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堂按】李剛田先生參加了《現狀與理想——當前書法創作學術批評展》的工作過程,從遴選作者、審讀作品,到參與批評的整個過程。這篇文章記錄了他的許多感觸與思考。現徵得李剛田先生本人同意,特編發此稿,以饗讀者。
▲《現狀與理想——當前書法創作學術批評展》震撼宣傳片
▲李剛田先生
我有幸參加了此次《現狀與理想——當前書法創作學術批評展》的工作過程,從遴選作者、審讀作品、參與批評的整個過程,有許多感觸與思考,現略作梳理,記錄下來。
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今近四十年來,是以書法展覽為主要展示交流方式的書法創作時期。展覽的方式看來只不過是一種書法作品的展示環境由過去的文人小書齋走向了社會化的大展廳,但卻使傳承數千年的古老的書法藝術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發生了深刻的變革。傳統書法走出了文人書齋,進入了展覽;走出了文人的小群體,進入了社會公眾的生活;解脫了以儒家中庸思想為核心的文人創作理念,呈現出多元的藝術創作理念。創作的審美觀念、作品的呈現方式、創作中的技法與作品形式以及創作隊伍的變化等等,使展覽中的書法自覺或不自覺地突出了書法作品視覺藝術的屬性。決定了一切與創作形式關係直接的技法都在強化、發酵、發展,一切與形式美關係間接或不明顯的技法都在淡化、萎縮、變異。
書法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發生新變。當代書法近四十年在探索變化中發展繁榮,培養出當代獨具特點的書法隊伍,創作出許多有時代特色的優秀作品,也有許多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總的來說,這近四十年是書法史上的繁榮發展期,其中書法展覽的舞臺推動著這繁榮發展的勢態,也影響著書法創作的探索新變。書法展覽造就了千萬計的書法人口,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書家,推出了許多具有震撼力的精品力作,從出版、教育、市場的繁榮,一直到相關產業的振興,推動著書法事業的繁榮發展。書法展覽的形式引發了當代書法從創作本體到學術理念及書法的價值判斷標準、書法人的社會存在狀態(或謂書法的生態環境)的深刻變革。這是對書法展覽時代近四十年的總體評價,這個評價是肯定的、積極的、實事求是的,我們的一切評論、思考、研究都應立足於這個基本判斷上。
伴生著這近四十年繁榮發展的過程,也出現了許多值得書法界認真思考的問題。由於展覽的作用力,使當代的書法創作以追求形式對視覺的衝擊力、追求形式的不斷新變成為時風。作品的可視性取代了可讀性,設計性湮沒了自然書寫性,外在的形式屏蔽了內在的文化性。作品的形式與風格與作者其人剝離,書法不再是「如其人,如其志」,而成為一種「純粹的」形式表現,以致被人稱之為「展覽體」。展覽機制使書法的作用與價值不再是傳統文人的「修身」作用,而是將書法人導入相互競爭的洪流之中,這種競爭一方面是書法繁榮發展的推進器,另一方面也改變了書法人的創作心態乃至生存狀態。而在創作中這種競爭只是在技術層面上的爭奇鬥豔,而缺乏深層的文化支撐與書法對人精神的陶冶。展覽機制與市場經濟的雙重作用力把作者導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之中,在部分作者群中呈現出急功近利的心態,瀰漫著浮躁的風氣。傳統書法作為文人修身的作用在喪失,創作中作者一味追求技法的出新與形式的出奇,而知識儲備的不足與創作思想的浮淺,乃至文化修養、文人風骨的缺失,這諸多的因素,制約著當代書法的健康發展與可持續發展,在當下書法的繁榮發展中,書法人當具有文化上的憂患意識與自我反省的能力。
這次展覽是在當代書法經過近四十年時間探索、發展、繁榮後的一次具有明確學術指向的展覽與學術活動。在這個背景下舉辦這樣一個以學術性、思想性為引導的高水平的書法創作活動,其意義是深遠的。一方面集合了優秀的中青年作者認真創作,展示經過近四十年書法熱之後當代書法的創作水平及風格特徵,另一方面追蹤當代數十年書法探索發展的歷程,追蹤這百餘位曾經多次獲獎作者的創作前進足跡,對當下書法創作的得失作深入的、文化性的思考。
高水平的書法創作與深入的學術思考融合一體,通過這樣一個創作與學術融合的專業活動,一方面對每個作者有所觸動,喚醒作者不斷自我反省的意識與強化自我反省的能力,另一方面以展覽的窗口,站在宏觀立場、歷史發展的立場與時代的立場帶著問題意識來思考、研究當代書法創作與書法發展狀態,推動整個書壇對「現狀與理想」的關注與思考。在對焦點問題的深入思考中,廓清當下,呈現理想。
這次作品參展的104位作者的產生是先經各方面推薦年齡在55歲以下的歷年獲獎作者近四百名,由專家組用民主投票的方式從中優選出的。從中可以看到這百人作者群的定位,一是中青年作者的代表;二是歷年在大展中獲獎,是參與大展競爭作者群中的代表;三是優中選優,是經過民主流程遴選而產生的優秀作者的代表。雖然涉獵的範圍並沒有囊括全部書法界,但以展覽為主要舞臺及創作導向的當下,這批作者代表著當下書法創作的高端水平及基本風格特徵。
作者的成長曆程及知識結構決定著其創作思想及作品特徵。整體上看,這批作者的成長舞臺是中國書協及各地歷年來舉辦的各種展覽,或者說是「展覽時代」而培養的作者群體。這批作者在創作中關注的焦點是作品在展覽中的形式表現力,在眾多作品的對比中,在川流不息的社會公眾的視線中能技壓群芳而凸顯出來,其中作品的形式美及完成這種形式的相應技法就非常重要。這批作者經歷過在展覽中競爭的長時間歷練,決定了其對書法外在形式美的強烈關注與高度敏感,並具有創造這種形式美的技法手段,也就是具有當代書法創作所重視的藝術想像力與表現力,此其優勢。
而其薄弱處表現於兩方面,一方面缺乏經歷系統的、高端的教育培養,另一方面缺乏傳統文人書齋式的自我修煉與反省。這百位優秀作者雖然約有半數的學歷在大學本科及本科以上,但其用心之處、傾向之處、思維的慣性仍在於適應當代書法展覽的創作之中。從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出,其關切焦點在於作品的形式表現,形式美是其心血凝聚之處。從對作品的審讀發現的種種問題中看,其深厚的、全面的知識儲備顯得不足,受傳統文化長期陶冶而養成的對學養的重視與對文化的信仰不足。另一方面,傳統書法的價值在於「修身」,作品的特徵在於「如其人、如其志」,修身是向內的一種自我陶冶,是精神的修煉、道德的培養、心智的沉潛、定力的鑄成。作用於修身的書法遠離人的物質利益及生理需求,是精神世界的活動,而以展覽為指向的當下書法創作力求在書法展覽的眾多作品「審美競爭」之中突出作品外在形式美,指向是強化作品對人的感官刺激,而缺失的是對精神的陶冶。傳統書法中對審美境界、作品格調的重視及人格魅力對書法創作的潛在支撐作用在當下書法創作中的缺失,是當代書壇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
但這是就此次作品參展的作者群體概觀而言,也是對由這個作者群體所代表的當下書法創作隊伍整體而言。就個體來看,其中並不乏能深入思考、主動把握自我的優秀作者。
這次創作增加了一個交稿前的審讀環節,即作者先提供創作草稿圖片或正式作品圖片,中書協聘請幾位專家對作品審讀,如有問題,提出修改意見供作者參考,以減少最終評審時的返工甚至被淘汰。事實證明增加這一工作環節是非常必要而務實的,結果大部分作品因審讀指出問題而重新創作。蒙中書協信任,我有幸參加審讀,這個工作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引發思考的過程,現大概記錄一下審讀工作。
一是對文本的審讀。
文本審讀包括創作內容所用版本的核對,力求用最有權威的版本,如在研讀中發現前人所錄有錯誤的地方,要調取幾種版本對照,得出正確的判斷。再則發現作者有筆誤及疏漏及時指出,還有行文及語法的研讀,不放過細節,有時幾位專家在爭議中逐漸使問題明晰而達成共識。還有一個文義是否優美、健康的問題,如所書內容不妥,要及時向作者提出修改建議。這方面的審讀總的原則是既不放過明顯錯誤,又採取較為寬容的態度。如對自作詩詞格律問題,如有明顯錯誤給作者指出建議改正,對有的作者採用現代漢語四聲的新韻而不合平水韻,採用允許、包容的立場。又如幹支紀年的行文語法,在認真考察前人用語多樣性的背景中,也採用包容的態度,一般不指為錯誤。如米芾號「海嶽外史」,其中的「嶽」字有作者寫作「嶽」,有專家對此提出疑問,於是認真調閱資料,發現米芾自己落款「海嶽」二字時從未發現用「嶽」的寫法,而歷代文獻著作則「嶽」、「嶽」並用,於是最後取用從寬的原則,兩種寫法皆可。從這一字之例中可以看出審讀工作的認真程度。
二是對文字的審讀。
對作品中的錯字、別字、假借不妥的字認真審讀、甄別、斟酌,給作者提出修改建議。部分作者為求得作品的新奇以使形式動人,在選字、用字中獵奇求異,在歷代流傳的眾多字形中,選怪異而不常見的字用,再加上隨心所欲的誇張變形、增損易位的變化,其中寫篆、隸書者尤甚。一些作者古文字知識貧乏,犯了「因無知而無畏」低級錯誤。
但對書法創作用字來說,有時並非簡單的、絕對的去確定正誤,創作的不同書體、不同內容、不同的人都會影響到選字用字及判斷正確的標準。所以參加審讀的專家對具體字例有時會有爭議,在譯查文獻資料、充分討論中達成共識。書法創作中不但有真、草、隸、篆諸體,而且由地域、時代、創作者不同而風格紛呈,再加上近幾十年不斷有新的文字材資出土或被發現,被書法家取為書法創作的母本,所以對具體文字的正誤判斷要慎重。書法創作用字既要尊重文字的規律,保持文字的正確性、可識性,又要以表現書法美為要,而字形之美是書法美的基本條件與重要組成部分,字形之美是選字用字另一條重要原則,所以對有爭議的問題,非關鍵的問題一般採取寬容的態度,如同法律上的「疑罪從無」的原則。如有些字雖然有所本,但所本為前人就寫錯的字,如南北朝時期的許多所謂的「碑別字」,其實是錯字或俗寫,在這次審讀中一般不被指為錯字,但應該明白,這是作者文字功底不厚,盲目使用工具書所致。再如有些作品在寫的長款中夾雜簡化字(簡化字也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一般也不再要求返工,不強求文字絕對的「純」,而求藝術形式的統一與完美。
對於文本審讀、文字審讀這兩方面,總的原則是既要判明正確、決定取捨,又要柔性操作,把握好一個「度」,既不能因藝而傷文,又不能因文而損藝,作品藝文兼備、相輔相成,在文與藝的相互支撐、相互兼容中追求內容與形式的高度完美。但對具體的問題需要用心甄別、討論,既要保持創作中文本與文字的嚴肅性,又不可因「剛性執法」而傷及作者忘我創作中的激情,不可因對文字、文本的過度審讀傷及了創作的「銳度」。如此審讀,並不能完全保證整個展覽文本及文字不出「錯」,因為畢竟是書法藝術創作,由於用字原則的差異及把握尺度的寬嚴有別,並不能保證每個字的用法都能得到公眾的共識,將來讀者站在不同的立場指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在所難免,但我們努力避免無理由的文字「硬傷」。
三是對形式的審讀。
雖然這百餘位作者都是飽經展覽創作歷練的佼佼者,是經過層層選拔後的精英,也是業內對其創作水平的確認。一般不再通過最終審讀去淘汰作者,但對作品創作水平明顯令人失望者,還是要請作者重新創作,拿出無愧於自己、也無愧於這個展覽的精品力作,以保持展覽整體的高水平。在審讀中,作品離專家們「期望值」較遠的作者,梳理起來大約有三種情況,一是部分較早獲獎而近些年成果不太顯著的資深獲獎作者,此次拿出的作品令人失望,其作品已看不到當年的「銳度」,或可折射出這些作者在有了一定知名度後,創作、生活境遇的變化使他們忙於社會性的種種應酬,而缺乏對當下創作的關注及自身創作的不斷反省,缺乏深刻創作思想的支撐而任技法嫻熟的慣性發展,這些作者並非沒有創作能力而是缺乏深入思考,缺乏對此時舉辦這樣一個學術與創作並重的展覽特殊性的認識。對於這類作者,展覽部的專業人員綜合專家組的意見反饋給作者,請作者回視自己當年獲獎的作品,認真考察當下書法創作的新進,在深入思考的基礎上重新創作。二是有些作者創作書體、風格比較單一,展出兩件作品為求變化,其中一件以自己不擅長的書體或風格形式進行創作,而未達到自己應有的水平。對這類作者,建議其不必迴避兩件作品的書體風格相近,而力求每件作品都能展示出自己的最佳創作狀態。三是部分作者有盲目求變,過分巧飾的傾向,希望自己的創作以新面目出現,但刻意為之的痕跡明顯。如看到近年「明清樣」在展覽中頻頻獲獎,看到把顏體楷書誇張變形的寫法獲獎,就盲目追求時風。又有些作品過分裝飾,在章法安排、材料選用上極盡機巧而失大雅,等。對這些問題,一般對作者坦誠指出,請作者思考,但最後仍尊重作者自己的選擇。
對於形式問題,當下創作一方面應有較強的形式意識,當年蘇東坡所說:「無意於佳乃佳」在今天的展覽時代並不合時宜,對形式美理性的追求是當代創作不可缺少的,另一方面要在自然書寫中表現書法內在的韻律節奏與外在的形式美,中國書法藝術最高的境界是本真與自然,這是中華美學精神對書法藝術的定位。所以設計性、製作性不可取代書法的自然書寫性。對這二者把握,表現著創作中的思想深度與對技巧的駕馭的能力。整體上看,這次展覽的作品沒有過分裝飾的所謂「展覽體」,對時風有所改變。設計性隱蔽在作品的背後,而不是在前臺表演。普遍重視在自然書寫中表現形式美,如果把自然書寫看作是文人書齋中書法的重要特徵,那麼形式表現是當下展覽書法的必須,二者的兼容,可以說是古今的兼容,是書法創作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探索發展的結果。
從作者遴選,到參與作者的創作研討會及對作品的初步審讀,通過參與這次展覽與學術活動的工作過程,在學習中生發出許多思考。總體上看這次展覽的創作水平是較好的,也可以說代表著當下書法創作的較高水平與基本風貌,是當代書法探索發展近四十年後的一次檢閱。因為作者都是「老面孔」,整個展覽作品形式風格的新變並不多,並不能由於形式新穎而產生對視覺的衝擊力,但這些作者秉承「藝文兼備」的創作思想,不但重視作品的技法與形式表現力,更注重藝與文相互交融共同營造出的一種內在的雋永意味,就作品的可視性與可讀性兼具而論,此次展覽是具有新意、具有創作思想支撐的一次創作與學術融合的專業活動,在展覽設計上是具有創新性的項目。
在參與工作的過程中,感受到這批優秀作者雖然具有較強的創作能力,但也存在一些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一些多次獲獎的作者已是地方乃至全國的知名書家,由於生存的社會境遇與專業創作條件的改變,聽到讚譽之聲較多,而缺乏真誠而深刻的批評之聲,這使他們的創作沿著自然慣性在發展,近年失去了在創作中勇猛精進的狀態,也少有創作及研究成果,缺乏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對當代書法宏觀而理性的認識,缺乏站在傳統文化高度在不斷自我反省中深化思想、不斷進步的能力。這其中,缺少文化的支撐,思想的封閉、懶惰乃至麻木是問題的關鍵。
當前,努力提高書法隊伍的文化素質及道德修養,注重作品內在的文化厚度,不但作品要形式動人,更重要的是能感動心靈,這已成人們的共識,書法界重文崇德的氛圍已初步形成。但歷史是不會走回頭路的,經過近四十年探索發展的當代書法不必要也不可能完全回歸到古代文人書法的模式之中,時代的新變鑄成了書法的新變。在當下書法繁榮發展的熱運行中,需要書法人做出文化性的冷思考。近十幾年間,有許多學者撰寫論文,呼籲書法的文化回歸,從作者素質、書寫內容、作品形式等全面進行反思,創作中開始在技法上強調筆墨表現性之中,重視了細節的精到與筆勢的自然,在形式設計性中加強了傳統的自然書寫性,在突出形式表現的同時,兼顧到作品內在雋永的文化意味。這些思考是基於當代書法數十年探索發展、不斷否定又不斷有新建樹的長期過程後的結果,是當下各個領域都在提出向傳統文化深入、提升民族自信與文化自信背景下書法界的表現。當代書法的時代新變有其必然性,就藝術創作來說對古人有許多突破與發展,有其進步性,但將當代書法創作置於中華傳統文化的歷史進程中看,又有問題需要我們深刻的理性思考。當代書法在探索與新變中發展的成果需要我們充分肯定,但其中失落的傳統文化精神、中華美學精神需要我們喚回。這是時代給書法人提出的課題,這不是簡單地在創作形式與技法乃至審美傾向上向古典的回歸,而是在保持和發展當代書法在藝術形式、創作技法探索出新取得重大成果的同時,強化傳統文化精神對書法的內在支撐力。要在書法創作理念的古今對峙之中尋求契合與融合,在創作形式與技法的適時新變中,中華傳統文化精神主線的延續,這是需要我們認真思考、並在創作實踐中進一步探索的。
從這個展覽以及中國書協近年舉辦的許多專業活動中,我們可以看出對深化書法內在文化性的重視,中國書協在提升創作隊伍的文化素養及道德修養、重視作品的文化內涵方面推出了許多具體舉措,做了大量的工作,如展覽評審中增加對作品文本、文字的審讀,從而帶動當下書法創作對文本與文字正確性的重視。再如舉辦多屆國學班對優秀中青年書法家的文化培訓,針對書法教師培訓的翰墨薪傳工程的有序推進等,都取得了明顯成效。對於書法中文本與文字的問題,即創作中「寫什麼」的問題,在專業展覽中已有具體化可操作的舉措,已在可操控之中,並且通過一段時間的嚴格要求,重視文本與文字在書法界已形成共識,但「怎麼寫」才能使人在作品中品讀傳統文化的厚度,品讀到作者的氣質稟賦乃至人格魅力,則無可操作的具體措施,因為這涉及到創作者的文化修養、心胸情懷、情操風骨的問題。在書法界倡導重文崇德是針對這一問題的根本辦法,但這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也是全社會共同發生作用力的「系統工程」。
書法的文化性不僅僅在於「寫什麼」,對書法藝術創作來說,「怎麼寫」同樣重要、而且更難!我們以明末清初的代表性書家王鐸為例分析。王鐸書法傳承二王帖學正脈,內含著儒家所崇尚的「雅意」。面對大幅的王鐸書作,感受著一種說焉不清的廟堂之高的氣象,有著中國傳統文人士夫所特有的一種精神表現,其意味雋永,有著耐人尋味的境界與美感,通過筆墨表現著深厚的傳統文化,這是其書法中內蘊的精神。而其筆墨表現及章法經營,則明顯能與當代重表現、重個性的創作理念相接軌。王鐸書法不但注重形式的表現(空間性),而且注重書寫的自由與酣暢(時序性),不但具有作品外在的形式表現力,而且內蘊著厚重的文化性。王鐸從小飽讀聖賢書,受到深厚的傳統教育,但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在生與死的關頭,理性的選擇佔了上風,終於使他成為列入清廷所編《貳臣傳》中,這「貳臣」兩個字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在心理上壓得王鐸透不過氣來,這種鬱結不散的盤礴之氣在他的書法中得到宣洩,王鐸人生的悲劇性鑄就了他書法中所表現出的崇高美,這種鬱結不散的盤礴之氣只可感受而不可言狀,是作者精神氣質的表現。這種精神性的表現正是當代書法創作側重對視覺的衝擊力,在形式不斷求變出新之中失去的、又亟待喚回的魂魄。王鐸書法兼具內涵的文化厚度、形式的表現力和作者精神氣質表現的三方面,其文化厚重並非通過書寫內容才表現出來,相反,他的許多精典作品是把古代法帖放大開來在大幅的紙或絹素上痛快淋漓地表現自己的審美理想,今天我們可視為「無內容書法」,而不假詩文內容的筆墨表現同樣能傳達出文化精神和廟堂氣象。另一方面在王鐸的筆墨表現中,自然流淌著他的氣質精神乃至其悲劇性的人生經歷,其書作中並沒有刻意表現自我,而「我」卻無處不在。而當下展覽書法創作突出形式而缺失文化氣象與人的精神世界,從王鐸為代表的明末清初書家的作品中我們可得到一種啟示。
在注重形式表現的展覽時代表現傳統文化精神,最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是提升書法創作主體——人的傳統文化素質、道德修養乃至人生價值觀。書法創造者要克制自然的人性慾望,追求精神的人格理想。書法創作者不但要以作品動人的形式給人以審美的享受,帶來感官上的愉悅,這是「為他人」,更要「為自己」,使創作者在投身書法藝術的過程中得到精神的陶冶、思想境界乃至人生境界的淨化與升華。不但求藝術形式與表現語言的獨立與個性化,更要保持創作者精神的獨立與文化品質的個性。作品不但要給人感官愉悅,更要精神感動。作品不僅僅要形式奪人,更要耐人尋味,要承載淵深博大的中華傳統文化。這是一個新的課題,也是一個困難的課題,是時代賦予我們乃至後一代書法人的使命。
十一屆國展中國書協提出十六字創作理念「植根傳統、鼓勵創新、藝文兼備、多樣包容」是準確而及時的,既具有明確的現實針對性,又具有時代的前瞻性。面對繁榮之中的浮躁,發展中的泡沫,面對業內外的多種聲音,書法界應強化正面的倡導,唱響以十六字創作理念為基調的主旋律。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傳承與宏揚優秀傳統文化,宏揚書法中的中華美學精神,這是對「藝術為人民」最重要的踐行。
在當代書法繁榮發展近四十年後的今天,靜下心來,重視創作實踐與學術思想的相互支撐,創作中個性表現與客觀批評的相互支撐,站在書法發展史的立場去把握傳統、現狀、理想的關聯,而聚焦於當下書壇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這次展覽中體現著學而思、知與行的並重,展覽的策劃是建立在實踐與學術共生理念上的,是必要的、適時的。但調動作者對當代書法的深層思考,提高自身不斷反省,不斷深化思想、不斷新進的能力,又不是一次活動能完成的,但展覽本身是一種倡導,是一種觀念的推出,應具有廣泛的示範效果。使當代書法充滿活力、健康陽光的發展,需要書法界乃至全社會的共同努力。
當代書法繁榮發展近四十年,並且還將繼續「熱」下去。回顧這近四十年探索前行之路,大概可分為三個階段,如果說上個世紀的二十年是當代書法的探索發展期,而本世紀的前十年則可稱為穩定發展期,而近十年則可視為文化深化期。如果沿著這樣的思路去研究當代書法發展變化的脈絡,則是很有意義的,並且與當代書法發生的背景——改革開放後各項事業變化發展的節奏是一致而協同的。其中有書法藝術發展內在規律的必然性,也有社會背景對當代書法藝術發展的規定性,當代書法在這自律與它律之中發展變化,是時勢造英雄,而不是英雄造時勢。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言:「天地江河,無日不變,書其至小者。」讓我們順應時代發展的規律,與時代同頻共振,為源遠流長的書法藝術在新的時代健康發展與可持續發展而努力。