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清風徐來。李白正在淺斟慢飲,汪倫忽然不請自到。
這個汪倫,是李白的鐵粉,自從李白寫了首詩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之後,汪倫名氣大漲,常常在朋友圈顯擺。
前段時間,他還剛送了兩瓶茅臺給李白。
李白見了自己的鐵粉,頗為客氣。讓座,斟酒。
汪倫告訴李白說,楚地出了個名詩人叫餘秀華,她的風格和你不一樣,咱們拜訪拜訪去?
李白雖然才高,但也謙虛好學,兼容並包。去就去。
二人乘高鐵很快到了。恰值月半,玉盤高懸,天地澄澈。汪倫是個門兒清,他說:
「餘秀華的詩歌善寫月亮,是不是跟老師您學的啊?她有一句寫身體能升起月亮,這不是胡扯嗎?恰值月掛中天,咱們現在就去她家,看她的身體是如何升起月亮的?」
好主意!李白連連稱妙。
餘秀華見到李白,又驚又喜。看李白氣宇軒昂丰神灑脫,簡直仙風道骨。難怪賀知章呼為「謫仙人」。就連汪倫也沾著仙氣,眉眼兒裡儘是唐詩的意象。
茶過幾盞,汪倫直奔主題,她問餘秀華:
「閣下大作拜讀久矣。您的詩裡寫『一個能夠升起月亮的身體,必然馱住了無數次日落』。身體裡怎麼能升起月亮呢?這是病句吧?
「我和我老師下了高鐵趕路時,發現一個檔鋪,門匾上寫著『餘秀華詩歌病句研究所』,我倆頗為好奇,也走進去研究了一會兒。
「人家的研究成果堆滿了裡面的一間屋子。英雄所見略同,也是說您的病句很多。您給說道說道唄。」
餘秀華看著李白說:
「詩仙的詩歌清新俊秀,輕靈飄逸,晚輩非常鍾愛,會背誦的不下百首。您詩裡的月亮寫得極好,比如
「小兒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我小時候讀一遍就會背了,太形象了;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氣勢磅礴,雄偉壯闊;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信手拈來,渾然天成……」
李白不禁誇,哈哈一笑道:「老夫的詩句都是用很貼切的修辭手法,合情合理。你的身體能升起月亮,老夫實在不敢想像,難道是受了『嫦娥一號』登月球的啟發麼?」
餘秀華暗暗驚奇:這個大詩仙也知道「嫦娥一號」!她笑了笑,向李白解釋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裡出了個胡適,提倡新詩。自那以後,新詩興起,古詩漸衰。
「新詩沒有統一的標準,流派繁多。至於您質疑的我詩句的語病問題,如果您了解了魔幻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象徵派,荒誕派等等,就不會覺得我的句子有毛病了。」
李白頗為驚奇:「咱唐代寫詩沒這麼多派,老杜的《秋興八首》備受讚譽,寫作手法也不過是採用了兩地穿越之法,一會兒實一會兒虛,你們現代人就是愛搞派對,您舉個例子吧。」
餘秀華說,美國著名詩人默溫,是「新超現實主義」詩歌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有首《分離》是這麼寫的:
你的空缺猶如穿針的線
穿透了我的軀體
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它的色彩一針針縫綴
這首詩是寫分離,實際是寫一種分而難離。「你的空缺猶如穿針的線」,這句詩的信息非常複雜:「你的空缺」暗示著你我的分離;「缺猶如穿針的線」則暗示分離後我因分離而產生的狀態或奇想,但這狀態與奇想還沒展開;
在「穿透了我的軀體」中,狀態與奇想開始展開:分離後,那「穿針的線」,竟「穿透了我的軀體」,這種寫法是超現實的,讓人驚異的;甚至「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它的色彩一針針縫綴」,這是狀態與奇想的進一步地展開,暗示給人一種分而難開的複雜心態。這首關於「分離」的詩寫得非常別致,一個別致的超現實的意象性想像,把分而難離的感覺表現得簡潔、奇異、動人。
李白暗暗驚奇現代人寫詩的花樣手法。咱唐代寫詩,無典不登大雅之堂,只要懂典故,就讀得懂。你這什麼三大主義八項紀律,誰看得懂呀?人家看不懂,就寫詩的那幫人自我欣賞,還自視高深,這不是詩歌的墮落嗎?他心裡想著,但沒表現出來。
李白畢竟是李白,搞學問,沒有集思廣益、兼容並包的胸懷,永遠是井底之蛙。他示意餘秀華繼續說。
餘秀華說,就說咱中國的吧。臺灣有個詩人叫周夢蝶,有幾句詩是這麼寫的: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這也是超現實手法,是不合邏輯的。這詩句有豪逸之氣,連地球都輕如鴿卵,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詩句奇崛,禪意深深。
汪倫見自己的大詩仙老師只有聽的份兒,忍不住插話道:「您那首《溺水的狼》寫道:
一匹狼在我的體內溺水,而水
也在我的體內溺水
這是寫啥呢?真拗口,你們現代人寫詩就是玩繞口令呢!"
餘秀華笑道:「詩無達詁,意會為上。詩仙的詩如果直譯過來,也是沒味道的。我這兩句是表達一種壓抑、沉悶之感,繞口令似的句法,迴環往復,增強語意。詩仙的《蜀道難》裡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前後用了三次,不也是同理嗎?」
李白點頭稱是。
說完,餘秀華心想:李白穿越一千多年,來探訪我的詩歌,真是不容易。怎麼著也得表揚表揚他一下呀。她誇李白說:
「其實,詩仙的有些詩句堪稱石破天驚。比如
日月終銷毀,天地同枯槁。
雖不是超現實手法,但詩裡的思想是超現實的。那種大悲哀,只有詩仙的大手筆才能寫得出呀!」
李白樂得撫髯大笑。餘秀華心想,得讓大詩仙說說話呀,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說也得討教討教啊,於是她問李白道:
「都說唐代以後,再無好詩,您作為大詩仙,給咱講點乾貨唄」
李白陡然來了精神。他挺了挺身板道:
「其實道理很簡單。在咱唐代,詩歌裡能用的意象,全都用完了,能用的技巧也都用完了。後代怎麼超越?
「就比如你我都愛寫的月亮,我用過的就有玉兔、夜光、素娥、冰輪、玉輪、玉蟾、桂魄、蟾蜍、顧兔、嬋娟、玉弓、玉桂、玉盤、玉鉤、玉鏡、冰鏡、廣寒宮、嫦娥、玉羊,可能還有別人用而我不知道的,當然,可能性不大。你們現代人寫詩別說超越了,就連這些都沒用完。
「至於技巧嘛,因咱唐代是詩賦取仕的,所以,咱們一見面就是玩對對子,聚會還玩詩鐘,特別是詩鐘,你們現代人哪還會玩!也玩不了!所以嘛,唐代詩歌是不可超越的。」李白說得洋洋得意。
餘秀華繼續討教:「您說說對新詩的看法唄。」
李白不無憂戚地說:「我感覺詩歌在沒落,趕不上咱大唐氣象。老夫老嘍,時代變化太快了。你們的詩,咱欣賞不了。」說完,李白覺得話不投機了,起身告辭道:
「聽說現代人把環境都搞壞完了,外面的新冠病毒可兇呢,老夫要走了。」
餘秀華送出好遠,三個人笑著,把月光震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