠅,甚至有人躲進蚊帳裡吃飯。
在調查黎語方言中認識的歐陽覺亞和鄭貽青,1958年2月17日,除夕,在通什共結連理。
選定「羅活土語」創製「黎文」
細聽歐陽夫婦的講述,就會發現他們當年調查黎語的區域,主要集中在海南島西南部的哈方言地區。
「的確,我們在通什時就篩選標準音點,因為哈方言講的人最多,分布範圍廣,其中樂東保定村的話最好聽,其他方言區的黎族同胞也這麼認為。因此,在選定黎語標準音時,只有3個聲調的哈方言成了首選。」歐陽覺亞說。
哈方言包括「羅活土語」、「哈炎土語」和「抱顯土語」。當年歐陽覺亞等人除了調查樂東保定村的「羅活土語」之外,還調查了崖縣馬嶺黑土村的「抱顯土語」(操此種土語的黎族約有10多萬人,法國傳教士薩維納曾將他們稱作「南黎」)和東方中沙的「哈炎土語」。
保定土語怎麼個好聽和易學?歐陽覺亞舉例說:「比如說『吃飯』,發音為la ta,可以記作『拉他』;『我』是hou,可以記作『後』;『你』是mao,記作『貿』;『他』是na,可記作『那』,字正腔圓,簡單好記,有人說,保定話之於黎語好比是普通話中的北京話。」
基於黎語的哈方言和保定話,1957年自治州語委制定了「黎文」拼音方案,並上報國家民委,獲得通過,曾印發了幾千冊「黎文」課本準備試驗推廣。
歐陽覺亞說,1957年秋季,黎文學校在通什成立,首批學生將近100人,多數都是縣機關幹部和小學老師。擔任黎文學校教師的有黎族學者符鎮南(1934-1995)和文明英(1938年生,現為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編輯掃盲課本的有王理輝、張儒群、唐淵等同志。
可是,隨著1958年底自治州首次撤銷,自治州人民委員會搬到海口市與海南行政公署合署辦公,黎文學校解散,黎文方案也不再執行,黎文課本除了少量保留外,1961年底恢復自治州時,發現多數已經丟失。
1959年春,鄭貽青在海口產下一子,取名「歐陽海」。
自治州撤銷,工作隊也於1959年回到北京,歐陽覺亞和鄭貽青整理此前的黎語調查材料,寫成《黎語概況》,1963年發表在《中國語文》上,後來又編纂了《黎語簡志》。
自治州恢復後,對黎語矢志不渝的歐陽覺亞先後在1962年和1964年兩次來海南島補充調查,經過多年的努力,重新寫成《黎語調查研究》,不過直到1983年才出版。
1984年,歐陽夫婦參與設計「中國語言地圖」中的海南島和黎語部分,曾到澳大利亞訪問並與澳方合作,次年成圖。
從1986年開始,夫妻倆以每隔一年就來海南一次的「節奏」,深入樂東、東方、白沙、保亭、瓊中和三亞等黎族聚居地調查研究,1993年,他們的《黎漢詞典》問世。
兼及海南其他小方言
歐陽夫婦對海南方言的調查研究不止於黎語,還兼及很多小方言。
1981年,他們去三亞調查了回輝話,在羊欄公社(今鳳凰鎮)住了一個月,後來鄭貽青又多次單獨去補充材料,最後寫成《回輝話研究》一書,1997年出版。
而早在1956年開始調查黎語時,歐陽覺亞就發現了海南島西部昌化江下遊兩岸的村語。1983年至1986年,他多次前往東方四更鎮英顯村和旦場村記音、研究,並與黎族學者符鎮南一起發表論文,公開承認當地人俗稱的「哥隆話」、一直以來所稱的「村話」,是一門單獨的語言,屬侗臺語族黎語支。
歐陽覺亞和符鎮南在工作中建立了親密的關係,兩人私交甚密。不過,當歐陽1994年來瓊最後一次核對《村語研究》(1998年出版)的書稿時,符鎮南已經重病在床,次年辭世。
歐陽覺亞對東方境內的附馬話和那鬥話等小方言也頗感興趣和做過研究,曾與符鎮南寫過相關論文。
2008年,歐陽覺亞和鄭貽青結婚50周年時,還跟香港城市大學的學者合作了一個項目,又到三亞羊欄調查當地的漢語方言邁話。
人物簡介
歐陽覺亞
廣東從化人,1930年生於廣州,1953年畢業於中山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1956年開始多次到海南調查少數民族方言,1976年和1983年兩次到西藏中印邊境一帶調查門巴語和珞巴語,1980年在廣西調查京語。主要負責或個人獨著《黎語簡志》、《京語簡志》、《珞巴族語言簡志》、《門巴、珞巴和僜人的語言》、《黎語調查研究》、《村語研究》、《壯語方言研究》、《中國少數民族語言使用情況》、《廣州話方言詞典》、《廣州話詞典》、《普通話廣州話的比較與學習》、《粵方言地區普通話學習手冊》、《廣州話、客家話、潮州話與普通話對照詞典》、《廣州話俗語詞典》等。
鄭貽青
廣西靖西人,1936年生,壯族,1956年畢業於中央民族學院,同年參加調查黎語方言。主編《黎漢詞典》,參加《黎語簡志》、《黎語調查研究》、《壯語方言研究》、《中國語言地圖集》、《中國少數民族語言使用情況》、《世界的書面語使用程度和使用方式概況·中國部分》等專著的編寫。1981年以後多次調查了三亞回族的回輝話,同時對自己的家鄉話—靖西壯語也作深入研究,著有《靖西壯語研究》、《回輝話研究》等。
本文來源:南海網-海南日報 責任編輯: 王曉易_NE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