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喧囂的時代,我想和大家談談孔子,這個背影已經漸漸模糊的聖人,他曾經被歷代王朝一步一步抬上神壇,從公侯到王,再到大成至聖先師,兩千多年的時間裡,他真實的面容上有了無數人來塗抹,又在近代的各種政治運動中跌入凡塵,但跌入凡塵也許只是「以孔子之名的那種腐朽」,儒家真精神反倒因此顯露了出來,熠熠生輝,正如民國時候流行的那句「打到孔家店,救出孔夫子」,以名壞實,則攻其名,復其實。不過無論外界是毀是譽,孔子自是巋然不動的,那些不過濁世的一片浪花。千百年後,半點也剩不下,而孔子之德卻一直都在。
孔子曾經對他的弟子子路和顏子坦言自己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而在一次祭典之後,孔子喟然而嘆,他的另外一個弟子子遊就問孔子為何要嘆氣,孔子說道「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對先王之道的不懈追求,士志於道的壯麗情懷,在孔子的這些話語裡顯露無疑,而孔子始終把老者放在前頭,那是因為孔子深知生死之外無大事,人最擔心的就是老病死三件事。這三件事就是從人之將終開始的,所以要消弭這個社會的不安,得從終事開始,能放心的老去,不害怕生病,坦然面對死亡,人心不安自消。這也是孔子的弟子曾子所講的「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受西方價值觀的影響,消費主義鋪天蓋地的宣傳,商家忙於更新換代,人們熱衷追逐潮流,怕老成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思潮,但我們的文明自古卻推崇「長者」,在一本可以算作文明源頭的典籍《尚書》裡有這樣的記載:「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考就是老的意思,只要下足功夫,沉得住氣,老來反倒風採更勝。孔子的志向宏大,話語卻甚是平易,西方有些哲人以其為閒言碎語,但這平易的話語之中,有無窮的智慧,隱而不發。這平易的話語更是給我們這個躁動喧囂時代的一劑良藥,回首但見天地曠然如斯。
既然已經說好談孔子,那麼我們應當談些什麼?是談孔子開私學之先,有教無類,教出了三千門生,開創了諸子時代,興行教育之功嗎?還是孔子為政魯國,四方則之,路不拾遺?亦或是其贊易、序書、刪詩、定禮、正樂、作《春秋》,使得我們的文明在最大限度上保存了一些基本的核心內涵?我想上面列舉出來的這些內容固然極其重要,但是今天我想談的卻是孔子之哭。一說到「聖人」,今之世人頗覺不可親,視之如廟堂端坐之神袛,仿佛與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沒有任何干係,但「七情弗學而能」,這是人一生下來就有的,孔子是人道的聖人,至情至性,情緒更加鮮明,該哭也哭,哭學生至親,哭理想未成。因此如果想要見到那個各種塗抹之下真實的孔子,從此著手,或許能多一份親,多一份敬。
《論語》中「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孔子門下有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氣象萬千,生機勃勃。德行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有宰我、子貢;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學有子遊、子夏。個個神採奕奕,陽氣灼灼,而孔子卻屢屢對顏子稱許有加: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翻遍整本《論語》,諸多弟子當中惟有顏子能得孔子如此多的讚嘆,而顏子對孔子也是如此: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那一回,少正卯與孔子爭奪弟子,使「孔子之門三盈三虛」,唯有顏子未離孔門半步。
那一回,孔子在匡地被認作是陽虎,顏子在後面才逃出來,孔子以為顏子已經死去,顏子回答「子在,回何敢死」。
那一回,孔氏一門被困於陳、蔡之間,「從者病,莫能興」,孔子巋然不動,「講誦弦歌不衰」。孔子知門下弟子有慍心,便與子路、子貢、顏子三位高弟都有一次談話,孔子都是這樣開頭的「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我們的志向道路錯了嗎?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呢?
子路回答「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是我們沒做到仁沒做到知嗎?
子貢回答「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夫子何不降低身段,與世俗做些妥協呢?
顏子回答「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道「使爾多財,吾為爾宰」你有錢開家公司,我就來做你的總經理吧。
從陳、蔡被圍,能看出孔門諸多弟子中,顏子是少有的與孔子之志相同的,志不是單純的想要和想法,是行動精華的積累,這條道路上有無數的取捨,而每次的取捨都會叫你的終點發生輕微的變化,在電光火石之間取捨,在艱難選擇中取捨。孔子與顏子是在日日夜夜無數的積累下才能做到縱然被困依然「講誦弦歌不衰」依然自信堅守先王之道,坦然淡然面對突如其來的考驗,面對考驗做出正確的選擇。這種取捨的能力,不是突擊可以達到的,不是自大想當然可以積累的,不是人心之危可以觸摸的,不是志散自欺可以仰望的。
孔子的志是先王之志,憧憬的是回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那個安穩恬淡的社會,這樣的社會誰不憧憬呢?但孔子卻能一生無改於此道,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只有如此,方才能稱作志氣。而顏子之志亦如此。《孟子·滕文公》記載顏子的話,曰:「舜何人也,禹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舜帝和大禹都是上古先王,有為者就應當像他們那樣啊,這讓我想起當年始皇出遊,高祖嗟然而嘆「大丈夫當如是」,項王直截了當「彼可取而代之」,顏子的話不像項王那樣霸道,更類似高祖,意興洋洋,不勝欣羨。
顏子曾經對定公如此說道:「昔舜巧於使民,而造父巧於使馬。舜不窮其民,造父不窮其馬;是舜無失民,造父無失馬也。」,先王舜帝不讓民眾處於窮困的境地,就不會失去民眾,在孔子讓顏子坦言自身志向,顏子說「願無伐善,無施勞」道盡了先王之意,後世之王如果是無能平庸之輩,反倒黎民無事,一旦遇上雄才大略的君主,開疆拓土,窮兵黷武,修建工程,勞民傷財,以至於四海沸騰。若是效仿先王無為而治,哪裡會如此多勞而少功呢?古時有《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世人都說是諷刺堯帝的,但這恰恰證明了堯帝的聖德,不勞苦百姓,使百姓能安居樂業。以前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裡之君卒王天下,也是因為修身正己的緣故,這才是真正的皇者帝道。
先王之志是夫子與顏子二者之志,這種聖王修身正己,百姓安居樂業、安穩自在的社會是他們共同的追求,無數次取捨抉擇和考驗,他們都沒有放棄和妥協,因此他們才能相知無隔,才能患難相守,這不是俗世之人能夠想像的,所以在顏子逝世後,孔子才會如此傷心。同門曰朋,同志曰友,顏子雖然是孔子的弟子,但也是孔子的朋友啊!顏子和孔子雖都已離開我們千年,但時空不過是隔絕不同德行存在的名詞,他們一直都在,我們一直都在。
孔子自言「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古代的「大學」開始學的時候大概就是十五、六歲,和現在高考完上大學的時間差不了一兩年,這個不同時代不見得一樣。所以《大學·學記》提到學九年,到最後「強立而不反」,這時學就算有所成了。實際上周秦時代,士人入世的年齡都在三十歲左右。而孔子三十歲的時候,齊景公與晏嬰來到了魯國,景公問孔子:「昔秦穆公國小處闢,其霸何也?」以前秦穆公國家小地方偏僻,為什麼能稱霸呢?孔子答道:「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闢,行中正。」國家雖然小,但有先王之志,地方雖然偏僻,但行為卻符合中正的道理。由這個故事來看,這個時候的孔子已經立下了先王之志。孔子曾說自己信而好古,而這一年《左傳》記載了孔子的又一次哭泣。「子產卒,孔子聞之泣:「古之遺愛也!」,子產是春秋時鄭國公子子國的兒子,那時候的鄭國夾在晉楚兩個大國之間,國際形勢險峻,國內形勢動蕩,而子產古道遺風,不論修己還是治人都稱得上敦倫篤行,其整頓田制,劃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將農戶按什伍加以編制,對私田按地畝課稅;作丘賦,依土地人口數量交納軍賦;鑄刑書,修訂並公布了成文法;實行學而後入政、擇能而使之的用人制度;不毀鄉校,願聞庶人議政,有控制地開放言路。因此顯效鄭國,孔子便稱美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子產之政有先王遺風,「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子產死後,「國人哀亡」。而孔子哭子產,物傷其類也。
國之不存,哪有什麼安身修行的場所,孔子不辭辛苦周遊列國,風塵浸染,數陷於絕境,為的只不過是在那亂世之中找到一條回到無為而治的道路,諸侯貴族修身,以禮而能至君子,名實相符,百姓庶民修學、禮、修身能為士人,一樣可以踏上這條道路。如果孔子能放下身段,稍作妥協,世人豔羨的榮華富貴唾手可得,正如孔子的弟子冉求,「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以冉求的能耐,從政當然不成問題,但正如其與孔子的對話所反映的問題,「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冉求妥協了,最後連為季氏聚斂也做了,而孔子的回應是「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這條道路上有無數的取捨,而每次的取捨都會叫你的終點發生輕微的變化。
孔子離開魯國十四年,終於返回了魯國,故土難離啊,孔子在此寫《春秋》寄希望於後世,而哀公十四年的春天,叔孫氏的車夫鉏商狩獵捕獲了一隻麒麟,麒麟是仁獸,有王者才出現,孔子知道了這個事,反袂拭面,涕沾袍,孰為來哉!孰為來哉?你來是做什麼呀?孔子嘆道「吾道窮矣」絕筆春秋。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春秋之後是戰國,雖然孟子曾說「春秋無義戰」,但相對於戰國,春秋仍保留了更多的先王遺風,戰爭仍舊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而戰國攻伐徵戰陰謀算計遠遠超過春秋之時,秦趙長平之戰,秦昭襄王命令「丁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悉赴軍前」,戰爭之酷烈由此可見,最後暴秦以殺戮戰爭統一全國,文明又一次斷層。夫子泣麟,絕筆春秋是否也是有所感應呢?
孔子而立之後所哭,皆是為先王之志,君子之道。文明降本流末本是趨勢,離無為之治越來越遠,而夫子之儒家逆此趨勢,反者道之動,正與道家修行之意相仿佛,我命由我,方有純純自歸之日,夫子與武侯一樣,都是身在西,不可為,而為之,身國同構,自西還東。孔子出生的時候,是魯襄公二十二年,離文武周公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五百年,他這一生當中為道奔走,未有停止和歇息,在他之後,仍有無數仁人志士有志於道,但這一切都沒有讓這個世界重新回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先王之治,我們往前推五百年是西方開闢新航路之時,相比孔子,不論人文環境還是自然環境,現在這個時代都更加的困難,那麼這麼困難,那麼可能用盡一生還是不能得志,你還願意踏上這條路嗎?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我想我的答案就是「在這條茫茫前路上,能多進一步就多進一步,進一步有一步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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