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流傳千百年的古書其作者、書名,成書過程往往都存在很大的爭議,《世說新語》也不例外。其實書名本身無所謂爭議,名稱只是一種代表的符號,一本書有幾個書名也是常見之事,而重要性在於《世說新語》的原名是什麼?這是《世說新語》基礎研究的關鍵問題。
關於《世說新語》的原名,歷來有三種:《世說》、《世說新書》、《世說新語》。之間爭議較大,筆者就試圖在前人的基礎上對這個問題再進行一些簡單的考辨。
一
首先來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子部小說家類《世說新語》有云:
宋臨川王劉義慶撰,梁劉孝標註。義慶事跡具《宋書》。孝標名峻,以字行,事跡具《梁書》。黃伯思《東觀餘論》謂《世說》之名肈於劉向,其書已亡,故義慶所輯名《世說新書》,段成式《酉陽雜俎》引王敦澡豆事尚作《世說新書》可證,不知何人改為《新語》。蓋近世所傳,然相沿已久,不能復正矣。[1]
黃伯思,即北宋末年的黃長睿,字伯思,號雲林子,精通六經史籍。《提要》中引黃長睿《東觀餘論》之說,認為西漢著名經學家劉向有書名曰《世說》,但此書早佚,後來劉義慶輯有另一本書《世說新書》,並引證晚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為佐證,認為劉義慶所輯之書原名《世說新書》,只是後來有人將「新書」改為「新語」,沿襲下來就變為今天所熟知的書名《世說新語》。
查黃長睿《東觀餘論》卷下《跋世說新語後》有云:
《世說》之名肈劉向,六十七篇中已有此目,其書今亡。宋臨川孝王因錄漢末至江左名士佳語,亦謂之《世說》。梁豫州刑獄參軍劉峻注為十卷,採摭舛午處大多就正之,與裴啟《語林》近,出入皆清言林囿也。本題《世說新書》,段成式引「王敦說澡豆」事以證陸暘事為虛,亦云「近覽《世說新書》」。而此本謂之《新語》,不知孰更名之,蓋近世所傳。[2]
從此段看來《提要》明顯是受到了黃長睿說法的影響,從這段話的意思來看,西漢劉向原有《世說》一書,但此書後來已經亡佚,具體內容已無從所知,南朝宋劉義慶記錄從漢末到南朝名士的佳語逸事又寫成另一書,也叫《世說》,後來的劉孝標(峻)為此書作注,並糾正了原書中的一些錯誤,題做《世說新書》。按《隋書·經籍志》云:「《世說》八卷(宋臨川王劉義慶撰),《世說》十卷(劉孝標註),再根據《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等書的記載,有學者認為劉義慶所撰《世說》原為八卷,後經劉孝標修改並擴充到十卷,並且這些史書中的書志之所以將劉義慶原書《世說》(八卷)和劉孝標註的《世說》(十卷)分別著錄,是因為當時八卷本和十卷本的《世說》作為兩本書各自單行的緣故。[3] 至此,可以得出這樣一種結論,從南朝至唐宋間,劉義慶的《世說》(八卷)和劉孝標的《世說》或者作《世說新書》(十卷)作為兩本書在世面上分別單行。
但餘嘉錫先生對此進行反駁,認為劉義慶所撰之書最初應作《世說新書》,本名並非《世說》,而《世說》只是一種對書名的簡稱,餘嘉錫先生在《四庫提要辯證》中提到:
至其謂義慶書本名《世說》,其《新書》之名亦後起,則非也。劉向校書之時,凡古書經向別加編次者,皆名「新書」,以別於舊本。故有《孫卿新書》、《晁氏新書》、《賈誼新書》之名。《漢書·藝文志》有左邱明《國語》二十篇,又有《新國語》五十四篇,注云:「劉向分《國語》。」又《說苑敘錄》云:「臣向所校中書《說苑》,更以造新事十萬言,號曰《新苑》。」皆可證也。劉向《世說》雖亡,疑其體例亦如《新序》、《說苑》上述春秋,下紀秦漢。義慶即用其體,託始漢初,以與向相續,故即用向之例,名曰《世說新書》,以別於向之《世說》。其《隋志》以下但題《世說》者,省文耳。猶之《孫卿新書》,《漢志》但題《孫卿子》;《賈誼新書》,《漢書》但題《賈誼》,《隋志》但題《賈子》也。[4]
餘嘉錫先生認為劉義慶所撰之書本名就為《世說新書》,理由是劉向在重新整理編次書目的過程中,為了有別於舊本,把所重新校理的書都賦予以「新書」的題名,例如《賈誼新書》、《晁氏新書》等等。劉向也曾校理過一本名為《世說》的書,劉向的《世說》按餘嘉錫先生推測是記載上述春秋、下紀秦漢名人逸事的書,劉義慶為了接續原有的《世說》,著錄東漢末至南朝的士大夫的逸事,編成一本同樣類似的書,而為了有別於前代的《世說》,於是也仿照劉向校書的做法,加以「新書」二字,所以劉義慶所撰之書本名應為《世說新書》。
而為什麼一些早期的文獻如宋齊之際的敬胤注、齊梁之際劉孝標註,《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等皆題《世說》,而不見《世說新書》,餘嘉錫先生認為這是因為簡省的緣故,在這些註疏和史志記錄的時候往往會把書名進行簡省,如《賈誼新書》,在《漢書·藝文志》就被簡省著錄為《賈誼》;《孫卿新書》就被簡省為《孫卿子》,同樣《世說新書》著錄的過程中也被簡化為《世說》。
餘嘉錫先生的解釋看起來頗為在理,大多數學者也都贊成此觀點,但細究起來仍然有所偏失。劉向把重新校理的書都賦以「新書」的題名以示有別於舊本,在這裡,「新書」的意思相當於是對舊本的「修訂版」,「舊書」通過劉向的校理修訂後成為定本,「新書」和「舊本」實際上是同一本書,相當於現在的書經過修訂有「第一版、第二版」(如《中國文學史》 ,章培恆 駱玉明著,經過修訂命名為《中國文學史新著》),而餘嘉錫先生則誤以為「新書」是區別於「舊本」的另外一本書,「新書」是「舊書」的接續,存在一種前後的接連關係。[5]
反而觀之,劉向校理的《世說》早已亡佚,其內容現在我們已無從知曉,但劉義慶書主要記載魏晉時期的名人逸事,顯然也不可能是西漢人劉向《世說》的整理修訂本,因此餘嘉錫先生按照劉向校書時做法的思路將劉義慶書初名認定為《世說新書》的觀點是不可靠的。
二
既然餘嘉錫先生的推測是基於《四庫提要》的,而《四庫提要》中的材料又來源於黃長睿的《東觀餘論》。再來看《東觀餘論》,其中有句話極為重要,即「《世說》之名肈劉向,六十七篇中已有此目,其書今亡。宋臨川孝王因錄漢末至江左名士佳語,亦謂之《世說》。」說明了劉向有本校理的書,名曰《世說》,南朝宋劉義慶也著有另外一本書,也叫《世說》,這裡似乎暗含著劉義慶書初名為《世說》。
除了這一則材料說明外,初名為《世說》的早期材料有很多。宋齊之際的敬胤有早於劉孝標對《世說新語》的注文。其中大部分已經亡佚,留存下來的注文中都稱劉義慶書為《世說》。[6]在劉孝標的注文中五處都題為《世說》,在《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等史志中,還有《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等類書中都作《世說》,未見《世說新書》。
從另一方面來說,書名標為《世說新書》的早期材料也存在,日本前田侯所藏宋紹興本《世說新語》書後附汪藻《敘錄》小注說到梁齊之際的顧野王在跋語中稱他見到「諸卷中或曰《世說新書》,凡號《世說新書》者,第十卷皆分門」。[7]從中可以得知在顧野王梁齊之際就已經有很多的版本,有的叫《世說新書》,而凡是叫《世說新書》的,必定有十卷。再來結合上面所論述的一些結論,我們已經知道,從南朝至唐宋間,劉義慶的《世說》(八卷)和劉孝標的《世說》或者作《世說新書》(十卷)作為兩本書在世面上分別單行。顧野王稍後於劉孝標,他已經見到了很多版本,其中叫做《世說新書》的都有十卷。由此知道,劉義慶所作書初名應為《世說》,並且只有八卷,到了南朝梁經過劉孝標的注釋、修訂、擴容,變為十卷。按照西漢劉向校書後加上「新書」成為定本以別舊本的做法,劉孝標對劉義慶的《世說》進行修訂和擴容,最終使之成為定本,為了有別於前書,加上「新書」二字,成為《世說新書》,劉孝標的《世說新書》(十卷)可以看作是劉義慶《世說》(八卷)的修訂本和定本。而在梁齊之際,以至到唐,劉義慶的《世說》(八卷)和劉孝標《世說新書》(十卷)分別作為兩本書在世面上分別單行,所以有顧野王看到有很多版本的現象存在,史志中分別著錄「《世說》八卷(宋臨川王劉義慶撰),《世說》十卷(劉孝標註)」也不無道理。
另外,我們現在所能看到最早的《世說新語》文本是原藏於日本東京京都東寺的唐寫本殘卷,該寫本在卷末所題書名為《世說新書》。中唐杜祐《通典》卷一五六引用望梅止渴之事時所標註出書名為《世說新書》,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卷四中也提及。[8]這些典籍中的故事都應該是作者引自劉孝標的《世說新書》(十卷)這個版本。
劉孝標對劉義慶《世說》的注釋質量十分高,為後世推崇,與裴松之《三國志注》、酈道元《水經注》、李善《文選注》合稱為「四大名注」。注本的意義或許已經超越了原文,劉孝標的《世說新書》(十卷)流行開來,最早劉義慶《世說》(八卷)的版本也就逐漸地散佚。
綜上可得出結論,劉義慶所著記載魏晉時事的書,初名應為《世說》,並只有八卷,後經過劉孝標的注釋、修改和擴容變為十卷,並命名為《世說新書》,並且流行於南朝梁、齊、陳、隋、唐。
三
「世說新語」這一書名又是從何而起?一般認為《世說新語》一名始於宋初,但唐初著名史學家劉知幾《史通》中,即已提到《世說新語》一名,《史通·外篇·雜說中》云:「近者宋臨川王義慶著《世說新語》,上敘兩漢三國及晉中朝江左事。」[9]劉知幾生活在唐高宗年間,據此可見唐初已有稱《世說新語》。另唐劉肅著有《大唐新語》,明顯也是仿《世說新語》的。應該可以肯定的是有「世說新語」一稱的自唐代就開始了,其中「書」與「語」的意義相近,《世說新書》或作《世說新語》,而北宋初的晏殊曾經整理過《世說》,他把所傳世的十卷本中的最後一卷悉行刪去。晏殊在當時有很高的威望,所以其整理的《世說》流傳甚廣。等到南宋紹興八年,由廣川董弅所刻三卷本三十六篇《世說新語》,是現存最早最完整也是最好的《世說新語》刊本,卷末附汪藻所撰《世說敘錄》一卷,稱「今以『世說新語』為正」,[10]自此之後「世說新語」即已成為定名。
注釋:
[1]《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清 永瑢 等撰 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3562頁
[2]引自《津逮秘書》第六集
[3]參見楊勇先生《世說新語書名、卷帙、板本考》,收入《楊勇學術論文集》 中華書局2006年版
[4]《四庫提要辯證》 餘嘉錫著 雲南人民出版社 862頁
[5]此觀點引自《四庫提要精讀》 陳尚君 張金耀 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279頁
[6]此說可參見楊勇先生《世說新語書名、卷帙、板本考》,收入《楊勇學術論文集》 中華書局2006年版
[7]引自《世說新語研究》 王能憲著 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7頁
[8]材料引自 《四庫提要精讀》 陳尚君 張金耀 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279頁
[9]此說可參見 《世說新語精讀》 駱玉明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4頁
[10]轉引自 《世說新語會評》 劉強會評輯校 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 1頁
【參考書目】
①《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清)永瑢 等撰 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②《楊勇學術論文集》 楊勇著 中華書局2006年版
③《四庫提要辯證》 餘嘉錫著 雲南人民出版社
④《四庫提要精讀》 陳尚君 張金耀 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⑤《世說新語研究》 王能憲著 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⑥《世說新語精讀》 駱玉明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⑦《世說新語會評》 劉強會評輯校 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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