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構建出青春期心理理論的人是美國心理學家和教育家斯坦利·霍爾。他認為情緒波動和危機是這一發展階段的特色,只能去接受,很難去理解。20 世紀初,霍爾提出,人類的整個發展史在每個個體的基因中留下印記,所以每個個體的心理發展歷程是人類歷史的再現。霍爾借用了一個形容席勒和歌德文化運動的德語詞彙來形容青春期——風暴與壓力,幾十年後這個詞經常被用來形容青春期。在這一時期,青少年的情緒情感經歷了迅速的轉變,盲目樂觀轉變為了失望、憂鬱,同時又伴隨有青年人的朝氣,最後又從混亂中成長為成熟、理性的成年人。儘管後來霍爾關於基因和歷史成分的理論被推翻了,但是他關於青春期不可避免的情緒風暴的觀念一直留存了下來,被併入後來的心理學理論,並成為了一個廣為流傳的對於青春期的看法。
但事實上,大部分青少年經歷的這段「風暴期」其實相當輕微而短暫——可能只相當於一場驟雨而已。1960—1970 年代對青少年及其家長的調查表明,絕大部分青少年都傾向於擁有積極的自我概念,對父母也有比較高的評價和認同。有一項更新近的研究,從 2011 年開始調查了超過30 萬的高中生,得出了類似的結果。 看起來,儘管青少年與父母之間因為諸如穿什麼衣服、幾點睡覺之類的瑣事爭吵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但是嚴重的衝突其實並不常見。麥可·拉特先生,一名英國兒童精神病學家,從事過幾十年的研究和撰寫青少年案例的工作,他是這麼說的:「顯然,普通的青春期並不一定要伴隨著狂飆、突進和動亂。大部分年輕人在度過他們的青春期時並沒有出現嚴重的情緒和行為問題。誠然,青春期確實會面臨一些挑戰,需要做一些適應,應對一些壓力。但是,這些事情不會是一下子同時出現的,大部分的青少年可以處理好這些情況,不會出現大的困擾。」
還有個理論認為,青少年時期是為了應對相應的人生考驗,以獲得更好的發展,這是由著名的美國心理學家埃裡克·埃裡克森(ErikErikson)提出的。1960 年代,他率先使用了「同一性危機」(identitycrisis)一詞來形容青少年在探索自己和世界關係時出現的不確定性、自我懷疑及存在的困惑。埃裡克森的這個對於青少年同一性危機的概念,現在成為了這類問題最好的理論解釋之一。雖然「危機」一詞似乎帶有一點危險的意味,不過埃裡克森用的這個詞帶有些中國文化中「危險之中包含生機」的味道,更有些「轉折點」的意思。根據埃裡克森的理論,青少年在這一時期最主要的任務是探索自我,尋求作為人類個體的自我認同。
埃裡克森的理論起源於精神分析,著重點在於個體和社會的相互作用。「人生發展的八階段」(Eight Stages of Man),這是他的理論的核心框架。一個人在特定的年齡進入相應的階段,每一個階段都包含有一個發展階段任務,對應不斷擴大、複雜化的社會處境、人生期望和責任。埃裡克森認為每個階段都有積極和消極兩種可能的結果。如果一個人在某一階段達成了積極的成就,就會進入下一階段,同時提高心理應對能力、發展出良好的自我品質。但是如果某一階段的危機沒能很好解決,那麼消極的品質就會影響下一階段的發展,更可能導致心理問題。
表 :埃裡克森提出的人生發展階段
在埃裡克森的假設中,人們在青春期首次開始認真地思考「我是誰?」,以及與之相關的「我從哪兒來?」「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身體上的變化(生長發育,激素變化,女生的月經,男生的變聲)促使青少年開始接納一個新的身體形象。女生開始嘗試使用化妝品,男生開始做髮型和健身,男生女生都開始穿父母不允許的衣服、留父母不允許的髮型,這些都是青少年對自己身體的探索,對自我創造和自我定義的嘗試。
在此期間,心理的迅速發展使得青少年與其他人之間的相互影響更加複雜,他們開始更加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並經常將這些看法與自我的認知進行比較。這也許能解釋,為什麼青少年總是希望成為關注的焦點,同時又討厭被關注或成為焦點的感覺。他們渴求評價反饋,同時又擔心他們收到的評價是什麼樣的。因為青少年開始在家庭以外尋找角色模型,所以同輩夥伴開始成為越來越重要的參考對象和反饋來源。對運動員、歌星、影星的偶像化也是他們尋找自我定位、發展職業認同、開始生涯探索的一部分。
性別也是個體身份認同的重要方面,青少年開始進行探索。其中,了解生理方面的知識只不過是一小部分而已。青少年開始受到一些人的吸引,他們跟朋友一起訴說自己迷戀的和「喜歡的人」,這可能會成為力量的來源,也可能會成為不幸、嘲弄、痛苦的來源,如果吸引他們的人不符合同伴的普遍標準的話。現在的青少年正處於一個有趣的時代,個人表達的自由度前所未有地高。
青少年中常見的對性的探索主要還是傾向於人際關係方面的,包括情感上的匹配,從別人身上認知自己等,對得不到的人傾心和迷戀,必然會導致失望。青少年可以在一段關係中建立對自我的認知:「我是誰?我是她男朋友。」青少年所愛的人的反饋,能夠幫助他反思、重新定義和修正自我認知。正如埃裡克森所說:「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很多青少年更喜歡逆反,進行相互認同,而不是乖巧聽話。」
青少年脫離家長的權力和掌控,走向獨立自主,也意味著一定程度上放棄了家長的保護和撫養,而這常常早於他們建立起足夠的自我保護和情感依賴。在這一時期,他們常常會用同輩夥伴取代對父母的依賴,這也解釋了這一時期的青少年對於朋友、團體、團隊的熱情。同伴之間在著裝選擇、行為習慣、甚至崇拜的英雄和偶像上常常極端一致,從而為成員提供了接納和團結。還有食物的選擇、娛樂活動、用語習慣、口頭禪等,在同伴間也是極端一致的。對於與他們不一樣的人,則往往看不起、排斥、甚至粗暴對待。
對於很多青春期的孩子來說,這一發展階段的心理任務如果成功的話,就能初步獲得以下心理品質:確定自己的身份認同、學會相信自己、以平常心對待他人的評價反饋、重新評估自我價值、確定繼續發展的目標。而這一階段的消極後果,同一性混亂(identity diffusion),則會導致個體陷於自我懷疑的痛苦之中,或者過度地看重別人的觀點,或者全然地漠視它們。有的青少年為了擺脫這種疏離或焦慮的感覺,會嘗試酒精或毒品。埃裡克森經過對青少年同一性、青春、危機幾方面的全面考量,將同一性混亂概括為阿瑟·米勒的戲劇《推銷員之死》中人物比夫的一句話:「我就是沒有辦法定下來,媽媽,我沒法確定在某一生活軌道上。」
與其他的發展理論一樣,埃裡克森的理論也認為,青春期在每個人身上的表現是不固定的。主要的意思是說,青春期的心理發展是一個過程,而不是特定的事件,它貫穿於幾年時間裡,在合適的時機間歇性地出現(顯然,我們對於「我是誰?」的探索不可能固定在某一個年齡點)。之後的理論擴展和豐富了埃裡克森的理念,強調青春期的發展過程具有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所以青少年必然要度過至少幾年的同一性混亂階段,伴隨著疏離孤獨的情緒。
「發展賦予」的概念由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馬西亞提出,用以形容獲得某些自我定義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青少年沒有經過真正的同一性過程中應有的自我探索和自我檢驗,就接受了別人的目標和價值觀。 這些年輕人直接接納了父母或其他重要人物的政治和宗教觀點,有時甚至很樂於接受,但是缺少了開放的探索、尋求其他的可能。如果因為某種原因,這些被「賦予」的自我同一性不再適用,那麼一個臨時性的危機就會隨之發生,直至青少年重新調整,或者甚至重新建立這一方面的自我同一性。如果一個青少年曾經不懂事的時候就在教堂長大,接受了教堂的教義,那麼等她長大後發現她的政治和社會意識形態與教義相悖時,她就不得不面臨選擇是否繼續相信教堂的教義。這是一個質疑、探索的階段,也許有壓力,也許有對抗,直至一個或多個自我同一性的矛盾因素被最終調整確定。
不可避免,所有這些考驗、探索、質疑、調整,都可能帶來心理上的壓力。青少年可能會遭受人際關係帶來的失望,珍視的理念和價值觀的破滅,無法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帶來的挫敗,以及越來越困擾於「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帶來的焦慮。這不足為奇,這些焦慮和低落情緒在青少年中是普遍現象。
麥可·拉特(Michael Rutter)和他的同事研究了英國懷特島的幾千名兒童和青少年,嘗試測量群體中心理症狀和疾病的發生頻率。他們發現訪談中超過 2/5 的 14—15 歲男生和女生報告了較多的痛苦情緒或抑鬱情緒。正如拉特所總結:「看起來,痛苦和抑鬱情緒在青少年人群中非常普遍,而且,在這一年齡階段的發生率高於早前的兒童期和之後的成年期。」 還有很多研究同樣得出了類似結論。
我們應該怎麼來理解青少年的這類「痛苦」呢?這類青少年中僅僅只有一小部分是真的患有抑鬱或心境障礙。與其說是抑鬱,不如更準確地說,青春期是一個容易陷入挫敗消沉的時期。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精神病學專家傑爾姆·弗蘭克在他的經典心理療法著作中寫道:「一個人在發現自己無法滿足應該達到的要求,無法使自己擺脫所處的環境時,就會感受到挫敗消沉。」挫敗消沉的人「意識到自己無法達成自己或他人的期望,或者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 從這個角度我們是不是能更好地理解青少年面臨的困境了呢?總是發現自己面臨陌生的處境,面對來自父母、同伴、自身的期望的重壓,常常發現自己無力改變結果,青少年面對著巨大的問題。
「為了處理這些問題,」弗蘭克說,「每個人都必須理出頭緒,找出一套應對這些降臨在他身上的混亂局面的規則方法。於是,他根據自己個人的經驗,設想出了一套關於自己和所處世界的假想,使他能夠預測別人的行為,以及自己行為的後果。」 這套設想就是一個人的「假想世界觀」。當某一事件的發生不符合一個人的假想世界觀時,外界環境似乎一下就變得難以預料,讓人有點恐慌。個體就有可能產生焦慮、失控、陷入困境、無力,以及短時的痛苦和抑鬱的反應,也就是弗蘭克所說的挫敗消沉的狀態。
在同一性發展的過程中,青少年的假想世界觀被新的經驗不斷挑戰、更新,伴隨不斷的自我懷疑。他們花了幾個星期終於鼓起勇氣邀請他們覺得適合的人出去玩,結果卻被無情拒絕(「也許我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好看/受歡迎」)。他們在一次考試中失利(「我不如自己想的那麼聰明」),或者沒能加入運動隊(「不如想像中健壯……」),或者面試唱歌失敗(「不如想像中有才藝……」)。甚至好的結果,比如獲得了好成績,也可能導致負面的自我認知(「我一定是個書呆子」)。青少年經常會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引申到認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對失敗和挫折反應劇烈,因為他們懷疑這些事件表明了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以及他們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一個讓成年人僅僅有一點點失望情緒的小挫折,放到青少年身上,就常常有可能造成強烈的混亂和失落,並深層面地質疑自己。
讀了這些,你可能會疑惑,為什麼這些青少年挫敗消沉的症狀不需要治療呢?拉特指出,這些挑戰、適應和壓力「不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也就是說,只有在一些少見的、特殊的情況下,青少年同時面對了諸多危機,才會造成他們心理應對資源的耗竭。
傑爾姆·弗蘭克通過心理治療的效果研究,進一步發展他關於挫敗消沉心理的定義。他研究那些因為嚴重的挫敗消沉如「抑鬱」(情緒低落)、焦慮的人。弗蘭克研究發現,使這些人的心理治療奏效的關鍵因素非常簡單:病人一定要相信治療師是關心他們,並且能夠知道如何幫助他們的。弗蘭克的理論後來被精神病學家們通過研究證實,稱為青少年的心理彈力——即在經歷生活中的負性事件後,相對平穩、安然地恢復的能力。科學家分析了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各類保護性因素——其他人、信仰、財富、社會地位等。他們的發現非常簡單——兒童及青少年心理彈力恢復最關鍵的一個因素是,他們能夠找到一個人,這個人他們可以緊緊依靠,在遇到危機時可以尋求到幫助。這個人決定了他們是會被生活中發生的事件所打倒,還是會變得更加強大。幸運的是,大部分青少年總能在他們的生活中找到幾個能滿足這樣要求的人,他們身邊總是圍繞著關心、支持他們的有經驗的人,比如父母、老師、教練、牧師、甚至年長的朋友——這個列表可以變得很長很長——這些人可以幫助他們度過迷茫、挫敗的時期。
所有青少年都會經歷挫折,經受偶爾的不適應感,或因未來的不確定性而感到困擾。我們必須要小心不要「醫學化」這類成長過程(例如安娜·弗洛伊德就曾說過「在青春期時期表現得正常,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在拉特和其他人的研究中,大部分的青少年並沒有報告說有過度的抑鬱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