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讓我去細讀《世說新語》,估計很難堅持下去。一則文言文讀起來不好理解,吃不透,難免讀之無味;二則如今不比年輕時候,心是浮躁的,難得有心情去細細品味此類書文。
然則戴建業老師的一本《戴建業精讀世說新語》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幾乎是看故事般讀完了此書,且會常常掩卷沉思,收穫良多。之因此書不是單純地在譯註原文,而是在註解譯文的同時,介紹了當時的背景,故事中人的人品,家庭出身,身份等相關原委,還有作者的為人處事,性格和寫作風格,許多相關細節一一道來,讓我們讀來思路清晰,感覺親切,同時老師會聯繫當前社會現狀,換代換位思考,讓人忍不住思索一翻,實在有受教的感受。
戴教授自我定性「我的一生有點像坐過山車」。何出此言?且看他的求學經歷。戴教授中學時最喜歡的是數學,曾在高中時數學競賽進入了前三名。偏在一個荒唐機緣下嘗了「當詩人」的甜頭,於是立下宏志要當一名詩人,1977年考上大學並如願讀中文系後,才發現自己的志趣既不在當詩人,自己的才能也當不了詩人。可轉學到數學系願望落空,只好「硬著頭皮讀完了中文系」,卻又一時心血來潮,考上了唐宋文學方向的研究生。喜歡數學—想當詩人—想改學數學—考唐宋文學研究生,這是什麼不可思議的路線?
中學時代的理工男,完全成了一個學古代文學的老學究,應該不會再折騰了吧?作者卻不,他還是沒有死心數學。1985年回到華中師範大學後,他居然去自學了高等數學《集合論》。這本書終於讓他明白了學習數學再無可能,從此不再想入非非,從此努力向中文,每天不是背古文就是背英文,不是上課就是讀書作文,不是寫論文就是翻譯英文小品,二十多年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底蘊,2011年至2013年寫了四百多篇文化隨筆和社會評論,博得了「十大博客」的美名,並在學術論文論著數本之外,出版了系列雜文隨筆集。
戴教授的「」歪打正著「」不止是在學術與寫作上,還有他的性格。他自述從小「說話沒個正經」,沒少挨罵。沒料到這種說話方式,如今被學生和網友們熱捧為「幽默機智」。而他曾經因為普通話不標準的苦惱,如今卻成了「戴建業口音」,由此可見,一旦有人喜歡你,你所做的都是好的啊。沒有完全的對與錯好與壞,做好了自己,就是最好的。
庾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懍懍恆如此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結繩而治,但恐狐狸猯貉啖盡」
——《世說新語.品藻》
庾道季說:廉頗、藺相如雖是作古一千多年的死人,但他們懍然剛烈的形象好像至今還活著。曹蜍、李志現在雖然還活著,但他們了無生氣的模樣活像是九泉之下的死人。要是人人都像他們這個樣子,我們可以退回到結繩而治的遠古時代,不過,恐怕要被狐狸野豬等各種野獸吃個精光了。
這樣評論別人著實有些苛刻,「活著還不如死人」,可事實的確如此。有些人即使同窗四載,分手後可能就記不起他的模樣,有的人卻只是一面之緣,卻一輩子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為何,前者既無生氣又無個性,後者則個性鮮明又生龍活虎。
廉頗、藺相如這樣我們都十分熟悉的名人,兩個成語就「完璧歸趙」「負荊請罪」讓人無法忘懷他們的故事。那麼,曹蜍、李志何許人也?讀者完全不知道,如果不是這則小品,估計不可能史上留名。所以必須了解一下。這二人,一個是官二代,一個是與王羲之同時的書法家,其實兩人倒也不是蠢貨,只是一普通的工作人員,沒有什麼建樹和風格,所謂「碌碌無為的庸才」罷了。
為何庾道季會如此抒懷,又敢於這樣直白地說教?因為他的出身及性格和才華。庾道季是東晉外戚和名臣庾亮之子,他為文下筆琳琅,談吐更敏捷機智,在當時十分得人盛讚和欣賞。他對自己的才華自然十分自負,對別人的評論也很少敷衍奉承。出身名門,又滿身才華,性格傲然也是理所當然,說起話來自然不留餘地,針對的也不僅是此兩人,而是這兩人代表的一個階層。
這則小品雖是評論沒有個性和稜角的老好人,活著不如死了,卻更是藉此道出了庾道季的論人標準。假如找不到德才兼備的賢人,你願意與四平八穩的庸人為伍,還是選擇與狡猾能幹的人精共事?「寧與人精共舞,不與庸人同行」,周圍若全是馴良聽話的庸人,社會可以退回到結繩而治的時代,可以像老子所說的那樣「棄聖絕智」,但用不了多久大家都將被老虎吃光。庸人標誌著民族的退化,也是社會停滯的原因。
這則小品也給我們提出了教育宗旨這一大問題,我們到底應該培養什麼樣的人才?如果教育是為了扼殺學生的個性,磨光學生的鋒芒,打掉學生的稜角,讓他們沒有質疑的精神,沒有挑戰的勇氣,沒有昂揚的激情,到哪裡去找廉頗、藺相如這種卓爾不群的豪傑?
教育問題是人類永遠的難題。我們經常會質疑,生兒育女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他們快樂的成長,還是讓他們成龍成鳳、出人頭地?我們應該嚴厲地管教孩子,還是和他們做朋友,陪伴他們成長?孩子沒上名校進名企,是否覺得臉上無光?
晉是歷史上真名士風流的時代,他們把僵硬古板的說教扔在腦後,追求人格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追求一種任性稱情的生活。他們是怎麼看待父母「望子成龍的」?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
《世說新語.言語》
太傅謝安問身邊的子侄:孩子們與自己的成敗榮辱有什麼相干?既不相干,父母們為何總是想讓他們出人頭地呢?
子侄們沒人能回答上來,唯車騎將軍謝玄回答說:父母總盼望子女成龍成鳳,就好比希望芝蘭玉樹長在自家庭前階下一樣。
芝蘭玉樹都是名貴的香草仙樹,想必東晉的貴族流行種在庭院裡裝點門面。也就是說,父母希望孩子們成為優秀的人才,其實多少有點裝點門面的意思吧?或者說想向世人展示,我們的孩子都是有用的人,我們的家族是人才濟濟的大家族,在我國從古到今,家族是一個團體,我們歷來看重家族榮譽,這樣的希望是在所難免的。
如此看魏晉名士確實有趣,問的敢問,答的也敢答,一句話就概括了貴族生存狀態。這種口氣正是貴族的味道,比喻新穎而典雅:我們的庭院需要芝蘭玉樹,我們的孩子需要出類拔萃。
我們現代父母又是如何看待孩子的成才的?必須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是人間最聖潔的愛,望子成龍卻也是古今最普遍的情懷。我們的願望是美好的,希望孩子從小培養出優秀的品質,學習上拔尖,讀名校,出來有一份體面又輕鬆又穩定的生活,享受生活的美好。這樣的願景其實真的不算是自私,「都是為了你們好」。
只是孩子都是完整的個體,他們有自己的人生和活法。每個人又各有所長,各有所好,既然我們無法掌控,為什麼一定要去強迫?不是每個人都能成龍成鳳的,成才的標準也各有不同,如果不能長成芝蘭玉樹,長成普通的花草其實也是別樣的風景。
魏晉名士的清談,不僅追求義理的「新異」,也很重視詞藻的「新奇」,而且還講究語調的「頓挫」。同時也可見為人的機敏與幽默。
顧悅與簡文同年,百發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姿,經霜彌茂。」
——《世說新語.言語》
顧悅是東晉大畫家顧愷之之父,官至尚書左臣。他與晉簡文帝同歲。史稱簡文帝既有風度儀表,又美善於修飾保養。顧悅大約如普通 人一般,沒在意保養,人到中年就是中年油膩大叔的模樣。這天簡文帝發現顧悅長出了白髮,就不解地問顧悅:「我們是同年的,為什麼我還是一頭青絲,你的頭髮卻白了?」
如果換成你,你會如何回答?皇帝啊,我每天的工作很辛苦的,早出晚歸,四處奔波,還不時要為升遷之事擔憂。我吃的也沒有你好,營養一般哪,哪像你,工作清閒,營養搭配合理,還有一堆人侍候,當然年輕體健啦!
人家名士的回答卻是十分風雅得體的:陛下,我是那柔弱無骨的蒲柳,一到秋天就會落葉;您有如那四季常青的松柏,即使經歷了風霜,亦會更加的茂盛。我們怎麼能相比呀!
隨口而出的回答竟然如此典雅優美,對偶竟然如此整齊精工,音調竟然如此鏗鏘悅耳,可見顧悅思維之敏捷,口齒之伶俐,不僅使當場的簡文帝聽了「稱善久之」,誰聽了都由衷嘆服不已。
如此妙句彼彼皆是。
王仲祖稱殷淵源:「非以長勝人,處長亦勝人。」——《世說新語.賞譽》
這兩句話聽起來像是饒口令,可細想後便發現它意味雋永。「王仲祖認為殷淵源非但以自己的長處勝過別人,他對待自己長處的態度也勝過別人。」但是必得聯繫殷淵源此人的生平事跡才能理解。這就仰仗作者的資料收集了。
這本精讀分為十九章,從高貴、自信,剛正,到風姿、幽默、師道、名女媛、機詐,涵蓋內容相當廣泛。《世說新語》的幽默風趣讓人愜意快意,含蓄雋永的韻味同樣讓人留戀不已。一本精讀語言風趣簡潔,知識層面廣博,從一則小品可知東西晉時代特點和歷史,正如作者自己所說,不僅可看到某一歷史時期的精神生活的主流,更體現了我們民族在那一歷史時期對生命體驗的深度。在這個經濟社會,我們能在有趣的文字中學習,見識什麼叫超然脫俗,什麼叫高潔優雅,什麼叫瀟灑飄逸,實在是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