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東亞考古學的再思》(中研院史語所,2013)
加州大學李旻老師2017年發表在《考古學報》的「重返夏墟」一文中說山臺寺遺址的九牛祭祀坑「對以牛、羊、豬為中心的三代祭牲傳統的形成尤為重要。」是很中肯的評語。現在由張光直發起、徐蘋芳促成的「商丘地區早商文明探索」項目的發掘報告《豫東考古報告》已經出版問世。李旻老師在其專著Social Memory and State Formation in Early Chin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中提及「九牛祭祀坑」。
我從小在山臺寺附近長大,經常能在那裡撿到各種素麵或有紋飾的陶片,久而久之便激起我進一步探究的興趣。這種興趣不是從「好古」走向「考古」的。我自小收藏古錢幣,所產生的是對歷史的興趣,並沒有進一步轉換到考古上來,只是對古物、古玩持續學習與關注,也結交不少倒騰古玩藝術品的「市儈」「二道販子」朋友。他們有的是學習歷史進而收藏古物,有的是因為喜歡古物進而學習考古,最終退出考古圈繼續玩古物。自忖我是受到小時候周遭環境的影響才決定轉專業學考古的,誰對腳下幾千年的歷史沒一點興趣?學考古這種想法在不如意的大學生活期間尤其強烈。最初萌生考研的想法單純是因為朋友圈一個評論。我在閒讀井中偉《夏商周考古》時截了一張圖發在朋友圈,魏繼印老師評論說:將來考考古學研究生吧。我回覆說自己不是做學問的料。這時心中已經敲定主意學考古。此前零散讀過《史記》《漢書》和一些文物學考古學的書,比如孫機的《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孫機說文物》,還有《滿城漢墓發掘報告》《洛鏡銅華》等,但是我並未確定要考到哪裡合適。考慮到我較熟稔兩漢歷史,就瞄準了鄭大,畢竟有韓國河老師坐鎮,雖不能從師,流風所及,可瞻風採。我英語學得相當差勁,專四考了兩次,不曉得怎樣僥倖才以62分通過,是故在考古與文博之間猶疑徘徊。巧在本校管經學院有個張若愚,年初就準備考研鄭大考古,可惜中途放棄了,轉考公務員。一個朋友與他相識,素知我對文物考古感興趣,問我需不需要他的考研資料,九月初張若愚的資料便悉數轉移到了我的手下。他執意免費送我,我不敢「趁火打劫」,就以50塊錢的超低價買盡了他的所有資料,既然不需勞心搜求資料,「那就考鄭大好了,有現成的書」,我心想。我們沒有專門的考研教室,自九月份開始備考,到十二月考試,期間被趕來趕去,不知道更換了多少間教室,抱著一堆書迴旋不定,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後來學院闢出來留學生教室1506給我們用,即使如此,人家上課我們還得出來,狼狽至極。備考不足三個月,最後來稀裡糊塗進了考場,連蒙帶唬,奮筆疾書,總算沒有交白卷。知道一頭栽倒在英語,就不再有其他奢望。成績出來後是374分,專業課還可以,266分,總分過鄭大複試線13分,出乎意料。可惜鄭大一反常態,提高了單科成績,低於單科最低分我還能怎麼辦呢。無奈只得調劑,當時的念頭是儘量讀學碩,調劑系統開通後只有「河南師範大學」一個「考古學」可選項,無人指點,我只得選它。又填報了首都師範大學和其後的河南大學的文博專業,首都師範的文物鑑定專業我最心儀。河師大最先發複試通知,去複試之前首師大發了複試通知。複試期間,魏繼印老師告知河南大學黃河文明協同創新中心有五個考古學調劑餘額,可是河大文博已經給我發過通知了,已經無法填報,此外河大留給了我一種不太好的印象,當時女朋友執意讓我留在河南,種種原因促使我選擇了河南師大。考研告一段落。師父聽說我從鄭州去新鄉讀書後,笑著說了一句「你這是從城裡跑到村裡了啊。」我只能苦笑。但是心裡想,無論在哪裡,能學考古總歸是好的。調劑成功被河師大錄取之後,面臨畢業,論文還未寫出雛形。我擬定的題目是「哈金森英譯本《孔子家語》的傳播有效性研究(On the Communication Effectiveness of Hutchinson’s Translation ofthe Family Sayings of Confucius)」。題目是取巧的,原先有人用過,我想採取新穎的角度重新寫出一篇,便從柏林圖書館上扒到了1879-1880年出版的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選這個題目進行寫作,有一定的私心,可以結合傳世古籍和出土文獻資料,果不其然,在寫作時就引用了李學勤的《簡帛佚籍與學術史》和鄔可晶的《<孔子家語>成書考》二書中的相關內容。當時李學勤先生魂歸道山不久,我想以這種方式向他老人家致敬。引用鄔可晶(裘老的博士)是間接向裘錫圭老爺子致敬,因為沒有找到裘老爺子的相關研究。當然,我的致敬的確不值一提。論文寫的很順利,三天即結束,一稿即定稿。外國語學院李奇志老師給的評語是「very good!Well-organized,fluent English,a good command oflanguage,almost finalized!」我不厭其煩地寫出來這段評語不是炫耀,優秀的人誰計較這?而是感謝老師對我的努力的肯定。我大學四年,入學之初莫名就遭受輔導員的偏見,處處給我下蛆、使絆子,未曾得到過一丁點誇獎,只找輔導員請過一次假,還被她給家長告狀,說我懶惰、說我狡猾,劣跡斑斑,其說辭之荒謬連我媽都不信。現在請允許我由衷地感謝她一句:謝您八輩祖宗了,曹導!以此紀念和告別我完美而略帶遺憾的大學生涯。後面繁瑣的論文改格式和列印就不再絮叨了,大家都有同樣的體會。總之順利畢業了,其自由歡欣之程度正像小鳥離了窠也。匆忙把行李打了包,其他雜物挑選裝箱,稍微不中用的書和碎物都交給保潔阿姨處理了,包括滿滿一大箱近三百張盜版碟片。東西安排妥後,立時打車去鄭州東站,奔赴人生的新階段。城煙村夾在豫西溝壑縱橫的山地之間,蒙華鐵路從一側斜穿而過,雲山霧繞。事前我當然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鮑穎建老師告訴說是仰韶文化的遺址。六月三號下午甫一答辯完,我就訂票去考古工地了,火急火燎的。我對新石器時代提不起甚麼興趣,最想學習商考古和秦漢考古,我很早就讀過李濟的《安陽》和張光直的《商文明》,也自學過一丟丟甲骨文,黃天樹的《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中的很多論點觀點我記得很熟,都是原來從裘錫圭一路摸索去的,但是限於找不到更多書籍資料,未能進一步深究,所得僅是皮毛。初中時我在私立學校念書,副校長是河南省文字學會的會員。當時我和一位性情非常溫和的語文老師交好(現在也一樣,昨天我還在幫他點校明清家譜),臨畢業便用蹩腳的古文給他寫了一封信。這封信老師轉交給校長後,校長特意找我談心,大意是學習古文字的人不多,囑咐我向這方面發展,學好古文字這門「絕學」。不過沒有人指點,我無法系統學習,現在想來頗為遺憾。校長通過說情盡力把我送進了高中的尖子班,現在想起來還很感激,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甚麼特別的長進。到達城煙後,在考古隊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李金鬥老師,人還很年輕,金鬥老師安排我吃了晚飯並簡單詢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後來到函谷關鎮鑽探,我和武紅巖跟的也是金鬥老師,五天短暫相處,深知金鬥老師業務水平相當高,而且特別認真負責,聽說今年要去北大跟張弛老師讀博了,祝願金鬥老師前程似錦。外插一句,有位相聲演員李金鬥,年輕時也是傾城美男子,我們金鬥老師比起他來毫不遜色。到工地的第一天,對我來說,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六月四號,我分到了平生的第一個探方,T1628,一切都是新鮮有趣的。可惜我這探方很不爭氣,清理到底沒見任何遺蹟。隨後挖了T1627,挖穿了一個灰坑。T1625是我一直堅守的地方,主要發現了二里頭的遺蹟,挖到了兩塊比較完整的卜骨,還有凌亂的亂葬墓。T1625更是作妖,出現三座墓葬、一個甕棺,不過也樂在其中。工地有四面八方來的有志於考古學的朋友,中央民大的任平平、吳晨、浣發祥、楊尚冰,西北民大的胡豔東、黃冬竹,鄭大的孫毅彬,河南師範大學的師許哲、範思秀,內蒙古大學的姚宗禹,人大的介穎,社科院的李升韜,還有楊曉東、楊旭、張芳源等,有人走有人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在工地最初我和張小虎老師住一屋,裡外一簾之隔。他的床頭放著倫福儒籤名的《考古學》,陳勝前的《思考考古》。剛見張老師他注意到的就是我的《華夏邊緣》一書,說「你也看這本書啊,不過這本書太老了,出了有修訂版。」我想,這張老師看書可真多,瞄了一眼就知道。執行領隊張小虎老師是北大環境考古博士,對考古事業無比熱愛,常年在考古發掘第一線,是工地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他對考古事業無比熱愛,而且心細如絲,對大家要求嚴格。張老師也跟我們聊家長裡短,沒有忌諱,他對吃穿要求很低,儉省節約,有時看到我們浪費也不免提醒提醒,著實值得我們思考。工地探方按片兒分,我歸淼哥管。淼哥年紀不大,三十出頭,19歲出來幹考古,現在是比較成熟的技師。還有王瑞正老師,他是工地年紀最大,也是最開心的人,從來都是喜在眉梢,淼哥起初就是跟隨他學習的田野考古技能。淼哥的確教了我不少知識,從一開始接到探方手足無措,到最後能慢慢自己摳扒,這是必須要感謝他的。淼哥脾氣好,可以隨便開玩笑,無所顧忌,很能和我們打成一片,但是對工作從不掉以輕心,凡事親力親為,遇到看不明白的地層和遺蹟總要反覆鏟刮數次,從不覺得厭煩。還有邱老師,黑而瘦,說話風趣,他負責記工,平時模樣道貌岸然(沒有貶義),和民工說話頗有數卷殘編阿姨之婉約姿態,每每自稱「窩老人家」。和王老師他們倆日常互黑也是一道靚麗風景。平哥邏輯清晰,言語流利,是我們工地學生的老大哥。曾為紅巖辯白,頗得人心。平哥的意思是,希望工地更好,能夠齊心協力,把青春獻給考古,文物獻給國家。師許哲和範思秀比我晚約半個月去的工地。師許哲自稱是「混子」,原是考中國史敗北調劑到考古學的,來到工地以後大不滿,表示對考古學「生無可戀」,是被考古學耽誤的馬理論人才。他的到來不是沒有什麼results,同盆洗腳直接導致了我患腳氣。師兄是飲中豪傑,對啤酒情有獨鍾,頗有性格,頗重道義,是我未來同門三年的老大哥,可惜啊可惜,手頭富餘財,床頭欠佳麗。誰若牽紅線,管你三頓飯。範思秀是學歷史的姑娘,弱不禁風,可在工地吃了大苦頭。跑前跑後,畫人骨畫地層畫陶窯畫房址,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和汗(淚),期間還被徐師傅兇哭了一頓,徐師傅因此被釘在了城煙無形的「恥辱柱」上。孫毅彬是今年和我一樣考鄭大的,不過我落榜,他撥得頭籌,跟崔老師學科技考古。他和楊旭交好,多膩歪在一起,好比鴛鴦棒打不散。在寢室常以學日語的由頭看動漫,祝福他他日語學得比踢足球更好。決心搞田野的宗禹起碼在城煙工地鳳毛麟角,希望宗禹能夠發揚艱苦奮鬥精神,Ai、發掘兩把抓,爭取早日成為田野考古的骨幹,為祖國考古事業塗抹壯麗一筆,火影可以,別看肉漫歐尼桑啊。介穎,一說三笑,脾氣極好,是論文需要來工地找龍山的箭頭的,所獲不多,但是有失必有得,與小白的十個崽甚是友愛,一日不擼,三餐無味。浣發祥,人稱浣浣,接觸不多,但知高貴冷豔。芳源年方十八,愛纏邱老師介紹對象,條件家裡有礦。武紅巖,工地度過了十八歲生日,愛好逮蠍子,愛好哼唱「你是我的小心心(星星)。楊旭多面手,工地活兒門兒清,上到挖墓、繪圖,小到照相、買菜,均可,乃複合型人才。曉東,說話慢條斯理,更是個好孩子。重點說一說吳晨、黃冬竹。二人與我鄰方,言談甚歡,誰料暗生情愫。直到吳晨離開工地之前大夥方才覺悟。使人不由得感嘆:我時時想起吳晨在下坡的時候,雙腳深陷尺把厚的塵土之中,飛馳而下,如行雲流水,身後一陣濃煙,後面的人猝不及防就吃一嘴灰,一騎紅塵眾人哭。灰塵腳下過,頭頂是青天。此誠「心中無塵」之謂也。這麼好的男孩子怎麼就被黃冬竹這小丫頭拐走了呢?大傢伙兒,各有各的夢想。我的興趣還是老幾樣,無外乎歷史、文物、考古。我的微信籤名是「從三代文明出發走向秦漢帝國」,這句話亮明我的觀點和身份,這條路走到頭縱然萬劫不復,我亦無悔矣。若無直道而行的魄力,豈不是「疾沒世而名不稱」?「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才是昂藏丈夫應有的氣概。我故意曲解「豈若潛窈深,考古而學道」這句詩來自我敦促、勉勵。維根斯坦在《文化與價值》中寫道,「過往的文化將變成一堆瓦礫,最終化為一堆灰燼,但是,精神將在灰燼上迴旋飛舞。」我相信考古學就是努力探索這種不死的精神,讓它在此時此刻的人間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