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6月,英國倫敦動物學學會研究員喬納森·洛及澳大利亞喬治賴特學會研究員哈蒙共同發表報告,指全球共約7000種語言中有1/4正瀕臨消失。報告又稱,全球近半數語言只有不足一萬人使用,總人數加起來僅佔全球人口0.1%,相反400種較主流的語言使用人數卻佔全球人口95%。當時,非主流語言的生存危機曾引發激烈討論。
今年1月2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語言學家約翰·麥克沃特(John McWhorter)在美國《華爾街日報》撰文推測,到2115年,如今現存的7000種語言中可能只有600種語言能夠倖存。「從現在開始到下個世紀,全球語言的數量和複雜程度都會下降。」
不過,麥克沃特依然對未來的語言世界表示樂觀:「被英語統治的未來雖不會是語言天堂,但也不會是語言世界的末日。」
小語種為什麼會消失?通常來說,殖民主義導致了語種的滅絕:原住民因為使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而被鎮壓或被懲治。在歷史上,這是大多數小語種衰亡或者瀕臨滅絕的原因,北美原住民語言和澳大利亞土著語言的消失就是最好的例證。如今,城市化進一步加快了這些小語種的滅絕,因為城市化進程迫使人們從他們的故鄉遷徙到了一個「統一用語」的城市。
而麥克沃特相信,促成語言消失的因素還有很多,甚至「文字」也是語言多樣性的潛在威脅。對於現代人來說,書面記錄因其持久性和正式性而顯得更合法更「真實」。相較之下,那幾百種只有口語而沒有文字的語言,就顯得特沒地位,使用範圍也相對狹小。人們越來越難擺脫這麼一種錯覺:「有文字才算一種語言」。例如意第緒語(中東歐猶太人及其在各國的後裔說的一種從高地德語派生的語言),僅僅是因為不經常用於寫作,就被說成是「瀕死」語言,全然不顧在美國和以色列,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其日常生活中和教育子女時使用這種語言。
說起教育子女,現代人往往認為掌握大語種代表著擁有更多機會,就比如大人都在強調小孩不能輸在英語教育的起跑線上。而掌握小語種則是「開倒車」,又比如大人不再把自家方言教給他們的後代了。如此,問題就來了。除非被文字記錄下來,否則一旦有一代人不把小語種教給後代,這種語言就非常容易在代際傳承中被打斷。畢竟,大人學語言比小孩難得多。
此外,語言自身的複雜性也是其傳承不易的一大原因。隨著時光流逝,語言的複雜性也逐漸「成長」。比如主要在塞爾維亞與蒙特內哥羅、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被使用的塞爾維亞語,名詞還分陽性、陰性和中性三個文法性別,一個「他」字就有35種變化。但凡開口說塞爾維亞語,自己的情緒、社會地位、教育程度都能被暴露出來。另一個例子就是漢語的音調,比如亞洲中南半島越南少數民族之一的赫蒙族,他們每個音有八個調,每種調還代表不同意思。
正是這種「複雜性」,使得語言變得博大精深,但也因此使其一旦失傳就很難再復活——當孩子長大,生活繁忙,學語言容易難為情,揀回失傳語言就會變得非常艱難了。麥克沃特強調,如果想要使瀕危的語言不至於滅絕,就需要人們從孩子抓起。他認為目前人們的努力仍然不足以引導這些少數族群將自己的瀕危語言傳承給下一代,唯有在未來做到這一點,才可能完整地保持下一種語言。
語言能否因簡化而得以傳承?事實上,很多群體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傳承自己的古語言——在各類大中小學甚至成人夜校進行傳授。這種方式實際上創造出古語言的新版本:詞彙量更小,而且語法更為通俗。
比如現在很多同時掌握英語和蓋爾語的愛爾蘭蓋爾人,他們驕傲地宣稱自己說的是純正的愛爾蘭蓋爾語,實際上不過是一種「新蓋爾語」罷了。這一類新版古語實際是最近幾個世紀語言變化大趨勢的體現:相對於中世紀時期誕生的語言範式,新語言沒有了那些巴洛克式的複雜架構。說白了,新版古語言被「簡化」了。
麥克沃特介紹,歷史上的語言簡化大致出現過三大浪潮。
第一次源於技術發展,人口得以大規模遷移。一旦大量人口跨越重洋,或因武力流離失所,新語言便因有了成人的參與而產生變化。在我們的經驗中,成人學習語言時遠不如孩童關注細節,所以他們學習的結果就是簡化了語言。
比如,語言史家一般把英語的歷史分為古英語、中英語、現代英語三個時期。古英語形態變化非常複雜,一個名詞加起來共有8種變化形式。此外,名詞還分陽性、中性和陰性。到了公元8世紀,舉世聞名的北歐海盜維京人(the Vikings)開始對英格蘭進行騷擾。他們從自己的家鄉出發,一路劫掠,足跡遍及整個歐洲,南臨紅海,西到北美,東至巴格達。這對古英語向簡化版現代英語的過渡產生重要催化作用。普通話、波斯語、印尼語也有類似的演變經歷。
第二大「簡化」浪潮發生於歐洲列強壓迫非洲奴隸在種植園勞作之際。成人奴隸必須快速學會溝通,他們所學的甚至比「維京人式」英語更簡單,往往只有幾百個單詞和碎片化的句子結構。這種溝通幾乎沒有文法可言。於是,原本「雞同鴨講」的人們自行為他們之間混雜的溝通語言加上文法,發展出了一套新的語言。這種語言足以覆蓋生活中需要表達的現象,但因發展時間不長,尚未成熟到能有不規則動詞的程度。這就是所謂克裡奧爾語(Creole Language)的誕生。
海地克裡奧爾語就是一個例子。自1987年起,海地共和國官方用語為法語和克裡奧爾語。曾經,伊斯帕尼奧拉島(海地島)上居住著印第安阿拉瓦克族和加勒比族。最早來到此地的西班牙人強迫他們挖掘金礦。隨後法國人來此定居,並帶來了更多奴隸開始建立種植園。海地克裡奧爾語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漸產生的。也因此,克裡奧爾語並不複雜。目前,海地僅有5%的人口使用法語。而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克裡奧爾語開始使用於宗教及政治出版物,甚至總統演講中。
現代人口遷移帶來了語言簡化的第三次浪潮,也就是現在。在全球範圍內的各大城市,各地移民原本說著不同的方言,但他們的孩子卻必須在這個城市「統一」的語言教育中成長。這種用以推廣的標準化語言都不複雜。但也有悲觀者認為,所謂「不複雜」是世界語言衰落的跡象,比如一個說古英語的人就會認為現代英語是「不夠檔次」的。
麥克沃特並不如此悲觀。在他看來,那些在演變浪潮中消失的語言或語言特性,至少可能被現代工具記載下來,以供後代研究之用。語言的簡化令其本身在未來更易於被學習,人們也能夠加深相互理解,同時世界語言王國依然保留著足夠的多樣性。
「到了未來,只有600種語言倖存的那一天,回想起當年世界上竟然有7000種不同的語言,我們可能會感到後悔,覺得相比之下,整個世界顯得已經黯然失色;但是我們也該從中看到一絲曙光,因為這也意味著有更多的人能夠使用母語之外的通用語言和別人交流。」麥克沃特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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