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華(1919-2004),北京人,著名語言學家,生前系首都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194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畢生致力於現代漢語語法研究。著有《詞類》《主語和謂語》《容易寫錯的字》《 幽默與雅趣:漫談領導藝術》《漢語書面語言歧義現象舉例》等。
觀點和材料是構成文章內容的兩個要素,但是有了觀點和材料,還不等於有了文章。從觀點和材料到寫出文章,當中還要解決兩個重要問題,一個是結構,一個是表達。結構和表達可以說是構成文章形式的兩個要素。關於表達的問題,這裡不擬涉及,本文只討論一下文章的結構問題。
所謂文章的結構,簡言之,就是文章的內部構造。作者按照表達總觀點的要求,將分觀點和具體材料組織起來,加以合理安排,使文章的觀點鮮明、重點突出。好的文章不只要剪裁得當,而且要結構謹嚴。
本文討論四個問題:(一)兩個應注意的問題,(二)文章的層次,(三)文章的過渡照應,(四)文章的開頭結尾。
第一個應注意的問題是要為讀者著想。要考慮文章是寫給什麼人看的:材料的詳略去取,層次的安排,行文的聯絡照應,處處都要替讀者著想,切忌從主觀臆測或者個人愛好出發。文章的結構是要為文章總觀點的表達服務的。要使總觀點表達得明確、透徹,除去注意語言的運用以外,結構上也必須力求其完整、嚴密和條理清楚。要使文章的結構做到這一點,作者必須先把自己的思路整理好。但是文章是寫給讀者的,作者自己的思路清楚了,讀者讀起來思路是不是也一樣清楚?要使讀者的思路同作者一樣清楚,這就必須從讀者的角度設身處地地來考慮了。這一點很重要,但是也常被忽略。
第二個應注意的問題是要扣緊文章的主旨,要有全局觀點,這也就是說,材料的選擇和詳略,層次的安排,都要從全局來考慮,要密切扣緊文章的主旨,要做到不蔓不枝。
善於寫字的人講究「意在筆先」,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在下筆以前,先要把全幅字的布局想好,這樣寫出來能一氣呵成,通體勻稱。這句話對於寫文章也完全適用。有人寫文章是有了材料和觀點以後,便不假思索地振筆直書,寫到哪裡想到哪裡,想到哪裡寫到哪裡。這就不是意在筆先了。
意在筆先是要求寫文章的人在動筆以前,先要有全局觀點,要扣緊總觀點,具體說來就是先選擇好材料,安排好層次,連怎樣開頭,怎樣接榫,怎樣過渡,怎樣照應,怎樣收尾等,也都事先想好,然後才動筆寫作。這樣做就是先打好腹稿然後才動筆寫文章。養成打腹稿的習慣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我們可以練習著先寫提綱,寫好提綱再根據提綱寫文章。要建築一座樓,不是先得請工程師設計圖樣,然後才能按圖構築嗎?寫文章要先起草提綱,就好比建築樓時先要設計繪圖一樣。
文章結構的一般要求是條理清楚、前後連貫、首尾完整。所謂條理清楚,也就是個層次安排的問題,該先說的就先說,該後說的就後說,不能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所謂前後連貫,就是段落之間要有緊密的聯繫,要有照應過渡,全篇文章要成為一個整體。所謂首尾完整,就是要有頭有尾有軀幹,不能缺頭少尾,也不能有頭尾無軀幹;而且頭尾軀幹要相稱,不能大頭小尾,更不能頭尾大而軀幹小。
一篇文章常常是由許多材料組成的,從這些材料所表達的內容看,可把它們分成幾個部分,這些部分就構成了文章的層次。每一層次有每一層次的中心意思,每一層次的中心意思也就是文章的每一分觀點;文章中所有層次的中心意思的綜合就表達了文章的總觀點。因此,我們說層次是作者在文章中表達思想的單位。
文章的層次如何安排,主要是看文章的內容和文章的性質而定,並沒有一成不變的套數。但是從整體來看,安排層次的方式主要是兩種類型:一是按照事物發展的自然順序來安排,一是依據事物的內部聯繫來安排。
一般記敘文的層次多是按照事物發展的自然順序來安排的。敘述文所寫的是事物的發展變化,而事物的發展變化必然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進行的。因此,敘述事件的時候,自然不能不以時間為線索。敘述的時候,以時間的先後為順序。有時由於剪裁的關係,為了強調或者突出某一片斷,從事物變動的過程中,提出中間最引人注意的一段來開始,然後再追敘以前的事,直到接上開始那一段為止,或者再從那一段繼續往下說去,這叫倒敘。小說中是常用倒敘的,例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開頭那段寫林衝遇著李小二,便追敘了當年林衝和李小二結識的經過,李小二又自己說出了自己從東京到滄州以後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都發生在林衝發配以前,但是在前邊沒法安排,安排在林衝和李小二在滄州相遇,追述了以前的事,不但清楚明白,而且這是以後故事展開所必需的線索。
記敘文往往是在根據空間的順序或者觀察的順序來安排層次的。事物比較簡單的,按照觀察的順序就行了。這還算是按自然順序的;比較複雜的事物,就要在觀察以後,從事物本身找出一個順序來安排層次才成,這就屬於依據事物的內部聯繫來安排的類型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記》前三段便是按照觀察的順序來寫的。第一段寫小石潭的位置和概況。第二段寫潭中的遊魚,映襯潭水的清澈。第三段寫順潭而望所見到的情景。
黃淳耀寫的《李龍眠畫羅漢記》在敘出畫中現存人物總數後,便把人物分成未渡者、方渡者、已渡者三部分,按次記述。這就不是按觀察順序而是按實物內部聯繫來安排的順序了。又如魏學洢的《核舟記》也是採用的這種順序,先介紹核舟,然後依次記述船頭坐的三個人,再記述船尾和船尾的舟子和童子,再記述船背,最後再總結核舟中的人與物及所刻對聯篆文字數。使讀者感到眉目清楚如見。這當然與作者語言生動形象有關,但順序安排得井然有序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一般論說文常依據事物的內部聯繫來安排層次的。例如蘇洵的《六國論》(是《權書》的第八篇,原題為《六國》,「論」字是後人所加。蘇洵的兒子蘇轍有一篇論述六國的史論倒是題為《六國論》的。)全文分為五段。第一段開門見山地揭明主旨(即總觀點):「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六國的滅亡,不是由於武器不鋒利,仗打得不好,毛病出在割讓土地賄賂秦國。)接著指出:拿土地賄賂秦國,勢必削弱自己的力量,這就是亡國之道。然後又用設問的方法提出沒有割地賂秦的國家為什麼也終於滅亡的問題,作者概括地辯解說:「不賂者以賂者喪。」下文就「賂者」和「不賂者」,兩方面分別論證。第二段記述了割地賂秦的國家終至滅亡的歷史教訓:指出賂秦喪失的土地遠比打仗損失的土地多得多;並指出「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窮,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把賂秦的害處,就說得十分清楚了。第三段論述了齊、趙、燕三國沒有割地賂秦但亦終於滅亡的原因,進一步闡明了「不賂者以賂者喪」的道理——「蓋失強援不能獨完」。第四段從反面設想,如果六國「義不賂秦」,而且選賢任能協力抗秦,那麼秦國的日子便不會好過了。可嘆的是六國被秦國的聲勢嚇住了,「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第五段指明六國都是諸侯國,國力比不上秦國,但是如果不割地賂秦,還有抗秦取勝的可能。如果以一個統一的中國,仍蹈六國割地納賂終至滅亡的覆轍,那就連六國都不如了。作者在這裡對當時的統治者——北宋王朝的屈辱求和的苟安政策提出了尖銳地批評。這是作者寫作本文的目的,也就是全文的總結。這篇文章的特點之一是結構嚴謹,邏輯性極強,所以僅從組織材料安排層次來說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過渡和照應是使文章的層次之間或首尾之間聯繫密切的方法。木器常是用「零件」搭配起來的,零件與零件之間要用榫子來銜接,當中還要塗上膠水。接榫接得好,許多個體的零件就能構成一個器物,嚴絲合縫像一個整體。過渡和照應就是文章裡面的榫子和膠水。
過渡是指文章轉折的線索,層次與層次之間,段落與段落之間,往往需要過渡句或過渡段來銜接。文章過渡得好,就能使全文條理清楚,氣勢貫通,結構嚴謹。過渡得不好或者需要過渡而沒有過渡,就會使文章支離破碎,影響讀者的理解。在文章採用倒敘的時候,由概說進而轉為詳說的時候,以及論述由分到合或由合到分的時候,通常都需要使用過渡段或過渡句。
好的過渡應該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松樹的風格》第五小段是:「要求於人的甚少,給予人的甚多,這就是松樹的風格」。這句話個過渡句,因為作者把它做為一個小段,所以也是一個過渡段。它一方面與上文第三、四段呼應,用「這就是松樹的風格」點了題,總結了上文,並且為下文論述松樹的風格作了準備。第三、四兩小段談的是松樹的風格,但「風格」兩字沒有出現,到這裡才點明了「松樹的風格」。有了這一總結,並點名這就是「松樹的風格」,下文便可徑直地討論松樹的風格如何如何。試想如果從全文中抽去了這一個過渡段,文章前後連接還能顯得這麼緊密嗎?
又如《孔乙己》這篇小說第三段寫道:「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裡,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這也是具有過渡和照應作用的段落。這一段一方面照應了第一、二段所寫的魯鎮酒店的格局和「我」的擔任無聊的溫酒的職務,另一方面又自然而然地引出個「孔乙己」,使下文敘寫孔乙己時不那麼突如其來。這個榫接得非常好,堪稱天衣無縫。《孔乙己》第九個自然段是一句話:「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上半句的「這樣的使人快活」,總括了上述的無限情事。下半句的「可是沒有他」又引起了下文孔乙己的「久不到店」來了。這種接榫的妙處,我們不該很好地學習嗎?
有時兩段之間需要用連詞來表明它們之間的邏輯關係,那麼這個連詞也就起了過渡的作用。例如《為了忘卻的記念》第二章裡第四、五段就曾分別用「然而」「不過」來開頭,正確地表明了與前一段落的邏輯關係。此外,時間詞或表示次序的詞句用個段落的開頭,也往往是起過渡作用的。如果缺少了必要的起過渡作用的詞,也會造成結構鬆散的毛病。
如果說過渡常常是上文照顧下文或是銜接下文的,那麼照應常常是下文回應上文的。回應上文並不是單純的重複,而是一種與上文有機聯繫著的進一步的發展。在句與句之間,段與段之間,層次與層次之間,頭尾之間,在必要時都可以採用照應的。《為了忘卻的記念》開頭一段說:
「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紀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藉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在結尾有意識地照應了開頭一段:「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紀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有時並沒有重複的字眼,但是卻是與前文照應著的。例如《孔乙己》第二段寫道:「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後來寫到「中秋過後」的情況說:「我整天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這裡點明「整天靠著火」當然是為了說天氣冷,但是更重要的我們要看到作者巧妙地回應了前文,「我」既是「鹹亨酒店專管溫酒的小夥計」,當然要「整天靠著火」了。又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寫林衝從天王堂動身到草料場去,帶了尖刀,拿了條花槍。到結尾處林衝就用這槍和刀殺死了仇人。當中有好幾處都寫到這杆花槍,如「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拿了花槍」,「挺著花槍」,這也是一種照應的方法。
一般的文章都是由三大部分組成的,這就是開頭、結尾和正文。開頭好比動物的頭,結尾好比動物的尾巴,正文好比它的軀幹,開頭和結尾比起正文來好像是次要的,其實並不然,開頭結尾同樣是文章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特殊作用甚至是正文所不能起的。善寫文章的人對於開頭結尾往往要下很大的功夫。
文章的開頭很重要,寫起來也得很費些心思。喜歡唱歌的人大概都會有這種體會:唱歌的開頭很要緊,起得高了或是起得低了都會造成後邊的困難,甚至使後邊無法唱下去;如果起得合適,唱下去就能「得心應口」,越唱越有精神。高爾基說過「開頭第一句是最困難的。好像在音樂裡定調一樣,往往要費很長時間才找到它。」這的確是作家的甘苦之言!文章的開頭就如同給文章規定了方向,怎麼能不重要呢?怎麼能不困難呢?
文章的開頭沒有一成不變的公式,但是大致可以歸納成兩種類型。
第一種類型是開門見山,換句話說,就是一開頭就接觸文章的總觀點,甚至點明它。粱啟超說過:「文章最要令人一望而知其宗旨之所在,才易於動人。」又說:「作文時最好將要點起首便提出。」茅盾的《白楊禮讚》第一句就揭示了總觀點:「白楊樹實在是不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朱自清的名文《背影》也是這樣的,第一句是「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有的文章不便於開門見山,常常是先創造氣氛或是先交代一些必須交代清楚的事,然後再揭示總觀點,這可以歸入文章開頭的第二種類型。(文章家管這個叫做「冒頭」)例如《藤野先生》這篇文章,直到第六段才用藤野先生自我介紹的口氣說出:「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第一二兩段是說明魯迅先生離開東京的原因,第三段「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是個過渡段。第四五兩段是說去到仙臺的情況。這幾段可以說是為藤野先生的出場準備了條件。同時表明了魯迅的心情和抱負,這是後來離開仙臺,也就是離開藤野先生棄醫就文的張本。短篇小說《祝福》裡的主人公祥林嫂也是在第三段才來到筆下的:「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情來,也就使我不能安住」作為敘述祥林嫂的準備。《孔乙己》的開頭敘述了魯鎮酒店的格局,第二段敘述了「我」擔任「溫酒的職務」。第三段才出現孔乙己,第四段才介紹孔乙己。也都屬於「開門見山」以外的這種類型。
不同的文體也往往採用不同的開頭方法。例如說明文的開頭用設問法或詮釋法的為數就不少。前者如茅以升的《漫話圓周率》開頭就是這樣寫的:「圓周率是個什麼東西?」後者如張運華的《話茶》,開頭這樣寫道:「茶是世界公認的總好的飲料之一。……」議論文有時開頭先揭明主旨,如前述的蘇洵的《六國論》。有時先把敵論(即所要反駁的論點)說出,然後再加以反駁。如夏侯泰初的《樂毅論》開頭是:「世人多以樂毅不時拔莒即墨為劣,是以敘而論之。」嵇叔夜的《養生論》開頭是:「世或有謂神仙可以學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雲上壽百二十,古今所同,過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兩失其情,請試粗論之。」
開頭最貴乎新奇脫俗,最忌諱老套濫調。前十幾年學生作文愛從「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地又到了××了」來開始。最初這麼寫本來是很有味道的,可是寫來寫去,成了濫調,便只能叫人起一種厭煩之感了。不好的開頭常犯的毛病有以下三類。第一類是不必要的解題。比如作文題是《運動會散記》,開頭先說明什麼叫做運動會,運動會的作用何在等等,這是完全不必要的。第二類是架空的抒情。作文題目是《運動會散記》做文章的人先發一套感嘆,或者為自己身體衰老不能再參加運動會而感傷,或者是先讚美一通那些健兒們的肌肉美。這也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第三類是離題太遠。比如也作這個題目。先從運動的意義談起,或者敘述運動會的歷史之類。好的開頭能夠引起讀者興趣,吸引讀者讀下去,以上這三類開頭法都不好,它只能使讀者讀了半天還摸不著中心意思,這會大大降低讀者讀這篇文章的興趣。
文章的結尾,是全文的收束,它的重要性不亞於開頭,它的困難也不亞於開頭。好的結尾大致可以歸納為三種類型。
第一種結尾類型是加深總觀點,總結全文。例如《紀念白求恩》和《松樹的風格》就都是這一類。第二種結尾類型是指出前途,給讀者以鼓舞。例如《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開幕詞》。第三種類型是結尾含蓄深刻,使讀者回味不盡。例如魯迅《故鄉》是用「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樣一段話來結尾的。
這裡介紹一個改動文章結尾的故事。一九七五年五月甘六日下午,闊別二十多年的丁玲同志去看望葉聖陶先生。葉老當夜填了一首詞《六么令》,後來發表在《人民日報》(一九七九年六月六日)上。葉至善同志寫了一篇《「六么令」書後》刊登在葉老的詞的下邊。葉至善同志的《書後》,寫好後拿給葉老看,葉老在結尾處填了幾個字,才交《人民日報》發表。這篇《書後》的結尾,原稿是「頭髮白了,算得了什麼?身體有點毛病,又算得了什麼?能夠在自己選定的路上一直往前走,就是最大的幸福。」葉老把「幸福」後邊的句號改為逗號,又在「福」字後邊添出了「最大的歡樂」。葉老添了這五個字,比原來的結尾來得舒緩、雋永,特別是結合著丁玲同志這些年的生活經歷,再細細玩味這結尾十個字的含義,就更覺著這樣結尾是收束有力、沉重穩當的了。
文章結尾處有時重複開頭的字句,這種方法用得好,可以加深讀者印象,例如朱自清《溫州蹤跡》裡的《綠》,開頭說:「我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結尾說:「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不禁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結尾比開頭只多出「不禁」兩字。又如茅盾的《白楊禮讚》開頭是:「白楊樹實在是不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結尾是「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結尾多出「要高聲」三個字。關於這一點,向錦江先生講得很好,指出「這種有意的反覆,加深了讀者對主題思想的印象,……類似詩歌的反覆詠嘆,使得散文詩的意味更顯著了些。」
又如林嗣環的《秋聲詩自序》中的《口技》一文開頭是:「京中有善口技者,會賓客大宴,於廳事之東北角,設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結尾是:「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這種首尾呼應的寫法有力地渲染了口技表演者的神乎其技。
文章結尾切忌發揮空洞的議論和不必要的政治尾巴。魏學洢的《核舟記》原來的結尾是:
「魏子詳屬既畢,詫曰:嘻,技亦靈怪矣哉!莊列所載稱驚猶鬼神者良多,然誰有遊削於不寸之質而須麋瞭然者?假有人焉,舉我言以復於我,我亦必疑其誑,乃今親睹之。繇是以觀,荊刺之端未必不可為母猴也。嘻技亦靈怪矣哉!」
近來選這篇文章的人,往往把這段浮泛的議論刪除了,文章反而顯得乾淨。所以這段議論無異是畫蛇添足了。
有人曾拿吃花生米來打比方。吃花生米吃到末一粒,如果是一粒發黴的,那嘴裡要不舒服好半天。要是吃到一粒好的呢,可以餘香滿口,餘味無窮。文章的結尾最好能讓讀者覺得餘香滿口、餘味無窮,千萬不要是一粒發了黴的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